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暗流影動
十月的黃金周之前,阮幼青的獲獎作品被安全送回到荼白。
其實畫廊的大小也足夠布一場展,畢竟之前諾亞的個人畫展就辦在這裏,之後大大小小的作品展也沒有間斷過,每個月至少一場,供藏家與藝術家們交流。
可這次阮幼青的個人展唐荼硬是花大價錢租下了一樓的大展廳,早早做好網站和推廣,阮幼青直到開幕前幾天才趕完所有作品,得空去看看自己首場個人展的場地。
其實不去現場他心中也大致有數,最近一段時間唐荼每每有新進展都會在下班回家之後給他展示,有時候是照片,有時候是現場錄影。大到作品安放順序,小到入場紀念品都會第一時間知會他。他明白唐荼比他更了解人心與市場,所以基本不提任何異議,一切都按照團隊的計劃按部就班進行。
門口是兩個滾動電子屏,循環播放着金澤賞受賞記錄和阮幼青工作錄影剪輯片段。在那之後居然出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除了唐荼之外,有川井美羽,有他大學的導師,還有在國內藏家圈子中小有名氣的英國畫家諾亞替他站臺。
“什麽時候做的……”阮幼青第一次看到自己工作時的樣子,有些別扭,鏡頭裏的他好像與鏡子裏不太一樣。
“上周他們去家裏開會的時候拍的,你當時太專心,跟你搭話也不理。”唐荼滿意地看着屏幕裏忙碌的身影,阮幼青的上臂線條起伏,額間細汗黏住幾绺發絲,本身就是件藝術品。
展廳一進門便要通過一個冷色調玻璃魔方似的屋子,四面八方的溫和光源穿透一塊塊方方正正的玻璃,将彩色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唐荼特意叮囑他穿上白色衣服,能在一瞬間融入光怪陸離的旅程。
阮幼青站在朦胧的空間裏,他先前只提出一個模糊的想法,策展團隊便完成了這樣一個裝置設計,他看着變成粉紫色的唐荼的側臉說了一句:“辛苦了。”
“哪有幼青老師辛苦,這兩個月忙壞了。”唐荼用手指撥了撥他變長的劉海:“頭發該修了,明天帶你去。走吧,先進去看看實際效果,雖然視頻裏确認過好多次了,不過現場的感覺還是有差別。”他随即取了角落玻璃講臺上的宣傳冊塞給阮幼青,純白色封面設計巧妙,幾塊彩色玻璃字母反向擺在地上,而倒映出的影子則是正向的标題《shadow flow》。
第一個展廳用作品名《重生》命名,只放了那座獲獎的雕塑,展廳的燈光優美柔和,單獨為蝴蝶設置了幾簇光照,帶着細閃的青藍色羽翅跟随着腳步位置的變換呈現不同的色彩。光在殘翅的網狀物上流轉,像蝴蝶奔湧的血液。光束将蝴蝶影子打在四周的牆壁上,自成一畫。
導覽動線指向下一個部分,提示玻璃板上是發光玻璃纖維黏成的标題:《暮色層奔逃》。
走進下一個展廳燈光更加黯淡,光源在幾尊玻璃雕塑的正下方,黑漆漆的小廳裏鬼魅般漂浮着幾只天草水母。不同高低的透明亞克力展臺配合不同形态動作的水母,浸沒在深藍色的光線中營造出深海的神秘感,舞動的口腕仿佛随暮色帶海層的暗湧漂流。這幾只天草水母在不同的部位布着尖銳的撕裂傷與咬痕,或細絲般的觸須折斷一片,或飽滿光滑的傘蓋邊緣缺損,或半透明緞帶般的口腕撕裂,而缺口的部分被細如絲線的透明組織覆蓋上一層蕾絲般的網絡,似乎是延續了重生的主題。
幽暗的光進入水母通透的體內,以細小的變化旋轉着,靠近雕塑,甚至能聽到暗藏的揚聲器中播放的細不可察的水聲和氣泡聲,它們紛紛從天敵口中逃竄,生命力從眼前美妙的玻璃雕塑中緩緩釋放。
微涼的空調溫度中,饒是作者本人也看得起了雞皮疙瘩。
“好美。”雖然這麽說像自誇一樣讓他有些害羞,可阮幼青還是不禁感嘆,“你們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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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似乎被他逗笑了,輕聲調侃道:“老師,這可是你的作品。”
聽他這樣直截了當稱呼自己老師,阮幼青耳根一熱,不知該如何作答。唐荼并沒有在意,轉身投入下一片靜谧的黑暗中,入口處是鮮紅的提示牌《彼岸》。
兩側是落地鏡,三米寬五米長的空間,漆黑道路兩旁開滿了高及小腿的彼岸花,被相對的鏡面放大延伸成沒有邊際的花田,如妖異的紅色湖泊。嵌入式LED地板燈從下向上打光,紅色花徑豔麗詭秘,蹲下細看,可以發現每一朵花的紅色,自花瓣中心處向外側蔓延,逐漸減淡,從紅豔如血過渡到透明無色。每一絲放射狀紅色絲蕊末端都嵌入了一粒芝麻大小的金箔,細碎交錯,仿佛落在血色裏的星河。
“這個空間算是打卡空間吧,不需要太好的技巧也可以出片,年輕人應該喜歡。”唐荼伸手一指靠近出口處,那裏有唯一一處側向光,地上巴掌大的指示标上畫着一個簡易相機,貼心地提示想要拍照的人這裏是最佳位置。
“坐在那裏或者蹲在那裏,我幫你拍一張。”唐荼掏出手機,阮幼青依照他的指示坐在地上。可他不怎麽擅長拍照,不知該往哪裏看,便擡眼看鏡子裏唐荼不知第幾層倒影。
那人也席地而坐,将手機位置放低,迅速拍了幾張。
大半臉隐藏在黑暗裏,斜側光藏拙,只隐隐勾勒出漂亮的輪廓,看樣子也是無數次嘗試設計過的。
他們渡過花徑,彼岸居然亮了起來。
氣氛夢幻的純白空間,櫻花樹立在白立方的最中央,被一米高的亞克力展臺高高托起,花毯像瀑布覆蓋住亞克力展臺垂墜下來,觸到地上的花瓣破碎掉,散落在附近。而下方則是稍矮一些的展臺,那只在吹泡泡的兔子站在樹下不遠處,肥皂泡多了幾顆,被極細的透明魚線自天花板處垂吊在兔子與櫻花樹四周,吹一口氣便可以讓其輕輕晃動,淺淡的彩色泡影在純白地面上跟着搖搖曳曳。
最後一個指向标,一側是當前展廳《春之悸動》,另一側指向最後一個空間,以作品命名的《潮濕角落》。
他最初的畢業作品,被唐荼收藏的破舊櫃子孤零零放在那裏。
但櫃子的背後卻延伸出了一小片新的菌類,半透明的菇子們從櫃板後延伸出的一斷腐朽樹枝上紛紛冒出來,也有幾根被踩得東倒西歪。
他們跟随那只小鹿的腳步出了展廳部分,來到明亮的室內,仿佛一瞬間回歸了現實,明碼标價的玻璃鎮紙與限量玻璃挂墜周邊整整齊齊放在貨櫃中,阮幼青垂眼看了看标價牌,思緒依舊有些游離。
“怎麽樣?老師對我們的安排還滿意嗎?”
怎麽會不滿意,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擁有這樣的個人展。
唐荼将他拉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告訴他這就是簡易的休息區,個人展的第一周以及每個周末,阮幼青都要呆在這裏。
“到時候我和涵藝都會在這裏陪你。”看出他的退卻之意,唐荼安撫般地将椅子拉近一些,“會有藏家和業內人士想要跟藝術家交流一下,如果是你的話……大概還會有小姑娘們要跟你合影吧。”他笑着說道。
“謝謝。”阮幼青轉身抱住他。腦海中不斷飄過剛剛一個個設計精妙的展廳,每一件作品從無到有的創作過程也時不時插播進來,甚至還浮現出經年裏筆觸幼稚的水彩與素描。記憶碎片毫無章法地橫沖直撞,唐荼問他怎麽了,他也只能緊緊按住激烈的心跳忍住胸中的洶湧勉強說一句:“想吐。”
“第一次是這樣的。”唐荼抱住他輕撫後背,在他耳邊喃喃細語,“其實我也是昨天才完整看過一次,那時候也很震撼。明明都不知道布過多少展了……”他捧起阮幼青的手揉捏着一根根手指,從指尖摩挲到手背,“一想到這些都是用着雙手做出來的,就感動得想哭……哎你,你怎麽……別真的哭了呀……”
唐荼笑着替他擦那顆眼淚:“怎麽被自己感動成這樣……”
阮幼青用力搖搖頭:“不是的。”
他不清楚該怎麽表達此刻的心情,他此刻看着唐荼,不知為何心裏幾乎刺痛到無法呼吸。
原來感受到強烈的愛意時,真的會産生生理上的疼痛,他的心髒抽痛到手心冒出了汗水。
又一顆眼淚被唐荼肩頭的布料吸進去,他嘗試開口呼喚眼前的愛人,一次次重複似乎疼痛感也随之減淡:“唐荼,唐荼……”
對方聽到一句便答應一句:“嗯。”
“你也會這麽疼嗎……”想到這麽怕痛的一個人也許也在承受着這些,他愈發難過。
唐荼從未見過這樣的阮幼青。
這個小溪一般幹淨溫和的年輕人好像永遠比別人多幾分理智。
他通透到讓人覺得他不屬于這個世界,而僅僅只是個旁觀者。
如今這個旁觀者在自己懷裏忽然脆弱地像要碎掉的玻璃一般,被動地,壓抑的情緒鮮有機會表達,繁雜又沉重,随着一前一後兩顆圓潤的眼淚留在唐荼的手背與肩頭,讓他忽然覺得這個人,此時此刻,終于能完全屬于自己。
阮幼青緊緊抱着他,像抱着浪湧中的浮木。
“我讓你疼了嗎。”阮幼青像是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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