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百歲秋毫

“绮羅生。”“吾在。”

叢林迷霧疊嶂,盡頭處一張擺滿貢品的祭祀臺旁巍然站立三個人,為首那個身披墨色拖地長羽氅,雙目隐現赤色光芒,正是久不問世的句芒族現任大族長百歲秋毫,分居左右手執七彩權杖的乃左護法日湲、右護法夜雨。

凝神屏息,嚴陣以待,只因相約者身份尊貴,雙方實力懸殊甚遠。

半晌,方有一股香風飄然襲來,雪扇搖擺間款步出現的身影氣質清雅、卓然不凡。

“斷虹霁雨,又染幾抹新綠;衰草連天,不盡煙波恩怨。是何人抓走吾的近侍,打傷吾執念愛護的百姓,更膽敢書信邀吾談判?”

微冷的聲音伴着踩斷腳下枯枝聲一同響起,在迷蒙不見前方的叢林裏格外清晰入耳。

“來了!”日湲握拳道,鼻尖上緊張出汗意。

百歲秋毫撚着胡須沉吟不語,待那人走近,方咳喘幾聲,顫着沙啞的嗓音問:“來者可是昔年琅華宴玉千勝大人?”

“琅華宴麽……”

久未再聞的過往舊事本該随着那時的劫難仇怨盡數埋葬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料卻在此刻被陌生人提及,一縷疑惑倏然閃過。

“哈,人生天地之間,受困于光景西馳、華不再陽,已逝如朝霜的舊事只會徒增無謂的感慨,更何況,世間早無玉千勝。”

雪璞扇合攏,露出細眼長眉一張冷峻白面。

“那閣下是?”

“绮羅生。”

“不曾聽聞的名字,卻無妨與刀神大人的會晤,老朽乃句芒族大族長百歲秋毫。”

“寒暄到此為止,報上你之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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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負手,神色間微有怒色,只因這句芒族與他本無任何瓜葛,卻在前日赴左邑時被十二支鳳羽箭投石問路一番,不久前水焰也被他們抓走,莫非這江湖的規矩已經更疊成“先兵後禮”不成!

百歲秋毫亦是納罕,傳聞中争議頗多的刀神大人模樣真年輕,氣盛态度也不似他這個名號之下該然。

他卻不知,一心問鼎的人如何能壓抑七情六欲的火焰?

“刀神直爽,老朽所需者有三,其一乃前日我族右護法夜雨誤射向刀神尊駕的六支鳳羽箭……”說到此時,夜雨神色便幾分不自在,收斂了目光怔怔瞧在地上不言語,百歲秋毫繼續道,“那本是一場誤會,句芒族人的鳳羽箭靠本體精氣滋養,每一支都帶有主人的獨有氣息,倘若落在我族人的天敵手中大為不妥,是以老朽鬥膽,向刀神大人索要那失落的六支鳳羽箭。”

绮羅生早料到他會如此說,寬袖揮舞間幾支箭簇疾馳飛向夜雨,右護法見狀,騰空躍起将箭攬在懷中,外力沖擊之下連連後退數步。再看渾然無感的绮羅生,眼睛也未眨一下,方知兩人實力猶如雲泥。

“其二呢?”

“多謝大人,其二是一個允諾,一個大人未來不可為難句芒族的允諾。”百歲秋毫目露精光,緩緩道。

“哦?吾為何要這般許諾?”绮羅生挑眉。

“句芒族向來不幹涉塵世紛擾,是個自給自足的封閉部族,甚至世間公認的善惡法則在句芒族的地界也不通行,既無交往,自然無所謂正義邪惡,于江湖正義無害。大人身為正道砥柱,一句無傷大雅的允諾可令我族上下安心。”

绮羅生失笑道:“依你所言,這允諾豈非更無必要?不違江湖正義,自然吾不與爾等為難。”

“這……”百歲秋毫似乎在思量他這句話與真實允諾之間的差距,跟左護法對視一眼後,見日湲也點點頭,便道,“好吧,那便僅剩第三件事。”

“且慢,”绮羅生打斷他,“三樁事換一個人,買賣未免有失公允。”

“大人的意思是?”日湲忍不住插話,他眉目間與另外兩人不甚相同,倒像個本土人,绮羅生只覺得他眼熟,一時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因道:“簡單,回答吾幾個問題。”

百歲秋毫笑起來,點頭道:“大人的疑問,恰恰是老朽第三個問題所引出的。”

接着,便将句芒族一段秘事詳盡講述了。

“身為鬼族與翼族的後裔,句芒族人區區凡軀要承受鬼血與背翼的雙重恩澤,本身自食物中采補的能源微乎其微,根本難以維持。族中先人便倚靠一種泥沙下生長名喚紋馬藺的植物為載體,寄修精氣其上,待蘊果成熟後食用,功力可增數倍。由于常年傳承如此,句芒族的人已經與紋馬藺共生共存、不可分割。然而今年泥沙江水患嚴重,上游鬼族不堪領地被洪澤侵擾,竟罔顧無辜百姓生命擅自修改河道方向,這本與我族人無關,但突崖之地盛産紋馬藺,經洪澤湮沒後大片的紋馬藺死去,可嘆草木有靈,句芒族原本僅存的紋馬藺物傷其類日漸衰微,導致我族中人也傷殘無數……”

說着,臉上滿是悲傷的神色,又佝偻着身軀咳了半天,日湲和夜雨兩人眼中俱是淚光閃閃。

绮羅生聽聞,心中訝異,人與草木同修的事只在久遠前聽聞過,不想句芒族依草維系生命到這種地步,須知蒲草如絲卻并不足夠堅韌,依附

着弱不禁風的力量,又怎能求得萬世長安?

百歲秋毫接着道:“現狀便是如此,句芒族面臨滅族危難之際,唯有刀神大人能解救我族人,思來想去老朽才出下策,冒然請大人的近侍到族中做客,其中原委望大人明察。”

說罷竟深躬一禮。

至此,绮羅生的怒氣一掃而空,長嘆聲罷,道:“帶吾去見他吧。”

百歲秋毫見他不責怪,心知此事他已經有答應了意思,忙親自在前頭帶路,穿越幾個艱難險阻的彎路後,在一處山穴密居內停步。

果然僅是“做客”,水焰正耷拉着腦袋擺弄幾株可憐的淡色紋馬藺,見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喜得猛站起來。

“大、大人!”

親切地喊着,三兩步跑到绮羅生身旁,待要伸手握住大人,又覺唐突,讪讪縮了回來。

倒是绮羅生見他毫發無損,心中稍安,扇柄敲在他額頭上嘆道:“被人擄了,還這麽高興,你怎知吾必然會來?”

水焰揉揉微紅的額頭,幾分委屈道:“實……不知,但大人總不會放任我在句芒族了此殘生,說不定隔半年後偶爾想起來覺得有分毫挂念,派弟兄們來接也是可能。”

“分毫挂念”,四個字雖然透着矯揉,卻也算實情,自去歲歷經新月種種磨難後,绮羅生的挂念便只許給那一個人了……

“你無礙便好,”绮羅生言罷,方又問百歲秋毫,“如何救?”

大族長道:“二百裏外的沼澤地深處,幽居鬼族一裔,族長秋雁飛手中有玄色蒼珠一對,能喚醒天下有靈草木重生。大人若能取那蒼珠一顆,句芒族便有救矣。”

“好,”绮羅生慨然應道,“七日內吾拿蒼珠給你,你則須為吾辦一樁事,這樁買賣便算成立。”

至于何事,他則要好生思量一番。

百歲秋毫有求于他,如何敢不應?當下二人約下君子協定,绮羅生方領着水焰離開。

出了叢林,也不多言語,徑直奔向寶華寺方向。

水焰腳程不如他,在後頭跟得辛苦,兩人趕了約莫半晌的功夫,方遠遠看見山頭處白光耀眼、水簾漫天,那巨型的水幕之下安然一座寺廟,不受水患侵擾,穩穩當當凝視大地蒼生。

“他……居然做到了……”绮羅生怔怔道,神色似喜,又帶隐憂。

水焰此時驚得張大嘴巴,喃喃道:“這寶華寺本該幾個時辰前就被洪澤吞沒殆盡,怎麽能避開水流?那洪水莫不是有靈性,主動繞山廟而行?”

“啧,”绮羅生搖搖頭,“哪裏是洪水有靈,是他用功力在支撐着,方能保這一方百姓的安然。”

說着指向山腳下蜿蜒攀爬的逃難村民,原來洪水繞行的奇觀被當地百姓冠以佛祖顯世的神跡,大災大荒年間,多少骨肉分離的人間慘劇,百姓所求者除卻糧食糊口、衣物禦寒,更需信念的支撐。

果然,行至寶華寺山門前,前來躲避災難、誠心拜佛的村民已陸陸續續将寺內圍得水洩不通。

本就心存敬畏,待見了慈眉如菩提的長老後,更加心悅誠服,直道真佛降世。

武童、音童正在人堆裏幫忙分配食物住宿,遠遠瞧見绮羅生後,搖着細胳膊招呼。

家園幸存,他們比誰都更有幹勁兒,水焰深受感染,也自覺加入隊伍不提。

六角亭。

水霧鋪天蓋地,遮蔽晴空萬裏。

巨大的浪滔聲也被施法掩去大半,一人獨立于巨型水簾前,衣衫飄飄,遠遠看去微小如夜幕中的星辰,閃耀,卻不知下一刻會迷失何方。

绮羅生離他數丈外駐足,呆看一陣,又生出無限蕭索的況味。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年歲流轉之下,縱使容顏不改,白發卻滿首,也有鬥酒相娛驅車弩馬的少年時光啊,卻在命運颠沛作弄之下,錯失了最應拳拳深情相歡的那幾年。再來的路,愈加清晰地擺在面前,只因那一人的滿腔深情陡生不安。

歡愛蠱惑,明明是極盡媚俗皮肉享樂的東西,卻能讓人心中滋生出高潔的棄世寡居,恬然相伴的念頭。

他——也會這般想麽?

腳步聲近了,那人回頭,面上一絲蒼白,眉間幾分憊怠。

“绮羅生。”

沉穩的嗓音蓋住水聲、風聲、心跳聲,清晰送入細長耳中。

“吾在。”

十指交握,掌心交互的溫度經由經脈線絡緩緩淌至四肢百骸,彙集成最溫柔的暖流湧向心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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