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嬸:“……”

王屠夫:“……”

王家老母:“……”

王家大兒子:“……”

王家一幹兒女:“……”

王家最小的嬰兒:“哇哇哇!”

“哦哦哦,”王嬸連忙哄,“不哭不哭。”

衆人這才回過神來。王家老母哆嗦着嘴,眯着眼睛往那紙上看,卻是一個字也看不清。王屠夫擰着眉頭稱贊:“甚好,甚好。”王家大兒子拆臺道:“你又不識字,我都看不懂,你懂個甚。”

王屠夫一巴掌扇在兒子頭上,“死開!”

王嬸打圓場,“公子果真博學,我看原先老先生整日也是寫些個花啊草啊月啊日啊,看公子這詩裏又是花又是月的,定是好詩!”

沈絮哭笑不得。

“還不把燈糊上。”王屠夫又是一巴掌。

王家大兒子捧着詩屁颠屁颠去了。

王嬸對沈絮道:“真謝過公子了,沒公子幫忙,光靠我家那小子,真不知要寫到何年何月才能糊一盞花燈。”

沈絮道:“小事,小事。”

兩人告別王家,舉着破傘慢慢往家走。

Advertisement

一路風清月淡,零星的燈火,錯落的人家,皆歸一派靜默。

臨清猶自失神,似尚未從那浮華夢裏醒來,沈絮面上的神情亦捉摸不定,許是憶起往昔繁華,許是喟嘆今日落魄。

回到家中,臨清燒了水,兩人稍稍洗漱一番,便吹了燈躺上床。

鄉野不比揚州城,入夜後,天地間便全交還與萬物,山脈連綿,遮斷了城中喧嘩,團餘了萬籁無聲。

黑暗中,兩人皆睜着眼,各自失眠。

良久,沈絮道:“不知我堂兄如今如何了。”

臨清沉默。

沈絮又道:“還有我那小堂妹,原本年後要嫁人的,現下也不知流落何處。”

臨清心中一動,低聲道:“定不會有事的。”

沈絮輕嘆一聲。

臨清不知該說什麽,擔憂地望了他,奈何沈絮并未感應到他的目光。

正當臨清鼓起勇氣預備拍拍他以示安慰時,沈絮忽道:“明日我便送你回去罷。”

臨清一怔。

沈絮接着道:“你原與張兄情投意合,是我棒打鴛鴦,硬生生拆散你倆。明日我便送你回張家,親自同張兄道歉,張兄素來大度,定會待你如舊,你——”

一個枕頭橫空砸過來,臨清跳下床負氣而去。

三天兩頭要将自己送走,他真真受夠了這等折辱。

沈絮撐起身子喚他:“你去哪?”

臨清哪也沒去,抱膝坐在堂中,對着一爐熄了的火兩眼發紅,好不委屈。

沈絮披了件衣服跑過去,只見小公子鼓着一張臉,恨恨瞪着焦炭,似要活生生點起火來。

沈絮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将身上的襖子脫下來披到臨清身上,溫聲道:“怎麽了?回床上吧,夜裏冷,當心凍病了。”

臨清扯下襖子往地下一摔,恨聲道:“你竟厭惡我至斯?”

沈絮茫然道:“啊,不曾啊。”

“那為何總要趕我走?”

沈絮摸摸鼻子,“你原是張家的,想是與張兄兩情相願,我如今顧己不及,你跟着我吃苦,實在……”

“誰與他兩情相願了!你當我什麽?”

“自是張兄的……”沈絮沒好意思說出那兩個字。

臨清氣結,“誰與那少爺是龍陽之誼?我原是張家的琴師,終日從師父學藝,連張少爺的面都未見過!”

“啊?”沈絮着實吃驚了一把,“那又為何?”

臨清一張臉漲得通紅,狠狠推了沈絮一下,“我怎知道你發的什麽瘋!”

沈絮被推到地上,也不生氣,猶自撓着頭迷惑不解,難道自己是酒後吐真言,不好女色愛男風?不然怎麽會獨獨向張兄讨了個琴師過來?自己又不好絲竹,他想不出除了看上臨清之外的解釋。

他爬起來,問臨清:“你将那日事情告訴與我知罷,我如何就讨了你回來。”

臨清別過頭去,羞得臉上能滴出血來,咬牙不肯言語。

沈絮:“?”

臨清:“……”

“說罷,不然我睡不着。”

“……記不得就算了!”

沈絮拉他袖子,“說罷說罷。”

臨清又是猛地一推,這回眼淚都逼出來了,“你莫欺人太甚!”

沈絮一頭霧水,“我怎欺你了?”

“你!”臨清指了他,當真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沈絮:“??”

臨清繃不住嗚咽一聲,抱着自己大哭起來。

他真是受夠了,這一日從早到晚,每時每刻都受着這呆子的氣,上午氣過,下午又氣,到了晚間還要來上一出,他就是鐵打的心,此刻也受不住這樣的折騰。

這呆子沒心,說什麽心疼他手涼,說什麽你一哭我便什麽法子也沒了,他那時還真感動了幾分,豈料這呆子就是上天派來克他的,前一刻安撫了,後一刻照樣氣得人跳腳。

臨清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哪裏經得住這樣的折磨。

委屈和着淚水,嘩啦啦往外淌。

他哪裏不想有個體己的心上人疼着愛着,可偏偏攤上這樣一個不識風趣的少爺。

從前在張家,師父教導着,師兄寵着,師姐護着,底下師弟師妹各個都圍着他,即算訓練辛苦了些,也不失開心快活。

而今呢,他為了這呆子學洗衣學做飯,天天愁着如何将日子過下去,免得二人淪落至乞食的地步,心都快操碎了,而這呆子卻還一點情都不領,張口閉口要送他走。

天底下再沒比這更無情的人了。

臨清抱着自己,哭得聲嘶力竭。

沈絮簡直目瞪口呆。

這小公子怎麽跟嬰孩一樣,說哭就哭?

臨清抽噎道:“你若趕我走,我便同你拼命。”

沈絮愕然,“我無權無勢的,你何必跟我受苦。”

“你叫我去哪!”臨清憤道,擡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蛋,“人人都知你點了我做外寵,此時送我回去,你叫我如何面對師門如何面對張家?我身為男兒,平白卻做了棄婦,你道我還有何顏面茍活?”

沈絮呆在原地,半晌做不得聲。

他光想着讓臨清與張兄破鏡重圓,即算二人并無私情,好歹教臨清回去過安生日子,卻沒料到臨清離了他,便如婦人被休而歸,縱使他與臨清兩廂清白,卻也架不住攸攸衆口拿那對棄婦的眼神去望臨清。

尋常女子遭此屈辱,都已擡不起頭來,何況臨清還是一介男子,更莫論衆人如何鄙夷了。

這才想通為何臨清寧願咬牙受苦,也不願離開了。

沈絮發怔的時候,臨清又埋頭痛哭起來。

沈絮拉他,“莫哭了,是我愚笨,沒考慮到這層。”

臨清扭着身子,不讓他碰。

沈絮又道:“往後我不提此事便是,你願意留便留下吧,何時想走,我也不會阻攔。”頓了一頓,沈絮小聲道:“我只怕委屈了你……”

臨清身子一僵,有什麽在心中轟然綻放。

十六歲的少年,尚未知相思,卻害相思。無論是那人不經意間的一瞥,亦或是此時清淡的一句話,便輕易許了此身。

辨不清何為真情,看不透愛不與愛,因着那一刻的怦然心動,好的壞的全般接收,哪怕只是一句平淡無奇的話,也因蒙着那層愛戀,也多出別樣意味。

委屈,欣喜,羞怯。

他是在意自己的。

這便值了。

屋外白雪撲簌,吸納了天地間所有聲響。

臨清撲進沈絮懷裏,哭得像個受了冷落的孩子。

沈絮被撞得往後一仰,僵僵舉起手,在他背上輕輕拍着。

“不趕你走,不趕你走。”

重躺回床上,臨清仍在抽着氣,仗着受了委屈,大着膽子拉了沈絮的衣袖,少年稚氣的一面此刻盡顯,邊抽噎邊不放心地重複:“我、我不走,你趕我,我、我就同你拼命。”

沈絮半好笑半無奈地拍拍他的頭,“沒趕你,莫哭了。”

臨清一時半會兒停不下抽氣,一抖一抖的,一雙眼睛仍然憤憤瞪着他。

沈絮忍不住笑了,“我怎敢趕你,屋子都是你買的,我還怕你趕我呢。”

臨清這才想起這茬,梗着脖子道:“對!屋子是我、我買的!你趕我,我就趕你!”

沈絮大笑,這是何邏輯?

被臨清訓得多了,此時才想起他也不過束發年紀,到底是個孩子,心裏還是脆弱而敏感的。

沈絮揉了揉他的頭發,笑道:“是了是了,你不高興了,趕我出去便是。”

這般寵溺的口吻,臨清只聽他對那些小妾說過,彼時他躲在自己房內,聽得沈絮與雪凝調笑聲聲,面紅耳赤之際,心中不免泛酸。

而今那人對了自己露出一家之主的模樣,臨清只覺自己與那小妾一樣,幾乎要将頭埋進地底,莫叫那人看去半分紅绡。

見他把自己縮進被子裏,沈絮不由問:“怎麽了?莫不是又哭了?”

臨清踹了他一腳,力道很輕,仿佛撒嬌。

沈絮道:“莫哭了,我同你講笑話罷。”

便從張家長講到李家短,講他堂兄沈丹墀被年輕管家拿着賬冊追得滿城跑,講他堂妹沈阕蘭放着家裏定的親事不要偏要跟了窮酸秀才辛苦度日,講他年幼便失了父母由他大伯養大,講他親戚逼他娶了正房以嗣後代他卻始終尋不到合适的姑娘。

臨清癟着嘴問:“你不是讨了那麽多小妾,難道沒一個喜歡的。”

沈絮喟嘆一聲,道:“你不曾歷人事,不懂此間種種。”

臨清翻了個白眼,心道果真纨绔。

“光說我了,你也說說你罷。”沈絮道。

臨清道:“說什麽?”

“家自何方,父母何在,緣何做了琴師。”

臨清眼中透出幾分黯然,“自小為師父收養,不知高堂何在,待到大了些,便跟着師父學琴。”

沈絮無意提起他的傷心事,生了幾分愧疚,轉了話題,“平日都做什麽?”

“練琴。”臨清老實答。

“還有呢?”

“……還是練琴。”

沈絮同情道:“真是可憐。”

臨清瞪他一眼,心道你這纨绔怎會懂絲竹之妙。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說得累了,沈絮打了個哈欠,喃喃念着什麽,不一會兒就會周公去了。

臨清側過身子,癡癡望着他的睡臉。

這人留下自己了。

嘴角勾了勾,閉了眼睛,抓着沈絮衣袖的手一宿都未曾松開。

一夜好夢。

第二日一早,兩人尚在睡夢之中,屋外便已響起敲門聲,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嘈雜人聲。

臨清揉着睡眼,踉踉跄跄走去看門。

門外立了一院子的人,各個手裏捧着一張硯紙,巴巴望了臨清。

“沈公子也給我家寫首詩罷!”

作者有話要說: 別扭鬧完了,開始過日子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