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絮夜裏做了個夢。
夢到他在大雪裏走啊走,冷得渾身打哆嗦,雪越下越大,他凍得身子都僵了。他在雪地裏艱難邁着步子,到後來,幾乎是用爬的。
而後,他觸到一團溫暖的物體,低頭一看,是個等人大小的暖爐。沈絮連忙湊過去抱緊了,由衷舒了一口氣。
真暖呵……
然後,清晨,他還抱着暖爐睡得正香,那暖爐突然長出一只腳,一下就把他踹下了床。
沈絮坐在地上蒙了半晌,才撿回一絲心神。
床上的小公子臉色緋紅,扯過外襖披上,下了床就走。
沈絮這才明白,原來暖爐是臨清。
想到自己抱着個男子睡了一晚,沈絮臉上也爬上一絲赧然,抓了抓頭發,從地上爬起來。
這屋裏一無地龍二無炭火,夜裏又只一床薄被,怎不凍得慌,勿怪會在睡夢中把臨清當做熱源摟着。
說起來,從前他同堂兄弟也睡過一張床,摟作一團嬉戲打鬧,開些猥亵的玩笑,也沒覺得過不自在。
只是怎麽對象換了臨清,自己就有點不好意思呢?
沈絮撫着脖子想,大抵是因為兩人這詭異的關系使然吧,若同臨清只是兄弟情誼,大可不會如此別扭。
想了想,他覺得還是同臨清說清楚比較好。昨日太匆忙,又受了恩惠,實在不是撇清關系的時機。今日起來,看臨清那反應,大抵也不是情願委身于他的吧,不如說開了,兩人結拜做個兄弟更好。
于是早飯時候,沈絮試着開口:“臨清,我思索了一番,你我同是男兒,我雖不知因何緣由讨你回來,但我着實不好南風,不如我們解了這姻緣,結義作兄弟吧?”
臨清拿碗的手一頓,面上說不清是什麽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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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絮繼續道:“你于我有恩,不若我還了你自由身,大家日後平等相待,也算謝了你的搭救——”
小公子憤然道:“你要過河拆橋?”
“不是不是!”沈絮急忙道,“我沈絮雖然家道敗落了,也知禮義仁孝,斷不會做這等龌龊事。”
“那為何要休——要與我撇清關系?”
“我未想與你撇清關系,只是你如今名義上受制于我,我實在不忍心,你好好一個男子,沒必要委屈下——”
那個“嫁”字适時吞了回去,沈絮忐忑地望着臨清,只見他放了飯碗,雙手抓着衣擺,眼眶竟慢慢紅了。
沈絮心想的是,果真委屈對方了,趕緊解了婚約還人自由罷。
臨清心想的是,你既不喜歡我,緣何當初硬要把我讨回去,我本不愛男人,被你逼着斷了袖,你卻撒手不管,真真絕情。
沈絮見他半天不做聲,讪讪道:“如何,不若現在便去衙門讓縣老爺裁決一番?”
臨清閉了下眼睛,把那股委屈硬生生吞回肚子,冷聲道:“你把二十兩還我,我就走。”
沈絮一愣,尴尬道:“昨天花了三兩,只剩十七兩……”
“三兩換個屋,那你走罷,餘下的銀子留下。”
沈絮伸手入懷,摸着那鼓鼓的銀子,心裏不是滋味兒。
這小公子也太心狠了,自己還了他自由身,反倒将自己掃地出門,過河拆橋四個字用在他身上才是。
“給你。”沈絮将銀子遞給他。
臨清抿了抿嘴,只差沒将銀子重砸回他身上。
二十六歲的人了,怎麽這樣愚笨!他真是要氣死了!
沈絮站起身,掃了一眼屋內,雖然是個破木屋,好歹也是個避風遮雨的地兒,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要被趕走了。
一連兩天遭受到這般待遇,缺心眼如沈絮,也覺得心中凄涼。
真真天欲亡他。
“那,我走了……”沈絮嗫嚅道,“多謝你留我一晚,就此別過,日後墨懷發跡了,定不忘公子搭救之恩。”
說罷,拖着步子就往屋外去。
臨清真是氣得要掀桌子了。
沈絮前腳剛踏出門檻,一樣物什就自身後砸來,堪堪砸在他背上,忍不住一聲悶哼。
“誰要你這破屋子!不把二十兩現銀湊齊了就別想走!”
沈絮彎身拾起那砸他的物什,正是方才自己還給臨清的銀兩。回頭望去,那人已經沖回竈房洗碗去了,似乎火氣很盛,只聽得乒呤乓啷一陣碗碟相撞之聲。
沈絮摸不着頭腦,只得感慨如今的小少年還真是陰晴不定,難捉摸得很。
解姻緣而結義的事只得暫時按下,如今寄人籬下的,沈絮不敢惹臨清生氣,只怕這小公子何時惱了,真将自己趕出家門。
臨清在廚房撒完悶氣,擦幹手出來不見沈絮,不由心中一緊。
莫是自己方才傷了人自尊,真負氣而去了吧?
四下一尋,還來不及慌張,卻發現沈絮又窩進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就露了個腦袋在外頭,跟廟裏泥塑的菩薩似的蹲坐在床上。
臨清一愣,“你這是?”
沈絮苦着一張臉,“真冷啊。”
“……”
片刻之後,小破屋裏響起一聲怒吼,“滾起來去幹活!”
沈絮被臨清從床上趕了下來,抱着手一臉苦相,“真的很冷啊臨清……”
臨清簡直要被他氣死了,原先在張家時,那張少爺也是纨绔子弟,卻也沒見白日還賴在床上躲冷的,沈絮這副沒出息的樣子真叫他額上青筋直跳。
早知他如此沒用,昨日真應該一走了之。
“堂裏生了火。”臨清咬牙道。
“真的?”沈絮露出訝異的神情,一溜煙高興地去了,随即聽到堂中傳來惬意的感慨:“好暖和啊……”
臨清憋得一肚子火,用力捏了捏拳頭,才不至于砸了東西。
待到沈絮把身子烤暖和了,眯着眼舒服得想會周公時,臨清的聲音冷冷響起:“你得尋個活計。”
沈絮随口道:“夥計?不用了,我們現在沒有錢養。”
臨清真想把他按進炭火裏。
“滾出去賺錢!”
沈絮被他吼得一震,這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指了自己,不可置信道:“我?”
“不然?”臨清挑眉,“你還欠我三兩銀子。”
沈絮立刻苦了臉,長到二十六歲,他從來沒為錢發過愁,如今要他出去掙銀子,他是千百個不願意。
“可是,我能做什麽?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擡,況且這山野之地,人人耕田為生,又怎會雇人工作?”
臨清心道,你倒清楚自己的能耐。
冷哼一聲,臨清道:“那你便也去耕田種菜,總之不能在家閑呆着。統共就十七兩銀子,吃飯、穿衣、取暖,哪樣不要花錢?空餘一雙手只等坐吃山空,你也不害臊。”
被臨清一番教訓,沈絮确實還有點害臊。
怎麽這小公子一開口不是發飙就是說教呢?看上去年紀不大,怎麽說的話跟那些叔伯一樣無趣?
沈絮忽地問:“你多大?”
臨清正訓着他呢,冷不防他這一問,脫口而出道:“十六。”
剛說完,臉就黑了幾分。
沈絮尚不自知,自言自語道:“十六啊,真小,我那遠方堂兄的小兒子今年好像也十六了,這麽一算,我們都差輩了呀……”
臨清的臉色自是又難看了幾分。
“你說你年紀這樣小,怎麽成日板着個臉呢,這樣不好,不若多笑笑——”
話未完,臨清已經把他推出家門,順帶插上門闩。
沈絮愣了愣,回過神只得苦笑幾聲,撓着腦袋不情不願去履行臨清交代給他的任務——掙錢養家。
門裏的臨清臉已紅成一片。
低垂的頭,緊咬的唇,虛握的拳,微顫的身子。
什麽差輩,誰想和你差輩……
沈絮在外面逛了一圈,觸目所及一片蕭索,田間也是一派荒蕪,隆冬之際,家家戶戶都囤糧度日,勞作了一年,此時方歇了口氣,更莫論招人幫工了。
沈絮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外加凍得通紅的臉和冰涼的手。
“沒找到活。”沈絮半失落半竊喜道。
臨清乍一見,心裏一緊,硬邦邦道:“過來烤火罷,凍病了可沒錢請大夫。”
沈絮連忙鑽到炭火邊,又是呵氣又是搓手,倒真是凍得不輕。
又怕臨清怪罪,烤了一會兒,沈絮解釋道:“這時節農家無事,怕是尋不到活計。”仔細打量一番臨清的臉色,小聲補充道:“我明日去鎮上看看罷……”
臨清點頭,“午後便去吧,我與你一道。”
沈絮又是一驚,“這樣急?”他可不想再出門受凍了。
“家裏缺了很多東西,”臨清看他一眼,“你夜裏睡覺不是嫌冷麽?”
沈絮想到早上抱着臨清的那一出,臉微紅,“好吧。”
臨清又道:“碗筷亦是向鄰居借的,總不能一直不還。”
沈絮詫異,他還奇怪臨清是從哪裏變出的碗筷,原是借來的。又詫異,昨日何時借的,自己怎麽不知?
一時對這小公子充滿了敬意,好似對方是個百寶箱,要什麽就能弄到什麽。
臨清被他盯得臉皮發燙,起身去竈房下了兩碗面,沈絮接了,小聲道:“又是面啊……”擡頭一見臨清似要發怒,忙道:“也無妨,無妨。”
臨清再不理他,背過身去就着委屈将面囫囵入腹。
昨日初到此處,家裏半粒米都無,銀兩又攥在沈絮手裏,他拉不下臉要回,磨破了嘴皮才讓鄰居賒了一把面,又是洗鍋又是生火,忙得灰頭土臉才将竈間整出個樣子,孰料這人還怨言相對,臨清氣得眼睛都紅了。
從前彈琴調弦的日子,他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道多寶貝這雙手,如今為了這廂榆木腦殼,指甲都藏了灰,那油垢粘在指尖,怎麽也洗不掉,苦心為他做一頓吃食,得不到一句感激就罷了,還嫌式樣單一,臨清真恨不得收了那碗,半根面條也不要與他吃了去。
沈絮不知他心中曲折,猶自挑着面條慢悠悠唆着,清湯寡水的,雖不可口,但勝在飽腹。他也沒再抱怨,悠哉悠哉吃完自己那碗,一擡眼,臨清不知何時已經離席。
忍不住又感慨一番,這小倌兒陰晴不定,吃得慢一點,竟不等自己,真是不知禮數。
又想到自己還欠人三兩銀子,不由長嘆一聲,這債何時能還完啊……
還完之後,自己又作何打算……
想來想去,結果沒得到,反而把自己想困了,倚着炭火,昏昏欲睡。
朦胧之間,嘴裏碎碎念,堂兄你可真是害人不淺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