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陰天
十二月初,唐荼找人來加裝了地暖。阮幼青收到川井美羽的聯絡,說有當地的玻璃美術館想要收藏他的作品《彼岸》。
美術館的出價不高,但唐荼并未提出異議:“如果能放在公共區域,的确沒必要在意多賺少賺那一點錢,畢竟我們幼青老師還這麽年輕。”
阮幼青自然沒有二話,将接洽事宜全權交予許涵藝。
唐荼從早上就在研究那盞聯名款的水母臺燈,飄逸的天草水母懸挂在啞光深藍金屬支架上,雙層傘帽中藏了酷似氣泡的燈球,黑夜裏月白色燈光讓水母更加逼真。
阮幼青出設計稿,又親自注蠟模,交予工廠,翻出金屬模具小規模量産,定價4999,全球限量1000只,不過一周便銷售一空。
家裏這只還是唐荼自己上網搶的,當初阮幼青忘記問廠商留一只樣本,想起來的時候瑕疵品和樣本已經全部被處理掉了。
“是什麽人會花五千塊買區區一盞臺燈呢……”阮幼青戳了戳水母如薄紗緞帶般的飄逸口腕,最近他在圈子裏算是炙手可熱的新人,當然業內評價也是褒貶不一的。有人認為他只是個手巧的工匠,意識并沒有走在時代之前,頗有些仗着年輕和姣好外貌割外行人韭菜的嫌疑。
“許多人。”唐荼将開關打開,又啪嗒關掉,似乎在尋找合适的位置安置這只美的像新娘頭紗的小東西:“還有人花幾百萬買兩只巴掌大的蝦挂在書房裏呢。”
阮幼青莞爾:“那可是齊白石……”
“連齊白石都會時不時被後人質疑畫功,藝術評論誰都不會放過的,所以你不需要過分在意。”唐荼最終選定了一樓添置的複古紅色小冰箱頂放置這盞燈,而後認真感嘆:“我想吃牛舌。”
阮幼青一愣,立刻拿出手機下單。沒多久新鮮待烤的牛舌便送過來。他最近沉迷料理,廚房裏七七八八添置了不少零碎的工具,現在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做主,比如每天吃什麽,比如種什麽花栽什麽樹,再比如家裏燃什麽味道的熏香。在不知第幾個清晨被樓下打掃的阿姨吓醒之後,他終于還是開口:“她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
唐荼清楚他不喜歡住處總有外人進出,便同意讓每日報到的家政阿姨改成一周來一次,時間也從清晨換到下午,做做換洗窗簾添置常備之類的事情,走前會替他們将食材分門別類清洗分裝,簡易加工。
“這個阿姨手腳利索,手藝也不錯,曾經在洲際酒店做了二十年,退休之後閑不下來才開始做家政,在圈子裏口碑很棒。”唐荼說:“我不想直接辭退她,畢竟你還有主業,忙亂起來的時候總還是需要個人收拾家務的。你的手巧,可也不必總注意着家裏哪裏壞了要修,或者紙巾要用光的事對麽。”
阮幼青點點頭,夾了一塊晾了半天的肉塊塞給他。
牛舌根部最軟,切成一口大小的立方體外部烤至金黃,內裏還是粉色軟嫩的口感,撒一點鹽便足夠美味。唐荼從酒櫃中挑了一瓶單寧較低的黑皮諾倒入醒酒器,等待厚切牛舌晾涼。
“喝嗎?”他取高腳杯的時候回頭問阮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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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阮幼青不太懂酒,總覺得白的苦辣紅的酸澀,唐荼便只取了一只杯子,倒了小半杯晃一晃,挂在透明杯壁上的暗紅色液體緩緩下落,待酒液平靜下來再舉杯輕嗅,又仰頭吸入一口,極為緩慢地咽下。
正午時分天氣陰沉着,窗是一方淺灰色。紅酒并不怎麽誘人,可品酒人沉靜自若的肢體動作卻叫人躍躍欲試。阮幼青放下手中的燒烤夾,走近靠在酒櫃邊的唐荼:“還是喝一小口吧。”
唐荼的杯子還傾斜在唇邊,聽他這樣說便停下來将杯子轉遞到他兩唇間。阮幼青搖頭,用手指拂開,低頭去搶那人含住的一口。
唐荼一驚,下意識咕咚一聲咽了,然而味道是有殘留的。阮幼青借着一點點唇齒間酸澀的酒精放肆,可一旁的手機卻并不會看眼色,嗡嗡震動個不停。
他伸手拿過來遞到唐荼手中之後才松開嘴巴:“周末安排了工作嗎?”
唐荼一邊翻看一邊否認說沒有,可沒幾秒種他的眉心便緊緊擰起來。
“怎麽了?”
“是我媽媽。”唐荼擡頭看他一眼又将未接起的電話撥回去。
阮幼青印象裏唐荼的家人幾乎不會打電話聯絡他,一家人都各自忙碌。
唐荼沒有避開他,額頭就随意抵在他肩鎖處。通話很快便結束,唐荼大部分時候只是安靜地聽,末了說了句:“好的我知道了,這裏不忙,我馬上安排時間回去。”
挂斷通話,阮幼青感受到肩頭一沉,對方重重嘆息:“我要回英國一趟。她說舅舅去世了。”
阮幼青愕然,立刻摘掉手套抱住他,可并沒想好該如何安慰。
“我沒事,我們家跟舅舅家從小就離得遠,常年不怎麽聯絡,三五年才見一次。不過該盡的禮數還是要有的,畢竟也是親人。”唐荼擡頭沖他笑笑,“別擔心。”
阮幼青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确認這人并沒有在逞強:“要我陪你回去嗎?”
他話音剛落又覺得不妥,他是唐荼的男朋友,并不是女朋友。他們這樣的關系似乎不太擺的上臺面,也沒有立場介紹給家人。
果然,唐荼擡起眉毛詫異地看着他。
“算了……”他收回前話,“那你回去多久?”
“你……願意見我家人?”唐荼問,“我原本以為你對這些沒興趣的。”
“沒有興趣,但是也沒有不願意……我可以裝作你的朋友……”他實話實說。
“噗。”唐荼竟然笑了,“我回家奔喪,千裏迢迢帶個朋友?這合理嗎?”
他從阮幼青懷中掙脫:“放心吧,他們早知道我喜歡男人,不怎麽在意這個。我前男友,那個意大利人,後來去倫敦發展了,還是我父親畫廊的簽約畫家。在我父親眼裏,這世上只有天才與普通人之分,至于他是什麽性別什麽年紀,都不重要。他一定會喜歡你,因為你是有價值的天才。”
唐荼立刻知會許涵藝,接下來的行程全部要改動。好在本身跨年期間日程安排比較松散,并不費什麽功夫他們便得了一個兩周長的假期。
“記得帶西裝。”唐荼叮囑,“老古板們很看重這個。”
有機會去歐洲,阮幼青臨行前的一晚怎麽也睡不着。一方面他隐隐期待,現代藝術源于歐洲,任何對這方面感興趣的人都期待有機會能朝聖,能親眼目睹梵高莫奈達芬奇這些巨匠為人類歷史流下的濃墨重彩。另一方面,他略有擔憂,他不善與人近距離相處,沒什麽把握能讨唐荼家人的歡心。最重要的是,他讨厭飛機,可飛到倫敦的航程居然超過十小時,前幾日他甚至去網上搜尋了一條坐火車去倫敦的路線,還真的被他找到了,要先後途經俄羅斯的伊爾庫斯克和莫斯科,捷克的布拉格,在法國巴黎換乘歐洲之星去倫敦。就算是無縫銜接換乘也要超過7天才能到達,更別提一路颠簸的個中意外了。
他在黑暗中輕輕嘆了口氣。
“怎麽了?”唐荼也沒睡着,翻過身有節奏地拍着他的手臂,像在哄睡,“緊張嗎?”
阮幼青搖搖頭,又忍不住點點頭:“有點。”他抓住唐荼那只手握住。
“不要怕。我媽媽話很少,怎麽說呢,有點恃才傲物的一個畫家,總是安安靜靜坐在畫布前,誰也不想搭理。至于我爸爸嘛,應該挺喜歡你的吧。也許會拉着你聊聊他的畫廊,順便遺憾自己沒生一個像你這麽有才華的兒子。我小時候,他還偶爾畫畫,但後來不知道是江郎才盡,還是發現其實自己天賦異禀有商人特質,主業就變成藏畫賣畫了……我舅舅家住在愛丁堡,有兩個女兒,一個跟我一樣大……另一個年長一些……”
唐荼的聲音平緩,帶着些安撫的氣息。阮幼青朦朦胧胧聽着,沒多久便失去知覺睡着了,醒來的時候他們的手指還保持着扣在一起的狀态。
張文彬和成墨送他們去機場,臨進安檢成墨對唐荼說:“代我跟唐老師問好,這次我走不開,下次有機會一定專程回去拜訪他。”
“嗯。放心吧,那這邊拜托你了。”唐荼交代幾句便拉着阮幼青進安檢。
“我是不是應該……準備見面禮的?”阮幼青看着在免稅區收銀臺排隊的人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有的,箱子裏有幾盒桐木關金駿眉,到時候你送給他。”
“金駿眉?”機場溫度高,阮幼青抱着兩人的外套直冒汗。
“紅茶,正山小種的分支。不然……落地之後幫你聯系個工作室,你燒個什麽東西送他?可比茶葉有價值。”
“好。”阮幼青點頭,茶他不懂,但送個玻璃雕塑也是個選擇,早知道在家就做點什麽了,可惜這趟行程安排的太着急。
“……我逗你的……”唐荼笑起來,握住他的手,“怎麽還在緊張……”
緊張到心髒砰嗵亂跳,他隔着玻璃看到停靠在登機口的大型客機,一想到要在幾千英尺的高空過夜他便心生抗拒,但能瞞一秒是一秒,何況又不是不能忍。
漂亮窈窕的空姐殷勤地迎接他們進商務艙,替他們端上飲料,唐荼換上拖鞋挂好衣服,随即要了杯幹白。
阮幼青看着兩人相鄰座位間的隔板,懸着的一顆心落下一半,至少唐荼不用時刻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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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阮:坐飛機……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