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名噪一時的沈府幾乎是一夜之間倒臺,蘇州百姓茶餘飯後無不啧啧感嘆,偌大的一個家族究竟是犯了何等過錯,竟遭得聖上一道谕旨,萬貫家財全入了國庫不說,沈家嫡系一脈锒铛入獄,旁系的也剝了祖蔭,封宅奪敕,淪為平民。
沈絮便也是這平白無故遭了牽連的旁系之一。
他同那簡直該遭雷劈的罪魁禍首,堂兄沈丹墀,平素交好,此時也忍不住罵一句害人精,因着沈丹墀一意孤行,丢下整個家族去追心上人,那麽多本家的親戚一股腦全枷鎖加身,連着他這個堂弟也跟着遭殃。
好在論族譜,沈絮這一脈是旁得不能再旁的旁系,太極宮那位也算公明,只沒收了家産,倒沒連累到人。
領了聖旨,沈絮眼睜睜看着官兵一擁而入,搶的搶,封的封,不消一盞茶時間,偌大的宅邸竟是如暴風過境,一派狼藉。
底下的家仆小妾一個個都哭哭啼啼好不凄慘,那官爺見家抄得差不多了,揚揚手,示意人把封條貼個一半,而後對沈絮道:“給你半個時辰遣散家仆,收拾細軟趕緊走吧。”
突遭橫禍,沈絮欲哭無淚,還得恭敬道:“謝官爺體諒。”
沈絮将宅邸裏所有人召集到一塊,簡單說明了一下如今的境況,大抵意思就是樹倒猢狲散,各位自謀生路去吧,沈府養不下諸位了。
那些個小妾一聽就哭起來,嚷着相公你若是不要奴家,那奴家就只能扯根白绫尋閻王去了。沈絮被一幹女人哭得腦仁疼,此時方後悔為何要收這麽多偏房進來。
不過也是,這群女人離了自己,真要自尋活路,怕是只能淪入青樓傍人為生了。
沈絮有些不忍,想了想,道:“我如今落勢,身無分文,連這宅子也被收了去,你們若不怕吃苦,大可以繼續跟着我,我沈絮雖然如今落魄了,但絕不會薄待各位娘子,我有一口糠,絕對分各位娘子一口——”
話未完,一衆人跑了個精光。
“相公保重!來日有緣再見!”
“妾身不忍拖累相公,自此別過,後會無期!”
“相公仁義,妾身就此謝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緣再會——”
偌大的庭院裏瞬間只剩了沈絮一個,以及被風帶起的枯葉,飄搖着從沈絮腳邊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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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絮擦擦額上的汗,心道,也好也好,難得各位娘子情深意重,知他自身難保,不忍再加負擔,來日發達了,定要将娘子們一一接回來,好好疼惜。
平素熱鬧喧天的沈府,此刻突然安靜下來,蕭索之餘,沈絮難免生了幾絲感慨。
畢竟也是過了二十六年的富貴日子,一朝失盡所有,不無唏噓。
他撫着庭中古樹,幽幽嘆了口氣,轉過身,這才發現除自己之外,這庭中還坐着一個人。
那人一身素衣,低着頭,看不清面容,一頭烏發只挑了一小撮以簪子挽住,那簪子是最普通的烏木簪,毫無雕飾,樸素得很,餘下的頭發順着兩頰柔柔垂着,愈發把這人的面容掩得暧昧。
竟是別樣清新俏麗。
沈絮走上前道:“你是哪個房裏的,怎沒跟她們一起走?”
那小娘子擡起頭來,露出一張寒冰臉,冷冷道:“你把我從張家讨來,便是這樣對待的?”
沈絮當即愣住了。
如果他沒看錯,如果他沒聽錯,這個小娘子——是個男的啊!
“你是——”
小公子冷道:“你讨回來的人,竟連姓名也不識?”
沈絮确實不識,他養的莺莺燕燕雖多,但個個都記着名字呢,這一位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不對,最關鍵的是,他怎麽會讨個男人回來?
他和堂兄是走得近,但好男風這種事又不是可以傳染的,他很清楚自己喜歡的是雌類,而非這清朗俊秀的男兒郎啊。
沈絮搖搖頭,仔細盯着那小公子看了看,只見那小公子白皙的臉蛋慢慢泛起一層紅暈,別過頭低聲道:“看夠了沒?”
沈絮這才收回目光,“抱歉抱歉。”又忍不住補上一句,“你長得真好看。”
小公子剛要發怒,沈絮又道:“可惜我不好男色。”
小公子的手在袖子裏捏成了拳頭。
沈絮道:“你真是我讨回來的?”
小公子怒道:“不然?”
“當娘子讨回來的?”
“……”
沈絮搖頭晃腦,奇怪道:“我怎不記得這一遭了呢?”
那頭官爺派人催道:“半個時辰已到,你等速速離去,莫要停留。”
沈絮道聲好,對小公子道:“你不走嗎?”
小公子憤憤瞪他一眼,“你要我走去何處?”
“你沒個親戚朋友?大可投奔他們去罷,我如今連自己都顧不上,怕是養不了你。”
“沒有。”小公子道,“我無處可去。”
“那你——”
“還磨蹭什麽?趕緊離開,別耽誤我們大人貼封條。”
官兵催得緊,小公子又一副不肯走的架勢,沈絮嘆了口氣,只得道:“先随我離府吧,這裏要封了,你坐在這也不是個事兒,我們出去再說。”
言語間,一派澹然,從容不迫的口吻,倒惹得小公子多看了他幾眼。
仿佛二人不是被趕出府邸,而只是挪個地方說話。
兩人剛走出沈府,就聽大門嘭地一聲合上,一個官兵利落地貼上封條,一衆人随即收工走人,餘了沈絮與小公子面面相觑。
望了緊閉的沈府大門一眼,秋風掃落葉之感此刻才慢慢爬上心頭,沈絮勾了個苦澀的笑,對小公子道:“來,我們談談。”
“去哪談?”
沈絮掀起衣擺就地坐下,拍拍身旁的臺階,“這裏。”
“……”
沈絮解釋道:“我如今身無分文,沒錢請你去酒樓坐,就委屈你——”
話未完,小公子坐到他旁邊。
沈絮笑笑,問他:“你叫什麽?”
“……臨清。”冷冷的語氣。
“哦,好名字。”沈絮說,點了點腦袋,突然又問:“真是我讨你回來的?”
臨清用力閉了下眼睛,才勉強忍住揍他一拳的沖動。他原在張家彈琴彈得好好的,就因這人随手一指,便從琴師被逼着斷了袖。更過分的是,這人讨了他回來,卻又跟忘了他這個人一樣,丢到後院就再沒管過,臨清跟着一堆小妾住了一歲有餘,如何不憤懑難舒?
而始作俑者竟把當初的惡行忘得一幹二淨,連他是何人都不記得。
那當初又為何讨他回來?
沈絮見他面色鐵青,只道對方大概憂心前路渺茫,便也不再糾結過去之事,轉問:“你有什麽打算?”
臨清不做聲,半響反問他道:“你有何打算?”
沈絮一愣,茫然道:“不知道啊……說起來,這些官爺竟是一兩銀子也沒給我留,今夜怕莫要露宿街頭。”
“一個大男人,竟無半分打算,真真愧對你家先祖!”
沈絮被他突如其來的訓斥吓了一跳,呆呆望了他,啞口無言。
臨清臉又是一紅,別過視線僵僵道:“我這有二十兩銀子。”
沈絮大驚,跳起來捂了他的嘴,緊張四顧,見無人經過,才松了一口氣,尤是驚魂未定道:“你居然偷藏銀兩,叫人知道,可是斬頭的大罪。”
臨清道:“他抄的是沈家,這二十兩是從張家帶來的。”
沈絮的小心肝依舊跳得厲害,“莫說了莫說了,我如今戴罪之身,你跟着我也只有吃苦的份,你既有家當,便帶着這二十兩另謀生路吧,萬一官兵折回來,奪了你的傍家財,可就不值當了。”
臨清睨他一眼,“那你呢?”
沈絮沖他笑笑,“總有辦法。”
臨清沒動,定定望着他。
沈絮不解,“你怎不走?”
臨清不說話,把那銀子往沈絮懷裏一塞。
“使不得使不得!”沈絮一跳三尺遠,好似那銀兩是燙手山芋。
谕旨上寫得清清楚楚,分毫不留,盡充國庫。他若是接了這二十兩,那真是殺頭的大罪了。
臨清一張臉黑成包公,又将銀子往他遞了遞。
沈絮依舊不肯接。
臨清狠狠瞪着他。
兩相僵持,小公子終于忍不住怒吼。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你要甩了我當負心郎麽!”
傍晚時分,兩人在城郊一個村子落了腳。
眼前破敗的木屋就是兩人日後的家了。
一陣風過,木門嘎吱作響,沈絮不由擔心這屋子能撐得過幾日。收回視線,他望向臨清,尴尬道:“委屈你暫時——”
臨清理都沒理他,兀自推門進去了。片刻後,裏面傳來打掃的聲音,陸續有東西被扔出來,都是些爛得沒法再用的物什,臨清舞着一把笤帚,弓着身子正認真掃着一屋灰塵。
沈絮望了一會兒,忍不住嘆了口氣。
目前的情況,呃,怎麽說呢,就結果而言,就是他受了臨清那二十兩銀子,然後兩人花了三兩銀子在城郊買了個破屋,暫時落腳,日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只是,自己真要跟個男人過日子?
沈絮心裏還是有點膈應。
于情于理,臨清是他讨回來的,在他落魄的時候又願意傾囊相助,不離不棄,這份情誼沈絮很是感動,只是再把臨清的身份拎出來,他就有點感動不下去。
撓撓頭,沈絮一臉苦惱。
屋內的臨清掃得累了,一眼瞪向屋外發呆的沈絮。
“還不來幫忙!”
沈絮吓得一凜,連忙奔過去忙乎開來。
兩人收拾了一個多時辰,天都黑全了,才勉強把屋子收拾出個人樣,皆是累得一身大汗,坐在地上不願動彈。
“咕……”
沈絮的肚子很不識趣地響了。
他尴尬地望向臨清,臨清淡淡掃他一眼,起身出去了。片刻後竟端了兩碗面條進來,香氣四溢,沈絮不争氣地竄過來,盯着面條直咽口水。
臨清推了一碗到他面前,遞了一雙筷子,沈絮也不客氣,說了聲謝謝就狼吞虎咽起來。一大早就被抄了家,整整一天沒有進過食,自是餓得前胸貼後背。沈絮三兩口吃掉自己那碗,還有些意猶未盡,眼神不由飄到臨清的碗裏。
臨清看到,甩了個鄙夷的眼色,手裏卻将碗推近了,趕了一大半到沈絮碗裏。
沈絮猶豫了一下,臨清也跟着他餓了一天了,“你……”
臨清挑起自己碗裏剩下的幾根面條往嘴裏一塞,抱着碗出去了。
沈絮望了一會兒,低頭吃掉了碗裏的面條。
臨清從井裏吊了幾桶水,拆了之前扔出來的不能用的家具,生了火燒了水,讓沈絮先洗過,自己又就着剩下的水随意擦了擦身子。
沈絮呆呆望着他做完這一切,後知後覺般問:“你莫不是我家的下人?”
臨清手一頓,一個抹布就此甩過來。
都說了嫁雞随雞嫁狗随狗,這呆子怎麽就笨得如此不可教化!
到了就寝時候,兩人都有些尴尬了。
這屋裏只有一張床,唯一的一床被子還是臨清磨着原房主給的,而這屋裏有兩個人,而且是兩個男人。
沈絮摸摸鼻子,客氣道:“要不你睡床吧,我在地上湊合一晚,等明日再置辦一套床具。”
臨清抿了抿嘴唇。
心裏是排斥和男人同床共寝的,但從沈絮嘴裏聽的這話卻讓他不大舒服。好歹他勸了自己一年有餘,才勉強接受被個男人讨回來做外寵的現實,結果這個讨他回來的男人卻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好似自己才是勉強他的那一個。
臨清有點生氣。
也不理沈絮,他拖了一床席子往地上一鋪,和衣而卧。
沈絮僵僵望着,好半天才輕聲道:“現下隆冬,地上涼,你還是上來睡罷。”
地上的人兒背對着他,一動不動。
沈絮沒辦法了,望了一會兒,小心翼翼捧了被衾,蹲到他身邊,剛給人蓋上一角,臨清卻猛地轉頭瞪着他,“弄髒被衾你洗!”
沈絮一雙手僵在空中。
半天,沈絮道:“上來睡吧……”又嗫嚅道:“就一床被衾,兩個人擠擠好了……”
臨清臉上燒得通紅。
沈絮見他不動,以為他還在置氣,便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上來吧,小心風寒……”
臨清拿手搭在人中上,阻止唇間快要溢出的不自在。
沈絮的臉也有些紅,小聲道:“既然你是我讨回來的,我們也算……睡一張床,不算……”
黑暗中,兩人的呼吸都有些發緊。
沉默片刻,臨清終是忍不住,霍地爬起來,鑽到床上,貼着牆壁蜷成一團,不再動彈。
沈絮愣了會兒,也慢騰騰爬上床,将被子蓋到兩人身上。
他不敢靠太近,但隔太遠被子又蓋不到兩人,臨清貼着牆,沈絮也只好往他那頭移了移。只是剛一動,臨清的身子瞬間就繃直了,沈絮不敢再挪,小聲道:“你別緊張,我,我什麽都不做……”
心裏又道,對個男人,他确也什麽都不想做。
那頭臨清似乎放松了一點,但聽呼吸還是可以感受彼此的緊張。
兩人維持着一定距離,各懷心事,不知睜眼到幾時,才随了困意各會周公。
作者有話要說: 天然呆懶散攻X炸毛傲嬌受
放個試讀,大家喜歡,我就慢慢寫下去……不喜歡,我……也慢慢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