第28章 夜晚屬于燈火
阮幼青從小樽乘車到劄幌換線到達函館,一路爬坡去空中纜車的山麓站排隊等候。秋冬交際,下午三四點人們便去展望臺守望夕陽之後的夜景。他穿了薄薄的發熱衣和加絨衛衣,坐上纜車的時候已經微微出汗。
十一月下旬,太陽開始沉降的時間裏氣溫趨近零度,可依舊阻不住游人的腳步,紅葉未盡,等待初雪。倒不如說北海道一入冬反而更加熱鬧。
阮幼青買一瓶熱乎乎的綠茶握在手裏并不想往人群中擠,便繼續向上爬到了餐廳樓上的露臺,這裏人倒是少許多。
他看着天空從淡藍色轉至灰藍色,又被夕陽染上一層紅,呈現漸變的色彩,直到華燈初上的時刻。
城市的夜晚并不屬于星星,陸地上的燈光一盞一盞亮起,蔓延至遠山的邊緣,驅趕走了最後一點紅色的自然光,夜幕便徹底來了。
傳說中一生一定要看一次的盛大夜景在眼前鋪展開,遠處的光點因為距離産生了朦胧的光暈,在漆黑的天幕下如液體般流動着。
風太盛,他眯起眼睛,避免被強風刺激淚腺而流眼淚。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英語,問他能不能幫忙拍照。
是對小情侶。阮幼青剛剛聽到他們說中文,便開口說了一句:“可以。”
對方一見他是同胞,欣喜地對視一眼:“主要是幫我們拍到後面的夜景好嗎,我們剛剛自拍來着,但前置攝像頭效果好差。”
阮幼青點點頭,将他們的手機舉高,對焦。就在按下快門的一秒鐘小情侶不約而同轉頭,嘴唇輕輕碰到了一起又害羞地分開。
他在此刻忽然有些明白川井的話了。
一個人的時候并不覺得孤獨,一個人站在人群裏才會孤獨。一個人的時候不覺得寂寞,一個人見不到想見的人才會寂寞。
“謝謝!好漂亮啊!”小情侶對着手機屏幕發出由衷贊嘆,那是一個印在無數燈火中的輕吻,阮幼青無意間抓到了他們即将分開那一刻的對視,是兩雙飽含愛意的目光相會,缱绻滿足。這一張照片也許會被他們無數次翻看,直到永恒。
氣溫太低,許多人躲進了餐廳,更多人拍完了所謂的米其林級別的夜景之後選擇離開。
阮幼青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燈火通明的城市想要分享給誰,這次他沒有發朋友圈,而是直接發給了唐荼。
城市的夜晚屬于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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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俯瞰時,牽手,親吻。
遠處的燈光代替了星星行使浪漫的權力。
——很美。去函館了?
唐荼一眼便認出了這裏。也對,像他這樣的成功人士,雖是年紀輕輕卻也早已領略許多風光。時間對一些人殘酷,他們埋下頭為了生計辛苦活着,再擡起頭來不及欣賞和體悟些什麽一生就草草結束。可時間又對一些人溫柔,他們生來便被托到高處俯瞰整個世界,唐荼很顯然是後者。他成熟,他博學,他擁有精致的從容。可阮幼青明白,他并不是完人,他也有內心的懼怕。
——我想跟你說說話。
阮幼青按下發送鍵不過一瞬間,電話就打過來了,但他立刻按下了紅色按鈕挂斷,又将視頻請求發送回去。
“你怎麽了?”唐荼的聲音平緩,可阮幼青盯着他略顯嚴肅的表情看了一秒便從中發現了一些端倪。
那張臉上寫滿擔心與緊張。
唐荼身後的背景是他辦公室牆上的油畫,他甚至沒有坐下。
“我沒事,在看夜景。你是不是看過這裏。”
“沒有,聽說過。”對方見他神色如常才緩緩落座,“北海道只去過一次,剛好是冬天,實在太冷了,幾乎哪裏都沒去,自己一個人在酒店客房裏看雪。”
也對,才十一月就這麽冷了,對怕冷的人來說太難熬。
“看得到嗎?”阮幼青将手機舉起來,走到剛剛小情侶拍照的欄杆旁微微後仰,看着右上角的自拍畫面用力伸長手臂調整角度,讓自己站在繁盛的光暈裏。
屏幕裏的人單手拖着下巴笑着說:“看得到,非常美。你小心一點。”
“如果你在就好了。”阮幼青感嘆一句,又将手機捧回原處。唐荼的笑一瞬間凝固在嘴角,頗有不自在的樣子。他又開始下意識地咬嘴唇,紅一下白一下的,直叫人擔心那裏薄薄的皮膚随時會破掉,湧出血來。
“你不要咬了……”阮幼青忍不住提醒他。
“……嗯?”唐荼一愣。
“嘴唇,不要咬了。”他摸不到人,只能篤篤将玻璃屏幕戳出悶悶的響聲,“你下班吧,我也要回小樽。”
“好……”對方心不在焉應了一聲準備挂斷。
“等等!等一下!”阮幼青沖屏幕裏喊了一句,“唐荼,下雪了!”一句話喊出口,他忽然覺得自己這語調實在太孩子氣了。他下望人群,原本在冷風裏苦等纜車下山的隊伍活泛起來,大家一掃等待的焦躁不安,紛紛拿出手機。
“你沒有穿防雪外套。”唐荼說,“快回去吧。等下衣服濕了會很冷。”
阮幼青忙着看雪沒有說話,雪片比家鄉的大,粘在衣服上被昏光一映居然看得出點形狀。
“你去有屋頂的地方看,不要讓衣服濕掉。”唐荼擡高聲音催促他,“或者去買把傘。”
阮幼青點點頭将手機揣回了口袋,扣上衛衣的兜帽去便利店買了把透明傘,直待到人群散去才下山。
這場雪聲勢浩大地宣告了冬天降臨,自此之後一直持續到新年,幾乎沒有停過。
元旦那天,張文彬在新千歲機場給阮幼青打電話,說來看看他,約他劄幌站見面。
阮幼青原本在工作室燒玻璃,匆忙回家換了身衣服便趕去劄幌站。張文彬拎着大包小包站在車站便利店門前,迷彩刺繡羽絨服,亮色圍巾帽子手套,裹得像棵花枝招展的聖誕樹。
“唐荼呢?”阮幼青見他只身一人。
“……帥哥……別看了,就我自己,老大要忙死了,沒空來……”他撇了撇嘴一臉不滿,“我千裏迢迢來送東西,你別這麽失望啊……”
“不失望,新年快樂。辛苦你了。”阮幼青自知失言,“你怎麽來了。”
“新年陪家人來日本泡溫泉度假,然後‘順道’來看看你,給你送點東西。”張文彬刻意強調了“順道”這個詞。
阮幼青點點頭,接過他的袋子。裏面的小袋子都用硫酸紙包住看不出是什麽。
“這一袋是家居服和帽子圍巾,還有防雪沖鋒衣,老大給你的。這一袋是吃的,我路上買給你的。”
“謝謝……怎麽又給我買東西……”阮幼青看着他還帶着一路颠簸的疲憊,“你住在附近嗎?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我剛從大阪飛過來,晚上六點要飛回去的。我家人也都在那邊等我。我們先去吃東西,下雪了,航班延誤兩個小時,原本11點多就該到了,午飯都沒吃上。走吧,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不過得你請!”張文彬神秘兮兮地說,“等你的時候定了位子。聽說川井老師給的薪水不低啊!”
阮幼青這才理解他剛剛為何陰陽怪氣強調了“順道”這個詞,大阪到劄幌,根本就是特意為他跑一趟,是誰的意思自然不需多問。
他們頂着還算客氣的小風雪來到一家樸素的店門前,木牌匾寫着黑色毛筆字“高橋屋”。
阮幼青聽說過這裏,也是劄幌小有名氣的店家,前身是個居酒屋,由上一代主廚兼老板經營升級成了高級料理店。據說人氣很旺,至少要提前半個月才預定的到。
“不是很難定位子麽?”阮幼青問。
“是啊,但這家是分店,總店的三代目把兒子發配過來做主廚鍛煉一下。別看這個未來的四代目還年輕,聽說去法國和澳洲都留學學過廚,兩年前才回來的。”
菜單是固定的廚師發辦,用的都是時令生鮮。店裏人不多,年輕的主廚居然還會說中文。
“您中文說的還挺地道的!”張文彬伸出大拇指,“厲害。”
“過獎了。還合口味嗎?”也許因為從頭至尾都只有張文彬一個人滔滔不絕,主廚探身問阮幼青,“有什麽想吃的可以提。”
阮幼青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都很好吃。”
“沒有,哪能不滿意,我們阮老師不愛說話。”張文彬急忙替他找補,“搞藝術的,都有點高冷的。”
“哦?是演員嗎?”主廚将剛出鍋的海膽茶碗蒸放到阮幼青的面前,配上一只小木勺不忘叮囑一句,“當心燙。”
“長得帥就得當演員麽。我們阮老師是藝術家,搞雕塑的,玻璃雕塑。”張文彬說着打開了手機裏的相冊,轉過屏幕給主廚看了一眼,“厲害吧!”
主廚湊近屏幕看了一會兒:“太漂亮了!”他瞄向阮幼青,而後者聽到誇獎也沒什麽反應,依舊安安分分吃東西。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十幾道菜色,多數是生鮮。阮幼青捧着最後一碗北海道特色的湯咖喱暖胃,土雞松茸湯底入口香醇。
“可以合張影麽?”他們買單時,主廚離開了案前走到他們身邊。這一眨眼的功夫白色廚師高帽已經無影無蹤,頭發像是剛抓過。見阮幼青迷茫,他指了指照片牆:“我們的習慣,店裏來了名人都會合影。”
“我不是名人……”阮幼青更加困惑了。
“說不定以後會是呢,藝術家。”高橋不由分說搭了他的肩膀,阮幼青也不好駁他面子,盯着和服美女服務生的鏡頭微微提了提嘴角。畢竟這家的确好吃,而且涼飕飕的很合唐荼口味,說不定以後還有機會回來呢,等唐荼有空來看他的時候。
張文彬在一旁也跟着拍了一張。
傍晚跟阮幼青告別的之後,他一個人返回新千歲機場,坐在候機大廳裏等待登機的空擋将今天拍的照片統統發給唐荼,就算是工作彙報了。
沒想到一番辛苦老板倒是不怎麽高興的樣子,節日裏加班沒有犒勞誇獎罷了,還沒好氣地問了他一句:“最後一張照片裏是什麽人?”
“就……給我們做料理的廚師啊……”張文彬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也就是搭了搭肩膀而已,至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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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ter is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