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周六學校并沒什麽學生,校園裏很空,魏遲拎着暖壺到水房打了壺熱水,回來時蕭言未仍舊在睡。

昨晚那一聲淺到讓人覺得是錯覺的抽泣占據了他一早上的心神,所以連蕭言未什麽時候睡醒坐起來的都不知道。

“什麽時候回去?”蕭言未剛醒,聲音有些啞,還帶了些鼻音。

魏遲回過頭看着他,想了想說,“下午吧,上午去學生家裏一趟。”

“嗯。”蕭言未點點頭,不見外地拆開昨天拎回來的的奶箱,撿了一盒牛奶盤腿坐在床上慢吞吞喝着。

魏遲打量着他,突然覺得他像是一夜間就瘦了很多似的,明明是同一件衣服,昨天還覺得沒什麽,但現在再一看,就覺得寬大到無法忍受起來了。

蕭言未手指細長,松垮地抓着牛奶盒,半截手腕露在外面,筋絡凸起,魏遲一眼掃過,又很快移開。

“怎麽了?”蕭言未潤了嗓子,聲音又變得疏朗起來。

他這樣子明明和平時沒什麽區別,但魏遲因為窺得了他一點過去,總覺得這種平靜才是不正常的。

“沒什麽,”魏遲原本坐在桌子旁,這會兒站起來從桌上抽出昨天出的卷子,“我去學生家一趟,你去不去?”

蕭言未仰頭看着他,沒打理的頭發淩亂地散着,“去。”

他說完就幾口喝光牛奶,将紙盒捏扁後瞄準了垃圾桶,魏遲沒忍住笑了笑,“扔的進去嗎?”

蕭言未眯起一只眼睛,輕哼一聲,将紙盒扔了出去,“你說呢?”

他話音剛落,牛奶盒就準确無誤地落進了垃圾桶裏。

垃圾桶就是超市賣的最便宜的那種綠色塑料材質帶很多孔的那種,由于裏邊什麽都沒有,蕭言未“投籃”的力氣又有些大,垃圾桶在地上颠了起來,不太穩地轉了幾圈後,倒在了地上。

兩人對視一眼,蕭言未聳聳肩膀,無辜道,“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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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魏遲彎下腰将垃圾桶扶起來,“進了。”

姜碩家離學校還有段距離,騎摩托車過去二十分鐘左右,兩人到門口時,他正在院裏熬中藥。

姜碩見魏遲來又是一喜,但因為沒見過蕭言未,有些局促地立在院裏沒有過來,只是重複說着,

“老師,快進來。”

魏遲帶着蕭言未進去,“我朋友。”

可能是蕭言未真的氣質不凡,也可能是能被魏遲稱一句“我朋友”的人并不多,姜碩慌慌張張地打了招呼,“您……您好。”

蕭言未點點頭,目光從他肩膀處越過去,看到院裏的中藥罐,又将視線移回來,“姜碩?魏老師給你帶卷子了。”

“啊……是,”姜碩張了張嘴,看看蕭言未又看看魏遲,半天才反應過來,“謝謝老師。”

魏遲從包裏拿出卷子,連同幾本書一塊兒遞給他,“什麽時候能回學校?”

姜碩接過卷子,抿了抿嘴,輕聲說,“還不知道。”

蕭言未來的路上已經聽魏遲說過大概情況了,他看向遠處并不幹淨的窗戶,像是能透過屋裏一層暗紅色的布簾看到床上那個卧床不起的老人一樣。

但他什麽也沒有說,魏遲跟姜碩交代完,兩人沒有多留就走了。

昨天蕭言未買的東西都讓老姚帶回去了,魏遲也沒帶什麽東西,兩人一身輕便地往村裏騎。

風裏早就帶了涼氣,一天的溫度低過一天,蕭言未躲在魏遲身後,試圖擋一擋凜冽的寒風。

魏遲放慢速度,微微偏頭問,“冷?”

蕭言未沒逞強,點點頭,下巴碰在魏遲後背上,“太冷了。”

魏遲身上也就穿了一件加絨衛衣,這會兒也沒辦法脫給他,只好又騎慢一點,“回去讓老姚給做點熱乎飯。”

蕭言未沒言聲,只把扶在後座上的手縮到袖子裏,調整了一下坐姿。

魏遲當他沒聽見,正想再重複一遍,蕭言未就清了清嗓子,“魏老師,我去你那吃行不行?”

魏遲手一下沒扶穩,摩托車晃了一下,吓得蕭言未一把抓住了他腰,“幹什麽呢!”

魏遲也清了清嗓子,“沒事。”

其實是有事的,但被蕭言未一句“魏老師”叫得亂了心這話,他是不敢說的。

因為蕭言未怕冷,魏遲騎得就很慢,兩人一個多小時才到村口。

魏遲沒在蕭言未那停,直接将人帶回了家裏。

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從衣櫃裏拿了件夾棉夾克遞給蕭言未,“你沒帶厚衣服吧?”

蕭言未也不跟他客氣,接過來往身上一套,“沒,我以為穿不着。”

魏遲神色黯了一瞬,沒接話。

蕭言未自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話讓魏遲想了這麽久,穿完衣服後心血來潮,“去不去山上?”

魏遲正兀自亂想呢,讓他這麽一攪和,沒反應過來,但還是下意識應了他一句,“走。”

待到真的反應過來,已經拿着蕭言未遞給他的一件外套,跟着人走到院門口了。

兩人鎖好門準備往山上走,正好撞見姚大寶從院裏跑出來。

姚大寶輪着胳膊跑得飛快,壓根沒看見最喜歡的魏遲哥跟他擦身而過。

“大寶!”魏遲喊了一身。

姚大寶腳下一頓,驚喜喊了聲“魏遲哥!”

蕭言未走得慢點,姚大寶眼睛這會兒又變尖了,笑着喊:“蕭哥哥!你又穿魏遲哥衣服啊!”

蕭言未走到姚大寶跟前兒,半蹲下扯了扯他頭上小辮,“你管得倒寬。”

魏遲跟他們湊到一起,把姚大寶從蕭言未手底下解救出來,“你幹嘛去?”

“我正找你們呢!”姚大寶仰着頭笑,“我爺爺炖雞湯了,讓你們中午上家吃飯去。”

他應該是剛在竈臺幫着燒火了,鼻尖上蹭了點灰,倆手也不太幹淨,魏遲打量他幾眼,伸手給他蹭了蹭,“怎麽今兒炖雞湯了。”

“說給蕭哥哥補補,”姚大寶擡手摸了摸鼻尖,“我爺爺說他太虛了,昨天坐二麻哥三輪車趕集去,讓風吹得咳了一道。”

蕭言未拍了拍姚大寶腦門,“別亂說。”

姚大寶渾然不覺自己用了什麽不太合适的形容詞,一臉無辜,“蕭哥哥真的虛,他早上還沒我吃得多呢。”

魏遲皺了皺眉,“就這還去山上呢?”

“你們上山?”姚大寶眼睛一亮,想跟着去的話還沒說全,就被魏遲掰着肩膀往旁邊一擰,“中午我倆回來的晚,你多吃點。”

姚大寶還想問,但他對魏遲說的話一向是言聽計從的,聞言也只好點點頭,小旋風一樣跑回家了。

蕭言未見姚大寶跑走,“你讓他跟着怎麽了?”

其實姚大寶跟着也不怎麽,但魏遲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直接就把人支走了。

他扭過臉含含糊糊說了個“小孩子太鬧騰”,領着蕭言未就往山上走。

蕭言未在後邊挑了挑眉,覺得有些事似乎也沒太大必要問這麽清楚,也就什麽都沒問,跟在魏遲後邊走。

沒走兩步,魏遲就又想起來什麽頓住了腳。

蕭言未緊跟着他停了,“怎麽了?”

“你還帶相機嗎?”魏遲往遠處看了看,“山上一天一個樣,沒準兒能拍點好看的照片。

蕭言未聽他這麽說,也來了興趣,“那帶着吧。”

兩人一會兒一個主意,就又往蕭言未住的地方走,魏遲跟着蕭言未走到大門口,見大門還是就拿一把鎖挂着,沒忍住問,“你鑰匙還沒找到麽?”

“找到了,”蕭言未取下鎖,推開門熟門熟路地把鎖放到門洞裏,“懶得鎖,鎖了還得開。”

魏遲頭一回聽見這種歪理,一時沒想起怎麽回,笑了笑就跟着蕭言未進屋了。

蕭言未大炕上那床繡了鴛鴦牡丹的被子用不知道哪弄來的灰色被罩套起來了,相機仍舊在另一頭放着。

蕭言未走過去拿了相機,擺弄一下,“裏邊還有你一張照片呢,看看嗎?”

魏遲走過去想拿相機,被蕭言未一把躲開。

魏遲有些疑惑,偏偏頭看向蕭言未。

蕭言未舉着相機,嘴角微微挑着,“魏遲,為什麽不讓大寶跟着我們去山上。”

這會兒剛九點多,冬天太陽也不烈,蕭言未住的地方沒有窗簾,陽光從方形窗格裏透進來,正好打在蕭言未側臉上。

他這間屋子簡陋極了,一張大炕就占了一半面積,櫃子漆面倒還算完整,但是經年累月也掉了色,透出一股荒棄又寒酸的氣息。

石灰地擦掃的雖然幹淨,但也總給人一種灰塵滿布,嗆人心肺的陳舊氣。

蕭言未穿着魏遲洗得不再嶄新的衣服,拿着和這個房間極不和諧的相機,碎發和側臉都染了晨間的淡金色陽光。

魏遲突然就意識到,蕭言未也并不是什麽都看不出來。

他定定地看着蕭言未,半晌才說,“那我去叫他?”

蕭言未就又開始笑,他笑的時候唇角上揚的角度不大,但是眼睛會彎起來,像盛了半潭水的淺湖,陽光底下晃一晃就迷了人眼。

魏遲看着他笑,鬼使神差地擡手碰了一下他的眼角。

蕭言未笑意僵住,垂下眼睛用餘光掃了一下魏遲戳在他眼尾的指關節,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兩人就這麽僵持着,半晌,魏遲手指動了動,慌慌張張地收回手,轉移話題,“走嗎?”

蕭言未看他兩眼,沒多問什麽,施施然越過他出了門,“走吧。”

因為魏遲那個不清不楚不尴不尬的動作,兩人間氛圍有些古怪,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

開始确實是氣氛不對,但自從上了山後,蕭言未周身氣場都變了。

魏遲又想到上次蕭言未抽風一樣往崖邊走,心裏猛地一揪,開始後悔帶蕭言未上山了。

蕭言未悶頭走路,一聲不吭,偶爾踩到碎石子,腳下不穩晃一下,魏遲扶他一把,這就是兩人全部的交流了。

一直到爬到山頂上時,魏遲才扯了蕭言未袖子一下,“你站遠點兒。”

蕭言未離那個斷崖極近,魏遲不敢分心,扯着蕭言未袖子往自己這邊帶。

“幹嘛啊,”蕭言未笑了笑,他把袖子抽出來,促狹地看着魏遲,眼裏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

子,“你怎麽這麽不老實?”

魏遲扯着他,難得沒有反駁,“你就當我不老實吧,不占點便宜就難受。”

蕭言未收了笑,“還不讓拍幾張照片了?”

“那你就在這拍。”魏遲擋在他前面,不讓他往懸崖那邊去。

蕭言未看着他沒說話,下巴繃得很緊,“魏遲,你別管閑事。”

太陽再好,山上風也是涼的,蕭言未這句本就不怎麽暖和的話,被風一吹,也帶了寒涼的溫度,紮的魏遲心裏當時就是一疼。

魏遲表情也跟着嚴肅起來,不由分說地扯起蕭言未手腕往山下走,蕭言未踉跄跟着他,倒是也沒多掙紮。

兩人走到半山腰一處平地,魏遲這股無名火才算是熄了一半,他松開蕭言未,冷着臉說,“沒想管閑事。”

蕭言未輕哧一聲,“那你這是幹什麽呢?”

魏遲直視着他,難得直白,“蕭言未,你活夠了?”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蕭言未能看清他短硬的睫毛,他眨了眨眼,睫毛就擡起,露出顏色很深,很堅毅的眼睛。

不知怎麽,蕭言未有些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他偏開頭,“活着也沒多大意思吧。”

“怎麽沒有。”魏遲又自作主張捏住蕭言未的下巴,将他的臉轉向自己,逼迫蕭言未跟他對視。

蕭言未讪笑一聲,轉移試聽,“這才多大一會兒,動手動腳幾次了,還數得清麽?”

魏遲不接他的話,蕭言未嘴角笑慢慢僵住,半晌又回到面無表情的樣子。

風愈發凜冽起來,天氣預報說,新一輪的寒潮就要到了,蕭言未身上套着魏遲的衣服,出門時還覺得冷,這會兒竟然無端熱了起來。

他低頭看着殘風卷着落葉時而貼着地面,時而又揚起來,嘆了口氣,聲音輕到聽不見,“魏遲,你別管我了吧。”

他說這話時安安靜靜站着,就像是剛才又不管不顧往懸崖邊上走的人不是他一樣。

魏遲聽了這話也只是沉默了一下,随後他低聲開口,“不行。”

蕭言未晃了一下神,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反應,魏遲就将相機從他手裏拿過來,不緊不慢地纏到自己手上。

山上景色當真一天一個樣,上次來有的樹還綠着,這會兒葉子就都黃了。

巴掌大的黃葉漫天打着旋兒落下來,再順着蜿蜒曲折的路線飄蕩着掉在他們身邊,蕭言未面無表情地踩到了腳下。

蕭言未這些天拍的照片不多,魏遲輕而易舉就找到了自己那張。

那天應該也是這個時間,但氣溫要高一點,魏遲的頭發更短一些。

“拍的不錯。”魏遲評價道。

蕭言未沒什麽情緒地說,“人長得好看。”

魏遲拿着相機對着更遠處的山拍了一張,指給蕭言未,“那座山叫遙山,是不是聽起來還不錯。”

蕭言未跟着往遠處看了看,沒答話。

“這座山叫落日山,”魏遲收起相機,沒有看蕭言未,“我覺得名字也還可以。”

蕭言未站在魏遲身邊,只能看到他線條流暢的側臉,有些緊繃的下巴,他舔了舔嘴唇,聲音有些幹澀,“魏遲,你到底想說什麽?”

魏遲視線收回來,扭頭看向蕭言未,“跟我打個賭吧。”

“賭什麽?”蕭言未問。

“就賭我能不能把你拉回來。”

蕭言未眨了眨眼,心跳還平穩着,但是眼眶沒來由有些熱,“你怎麽拉?”

魏遲的衣服穿在蕭言未身上有些偏大,他的手背大半截都被遮在袖口裏,魏遲什麽都看不到。

他捏住蕭言未的袖口,慢條斯理地幫他卷了卷袖子,然後碰了碰蕭言未的指尖,“蕭言未,跟我談戀愛嗎?”

遠處流雲被風卷着,突然變得不那麽安靜了,吵得人眼睛生疼。

蕭言未移開視線,再開口聲音就有些哽咽,“魏遲,你是不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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