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九千勝、绮羅生
“吾貪慕俗世虛名浮華,五度如盲。”
意琦行笑而不答。
酒後吐真言,亦是失言,玉千勝自知他志趣不在此,便不再相勸,只說:“吾貪慕俗世虛名浮華,五度如盲,不見般若,劍宿出塵不染原本比吾高出許多境界,邀你屈尊低就,是吾妄念。”
“你……”意琦行哭笑不得,攙扶他起身送入牙床,親奉了香茗漱口後,指背撫他臉頰道,“出塵與入世皆是表象,我亦羨慕你濁浪滔天中片珠不沾,這許多年來意琦行雖高居山巅,也聽刀神仗刀義行天下的美名。”
“哈,大劍宿也有哄人的時候,”玉千勝搖搖頭,心中卻道,行仗義不妨礙自己想争那個第一,只怕到最後還得與他決裂,不覺心裏灰冷了幾分。
見他默然不語,意琦行還以為他困倦了,便陪着躺了會。彼時長思殿上空無一物,僅正中間一張碩大的紫檀雕木千工床,帷帳漫漫。玉千勝心知與他分離在即,心頭不舍,又不願被他看出端倪,便穩穩當當做了睡佛安詳斂目,忽覺懷中探進來溫熱手掌順走了那塊玉,唇上亦覆了不輕不重一吻,過了會再睜眼看,殿上僅餘他一人矣。
兩天後黃昏,刀神依約親赴往生道,應戰雲滄海。
甫一出手,兩人便将對方根基探得七七八八,玉千勝恢複功力以來第一戰毋求盡興,一柄長刀宛如鬼魅撼天卷風沙走礫,其身更是俨然白龍游海般靈動逍遙,五十招內雲滄海便已氣喘籲籲、捉襟見肘。
刀起,又驀然斜劈而落,全然不顧雲滄海雜亂無章的應戰方法,像是一場舞盡繁華零落的獨白,又像是飄忽身形對面似有第三只魂魄與他交手。
月出,鴉鳴。
往生道血濺。
玉千勝斷雲滄海一臂,再勝。
同年的陽春姍姍來遲,萬花開遍刀神山莊。
自正門踏出的鐵騎包裹上閃耀的金戈,手執雪竟刀劍交鋒的戰報飛馳天下,除戰報外更昭告“玉千勝”三字将封存于歷史傳說,刀神山莊一夕之間“變主”。
百年繁華一朝都,誰非過客;
千秋明月吹角寒,花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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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後,世上便僅存“白衣沽酒绮羅生”吧。
有好事者擅評判天下英雄事跡,費宣紙萬丈述玉千勝平生聞名遐迩巨戰,不多不少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勝,“九千勝”三字遂名揚天下,震驚朝野鄉間。
而那吃敗的一仗,便是廣為流傳的刀神身染劇毒與絕代劍宿之殘戰。
鐵騎轟鳴間,另有一只輕騎揚鞭急催晝夜不停,至千裏外高聳雲海的叫喚淵薮腳下,恭恭敬敬奉了兩卷戰報,絕塵而歸。
趕回刀神山莊時已是深夜時分,滿臉風塵仆仆,雙目炯亮。
琉璃殿。
月黑無華,流雲逐風。
螢螢燭光跳動間,主人家風華萬千的容顏半掩在一卷經書後,渾然書香氣息驟盛,少了幾分往日的淩厲。
“如何?”
“回大人,兩卷戰報均已按您的吩咐送達。”
“可,見到他?”語氣稍有猶疑。
“小的伏在草地堆裏侯了一夜,未瞧到有人自淵薮上下來,及至天明時才發覺戰報已不見……不曾見劍宿大人……”答的也猶疑。
绮羅生扔了書卷,靠在椅背上半晌,心道見不到就對了,他又豈肯輕易見着誰。
揮了手讓他下去梳洗不提。
這邊又攤開幾張畫卷,接着燭臺的光亮細細描繪上面高低起伏的輪廓。
似有水流潺潺,輕舟飄搖,上面兩個交疊依偎的人極盡纏綿悱恻。那個抱在懷裏的人輕蹙眉微咬唇,臉上生動活色;另一個卻是白茫茫一片,一筆也未落下。
接連還有幾幅,兩人或對坐,或交疊,或置身輕舟,或相擁牙床,均是清一色的白茫茫一張臉。燈下看久了,有些與魑魅交合的驚悚。
怎麽就沒在那時仔細看看他臉上的表情呢……
會是什麽樣子……
射心換了身幹淨衣服重又回來,捧着茶水在旁邊等了一陣,見主人家似睡非睡,便取了暖絨大氅蓋他身上。
——自前段時間被毒藥害得身體畏寒,他便養成了這絨物不離身的毛病。
恍恍惚惚有人靠近,绮羅生探手抓住對方腕子,再往懷中一連帶,那人便跌了進來,也不敢多言語,只紅着臉不吭聲。
“射心。”
“大人……”
“吾說過什麽?”
“大、大人言教深廣,小的句句銘記于心,不知是問得哪一句……”心裏猜到什麽,卻不敢确認的嗫嚅。
“侍寝。”主人家打斷他。
文射心一早便敬他如神明,私心又藏着愛慕,聽了後便咬着嘴唇羞了半晌,點頭道:“遵大人令。”
身體還帶着歸途的倦怠,又被恣意折疊,初時主人家只想在他無暇的身子上找到那日勾魂奪魄的滋味,無奈人不同、情不同,心緒煩躁到耐心頓失,令他轉過背去……
夜忽然就長了,長似無邊的夢魇。
潔了身,孤零零躺在偌大一張床上,殘餘的火焰燃得人心內酥、癢。要說清修靜心的法子也有,偏他此刻就不願使用,放任了滿腦子思緒纏在……
绮羅生不覺伸了手過去撫弄……
攪動了陣越發覺得虛空,前身硬挺挺得也不願撫慰,仍喚了那孩子進來,口舌間舔、弄一番便罷。
這晚之後,文射心正式跟在他身邊當了貼身人,他嫌重了故友名床笫間喚之不便,便改叫水焰,取“觀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時焰”一句,暗喻兩人露水緣分,日出即散。
晃眼夏秋又過,年關臨近。
忽來千裏之外一封書劄卷軸,由雀鷹叼着一路穿雲破霧而來,飛落到刀神山莊後也不往別處去,長思殿門口昂首駐足。
水焰拿來新鮮帶血的雞肉飼它,它也不多看一眼,等到門裏面閑閑步出來個白衣執扇的公子哥後,便就地放了書劄卷軸,噙着肉飛走了。
绮羅生一呆,捧走書畫時猶如失了一魂。
那書劄上寫着:“遙遙東逝水,天涯不過客;麗花春漫時,白首流年轉。”落款另寫了一行:“今日何日,山有木枝。”
卷軸打開看,卻是繁華簇擁中一翩然少年,長眉細眼,白衣飄搖。
再看那落款的時間,卻真格兒往前數到幾百年前,自那時至今已更疊了數朝,山河換了幾度顏色。
唯書畫間拳拳情意愈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