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煎熬

耳鳴像一百只蟬同時趴在他的顱骨中叫嚣。

起飛的時候,阮幼青假意看着機艙外的落日故意不與唐荼對視,起降期間的耳痛最為尖銳,像要活生生将耳骨掰斷,刺破鼓膜從腦中抽出來。但他還是生生忍住,不斷吞咽,盯着厚重的雲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待飛機平穩航行在平流層,洗手間恢複使用的時候,刺痛變成了一陣陣稍緩和的悶痛,不那麽難以忍受了。他悄悄深呼吸,摸了張紙巾擦掉鼻尖和額頭的汗,又不着痕跡将被汗浸到透明的紙巾塞進一旁的垃圾袋,見唐荼終于掏出筆記本開機辦公才送了一口氣。

晚餐的時候,空姐端來了上機就選好的餐食,可他頭昏腦脹毫無胃口,也只吃了幾口冷盤的開胃菜和水果。

“不餓?手怎麽這麽涼?冷麽?”唐荼毫無征兆摸他的手,阮幼青吓得一縮。

“不冷。”耳痛耳鳴加偏頭痛讓他不太敢搖晃頭部,顯得肢體僵硬。

這樣可疑的舉動怎麽會不引起對方的注意呢。

阮幼青有些沮喪,他本打算一路上盡量掩飾,至少也要撐到唐荼睡醒再暴露,沒想到連晚餐都沒糊弄過去。

“幼青,哪裏不舒服,怎麽臉色這麽難看。”唐荼見他盤子裏的主菜碰都沒碰過,也放下了自己的餐具。

“沒有。我不餓。”阮幼青裝作不經意打了個收斂的哈欠,“就是有點累,想睡覺。”

“好,那你睡,醒了再吃。”唐荼立刻叫來了空姐将盤子收好。

他放平座椅,将毯子拉到頭頂,不自覺用雙手遮住耳朵,這個動作多多少少帶來安全感。他期待自己能很快睡着,期待剩下的八個多小時能很快過去。

唐荼起身看了看飯都沒吃便窩進椅子裏的人,自己也忽然沒了食欲。他留了一杯咖啡,心想着說不定身旁的人睡一覺身體的不适就會好轉,于是打開了一部電影,扣上耳機。

客艙的燈光不知什麽時候暗下去的,等屏幕變黑開始流動演職人員表的時候,唐荼摘下耳機便能在引擎轟鳴聲中聽到此起彼伏的輕鼾聲自四面八方飄出來,偶爾夾雜幾聲後艙傳來的嬰兒啼哭。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久坐的筋骨,探身到鄰座看了一眼。

原本包住頭部的毯子滑到了高挺的鼻梁中部,睡夢中的阮幼青眉頭別扭地擰着,兩只手死死護住耳朵。他的呼吸淺而急促,完全不似睡着的人。唐荼心中一沉,該不會是耳朵有什麽問題吧……

相處了這麽久時間,他們幾乎不讨論關于阮幼青聽障的問題,他只隐約記得是小時候生病導致的,其他一概不知。阮幼青平日裏從不需要特別照顧,除了語速緩慢的習慣,與正常人無異,這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缺陷,不如說聽不清這件事在唐荼心中其實莫名增添了許多特別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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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以為聽不清只是聽不清而已。難道還有別的症狀麽?阮幼青的耳朵到底有沒有好好看過醫生?

他越想越不安,睡意全無,生怕這樣漫長的飛行途中發生什麽變故。唐荼打開電腦一邊心不在焉看文件,一邊留心着阮幼青的動靜。果然,沒多久阮幼青調直了座椅靠背,像是醒過來了。

“怎麽醒了?是不是耳朵不舒服?要緊嗎?”他語氣有些着急,但對方只是茫然看着他,而後苦笑一聲說:“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你哪裏不舒服告訴我,這種情況該怎麽辦?”他輕輕撫摸阮幼青被捂到發燙的耳朵。

“唐荼,你慢一點說……太快了……”阮幼青将他的手從耳旁擋開,握進了自己手裏,緊盯他嘴唇,緩慢咬字,“我還在耳鳴,聽不到,也看不出你在說什麽……”

……

唐荼一瞬間出了一身冷汗,什麽叫聽不到……現在該怎麽辦?要不要廣播找醫生?

“唐荼。”阮幼青反倒安慰他,“只是間歇性耳鳴。不要擔心。一會兒就好了。”

如果只是耳鳴怎麽會睡不安穩,怎麽會出這麽多冷汗。唐荼認真看着他,慢慢做出口型:“騙人。耳朵,很疼?”

“……一點點……”阮幼青逃避他的眼神,“只是有時候,不是一直……啊,停了。現在能聽到聲音了。”

“要不要叫醫生?吃藥有用嗎?要吃什麽藥?”唐荼抓住這個間隙問。

“不用叫醫生,不知道吃藥有沒有用……可以試試……”

他哪裏敢在這個情形下胡亂嘗試,所以當下除了讓阮幼青強忍似乎也沒什麽其他更好的方式了。

“你親我可能會有用。要不要試試。”阮幼青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強行打斷他思路,也不等他同意張嘴便吻。黑暗中他們的親吻聲掩藏在巨大的引擎聲中,唐荼死馬當活馬醫,與他死命糾纏,間隙中斷續着問:“有用嗎……幼青……”

阮幼青對他的問題沒有任何反應,也許是耳鳴去而複返。

唐荼從未感受過時間的流速如此緩慢,此刻的自己也只能束手無策坐在一旁,看他獨自痛苦。

機上廣播終于響起,唐荼聽到飛機即将降落的提示,航班終于離開平流層,颠簸回旋進風雨中,過程迂回緩慢。阮幼青下意識地堵住自己的耳朵,眼眶泛紅嘴唇慘白。雖不真切,但唐荼确認自己聽到了不經意間耐不住的哼聲。

他只好将臉轉到反方向,眼前這一幕像一把冷冰冰的刀,戳痛他的視線,仿佛自己的耳朵也跟着一起疼痛難當起來。

恍惚着熬到飛機停穩,阮幼青長長舒一口氣,許久才起身。唐荼拉着他的手,眉宇間萦繞着不安。

他們幾乎都徹夜未眠,他被疼痛耳鳴折磨一夜,唐荼陪他煎熬一夜。

阮幼青一頭紮進了他們路遇的第一個洗手間,用冰涼的水洗臉,他抑制不住幹嘔幾聲,一波一波眩暈随着耳鳴和頭痛的停歇而逐漸消散。這個世界朦胧的雜音又出現了,他攪亂成一團的心緒漸漸平複,擡頭看了一眼鏡子,唐荼抱着兩人的衣服站在身後,倒少見地顯出些不知所措。

“我沒事了。”阮幼青轉過身将濕漉漉的額頭貼上對方,“別怕。已經好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唐荼聲音很低,似乎在确認他的聽覺是不是真的恢複。

“可能是因為氣壓的問題,我在網上查過,很多人都這樣。”阮幼青安慰他,“說是坐飛機的正常反應。”

“哪有很多人。都是咽咽口水就好了……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呢……”确認他的症狀的确緩解,唐荼的聲音因為如釋重負而松懈,帶上了些許哽咽,“早知道就不要你陪我回……”

“唐荼……只是耳朵有點疼而已。我怎麽會因為這個被困在原地。”他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我有好多想去的地方。最好是跟你一起。”

“那我們去看醫生。”唐荼抓住他的手腕帶他出關,“明天就去。我馬上安排。”

接他們的車子老早就在等待,唐荼與司機點頭将行李交給對方,便立即拖着阮幼青坐進後排,将他按在自己墊了圍巾的肩頭靠着,輕聲道:“沒事,剛好這邊也是晚上,你什麽都不要想,我們先回去休息。”說完他對前座司機說:“幫我聯系醫生,要耳科,盡快安排,最好明天做全面檢查。”

“明天要去愛丁堡。”司機有些為難,“機票已經訂好了,葬禮就在明天下午。”

“……不坐飛機。換成火車票。”唐荼做出讓步,“那葬禮之後再聯系醫生吧。”

冬季的霧很惱人,清晨見不到陽光有種新的一天并未到來的感覺。

阮幼青醒來時以為天還沒亮,可看看床頭奇怪的時鐘已經是當地時間8點多了。昨晚由于疲憊他并未留心着自己被帶進了什麽樣的建築中,此時他正獨自躺在一間礦紫色牆漆的卧室裏,正對面的牆壁上挂着一幅一米見方的油畫,抽象的色塊與線條看似無序地排列組合在畫布上,刻意弱化的內容和沖擊感的形式,頗有些阿希爾戈爾基的味道。

手機好好地連着充電線,他發微信給唐荼問他在哪裏,幾分鐘之後門被推開,唐荼穿着睡衣坐到他床邊:“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阮幼青用力搖搖頭,将助聽器塞回耳朵裏準備起床:“早就好了。這裏是你家?”

“嗯。不過我父母昨天就已經到愛丁堡了,只剩我們在。”唐荼話音未落門外便傳來噠噠踏步的聲響,“哦,還有……管家。”

阮幼青不禁咂舌:“管家??”這個詞在他的印象中屬于上上個世紀。

“跟……家政阿姨差不多吧,不過是個男的。我父親很忙,母親除了畫畫也不會做什麽,所以家裏需要一個人照顧起居和雜事……沒什麽特別。”唐荼拽着他起身洗漱:“葬禮在下午三點半,我們中午之前出發就好,坐火車過去。”

他們洗漱完,一下樓便看到管家提着兩人熨燙好的西裝等候。這個管家看上去比阮幼青預想中年輕不少,四十歲上下的樣子,身姿挺拔面貌俊朗,跟家政阿姨這幾個字毫無瓜葛,一副彬彬有禮的紳士做派,對唐荼恭敬卻不顯卑微。

“司機在等了,餐籃放在後備箱,有芝士,司康和葡萄,路上有時間墊一墊吧。”

“謝謝。”唐荼淡淡看他一眼,并未替阮幼青引見,只穿上西裝,禮貌接過他手中的風衣,率先出門。

“你不喜歡他……”上車前阮幼青默默總結。唐荼一貫不彰顯喜惡,對此人卻秉持明顯的冷意,他有些好奇這份疏離背後的故事,“你們不熟?”

對方并不否認:“熟,我高中的時候他就在了,這個以後有機會再說。不過不要期待,很無趣。”

火車穿越淅淅瀝瀝的雨水和霧氣,從倫敦一路向北。

路上吃光了管家為他們準備好的奶油司康和冰鎮葡萄,到達目的地已經臨近葬禮開始的時間。

教堂裏稀稀拉拉坐着穿黑灰色正裝的人們,他們挑了個沒人的角落,才落座沒多久,華麗的靈柩便被擡進來,放到牧師講臺下。場面肅穆卻并不沉痛,也沒有人當場失控嚎泣,只前排幾個靠坐在一起的人偶爾抽噎,教堂內回蕩着牧師的陳述,像一首缺乏熱情的散文詩,并不很聽得懂。

阮幼青安靜坐在角落觀察着教堂中的客人們,試圖融入這樣的氛圍。

前排忽然有人轉過頭,準确地捕捉到他們。

是位優雅的女人,半張面孔隐在黑色貝雷帽垂下的一小片網狀面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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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阮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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