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沈絮嘗了一口自己煮的面,臉頓時擰成麻花,這才知道早上的夾生飯有多美味。
臨清料到他做的東西不會可口,卻沒料到竟會難吃到這種地步,他簡直是懷着赴死的心情吃完那碗已經糊成一團的“面”,吃完臉色都變了。
沈絮尴尬道:“嘿嘿,是不是很難吃?”
何止是很難吃,簡直就是極其特別非常以及令人發指的難吃!
吃過飯,兩人并肩坐在堂中,烤着一爐炭火,均是一臉癡呆相。
沈絮想的是,好困啊,吃完飯就該睡個午覺。
臨清想的是,這都第三日了,還沒找到謀生的活計,真真愁死個人。
連日陰雲,北風呼嘯,那木門被吹得嘎吱作響,屋內二人沉默無言,好不冷清。
有小孩蹦跳着從門前小路經過,一路喊着:“哦,吃元宵咯!”
沈絮喃喃道:“啊,上元節了麽?”
要說他堂兄沈丹墀也真是會選日子,除夕夜甩下新婚妻子,策馬追心上人而去。于是沈府開年頭一遭事便是被聖上抄了家,沈絮連壓歲錢還沒發出去,就一股腦被趕了出來。
這份新年大禮還着實讓人哭笑不得。
如不是小孩提及,他還真不記得明日便是上元花燈時。
依稀記得去年此時,他尚錦帽貂裘與一幫公子哥結伴同游,跨過拱橋,便至集市。摩肩擦踵的路人,行于火樹銀花之間,蛾兒雪柳,香鬓盈盈,花燈挂了幾裏路,連成一脈,好似銀河雪路。小攤小鋪,吆喝喧天,間或有雜耍,裏外圍了一個周天,鼓掌聲喝彩聲,全應了這日的喜慶氛圍。
沈絮不由唏噓一聲,只覺恍如隔世。
臨清睨他一眼,轉頭望了自己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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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得去年上元,這人游蕩回來,帶了許多小玩意,家眷各分了一個,歡喜地叫着相公,好不熱鬧。
卻獨獨忘了一個他。
他在院裏彈了一夜的琴,聽得小妾雪凝向碧籮炫耀自己得的花燈,又聽得碧籮向雪凝得瑟自己得的胭脂,眼眸低垂,罷琴而去。
那時的自己,又怎麽會料到,如今能獨占此人全部的時日。
只是,雖只剩了二人,那人的目光依舊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兩人各懷心事,對着一爐火,發了半響呆。
午後陰雲更盛,不一會兒便飄起雪花來,臨清想起上午剛洗的衣服,立馬站起來去後院收衣。那衣服凍得硬邦邦的,抱在手裏好似一塊冰。臨清尋了一根竹竿,在堂中搭了個晾衣撐子,将衣服攤開來,欲借着爐火烤幹。
薄冰漸融,地上積了一灘水。
沈絮縮着身子,小聲道:“冷。”
臨清沒好氣道:“衣物不幹,下回沐浴你就穿舊衣罷。”
沈絮往他靠了靠,“你冷麽?”
臨清臉微紅,“冷又如何?”
沈絮大喜,“不若我們回床上躺着罷!”
“……”
“這大冬日,左右也尋不到活計,不若養精蓄水,等開春了再做籌劃。”沈絮信誓旦旦道。
“……”
臨清已無力氣再與他計較,這三天他已經被沈絮氣得翻來覆去又覆去翻來,終于認識到一個事實,就是同這呆子較真你就輸了!
但細細一想,沈絮說的話卻也在理,與其每日煩惱謀生之事,不若放寬心,且将寒冬度過,到天氣轉暖,農家漸忙,便是尋不到活計,也能學着村人辟一兩畝地,種些糧食,就算賣不了錢,也能果腹。
沈絮見他面色有所松動,趁機繼續央道:“別想了,睡午覺去罷。”
臨清拗不過他,兩人滾上了床。
沈絮滿足地呼出一口氣,“還是被窩裏舒服。”
臨清揪着自己這一側,僵直的身子洩露了心中的緊張。
晚間睡一處,好歹還頂着歇息的名號,白日睡作一團,又算什麽?
“你對着牆壁做什麽?轉過來罷。”沈絮道。
“睡你的便是。”
“你側着身子,我倆之間拱出一塊,漏風。”
臨清咬咬嘴唇,僵硬地轉過身子躺平。
兩人并排躺着,望着破破爛爛的屋頂,只聽屋外寒風嗚咽,相對無言。
沈絮打了個冷噤。
臨清吓得一跳。
“?”
“……”
望着臨清緋紅的臉頰,沈絮不知怎地就忽然問了一句:“你喜歡男子不曾?”
臨清幾乎是立即往後一縮,腦袋嘭地一下撞到牆壁上,登時頭暈目眩,抱着後腦勺蜷成一團。
這會兒換沈絮被他吓了一跳,忙過去查看情況,“你這麽激動做什麽?”
沈絮的手剛碰到臨清,就被臨清用力推開,差點滾下床。
“你做什麽?”沈絮拉回吊在床邊的半截身子,驚魂未定道。
臨清扯過被子将自己一罩,再不理他。
沈絮哭笑不得,這小公子怎麽如此野蠻,不過問句話,反應這樣大做什麽?
重新躺好,沈絮望着天花板神游。
臨清是他從張家讨回來的——那他之前就是張家的人咯——
猛地驚醒!
難道!
難道!
沈絮大驚失色,天吶,他莫不是做了奪人所好這等下作之事?難怪張家公子突然之間就與他斷了交往,原來如此!
這麽一想,沈絮望向臨清的眼神就多了幾份愧疚。難怪這小公子處處看自己不順眼,原來是心裏存着一份怨怼。
定定望了一陣,沈絮突然道:“對不起。”
臨清冒出半個腦袋,“?”
沈絮長嘆一口氣,“你若早說,我也不會……唉……”
臨清:“??”
“你放心,明日我就去張府登門道歉,定還你一個公道。”
臨清:“???”
“唉……”沈絮懷着滿腹愁腸,閉了眼睛,真是罪過,罪過。
臨清:“……”
不曉得這呆子突然間發什麽瘋!
一個時辰後,有人喚着臨清的名字由遠而近走來。
臨清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直到清晰地聽到叩門聲,才猛地坐起來,有人來了!
鄰居大嬸端着一碗元宵在門口道:“小公子在家嗎?我給你送了些元宵過來!”
臨清慌忙穿衣服,“在!稍等!”
沈絮嘟哝道:“好吵……”
臨清白他一眼,随意套好衣物,就趕去應門,那門并沒上鎖,只是虛掩着,他生怕鄰居大嬸等不及自己進來了。
然而越急就越亂,前腳剛跨過沈絮,沈絮一翻身抱住了他的後腳,臨清嘭地一聲栽到了地上。
“小公子?”聽到屋內巨響,鄰居大嬸擔憂地推門而入。
然後。
端着元宵站在房門口的大嬸張大了嘴。
床上懶洋洋睡着一個,床下龇牙咧嘴躺着一個,倶是衣衫不整,好不引人遐想。
所謂白日宣淫。
大嬸退了一步。
臨清:“那個……”
大嬸又退了一步。
臨清:“事情不是你想的——”
大嬸噔噔噔退到堂中,将元宵擱在桌上,然後一溜煙跑了。
“我懂的我懂的,二位繼續,我什麽都沒看到——”
臨清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而一旁睡得天昏地暗的沈絮,渾然不覺睡夢之中,“□□”就此敗露。
黃昏時分,沈絮迷迷糊糊醒來,聞到一陣甜膩的香味。肚子咕咕叫了幾聲,本着餓了就要吃的秉性,沈絮嗅着香氣一路來到廚房。
臨清正在煮大嬸送來的元宵,聽到腳步聲,回頭道:“起了?”
沈絮點頭,“餓了。”
臨清覺得自己在養豬。
“坐一會兒,就好了。”臨清說,“哦,去堂中摸摸衣物幹了沒?”
沈絮去了,不一會兒傳來呼聲:“沒有——”
“給爐子加點柴——”
“柴在哪裏——”
“柴房——”
“柴房在哪——”
“……”
臨清怒吼:“燒了你這個廢物算了!”
鄰居送來的元宵皮糯餡香,一口咬下去,芝麻的香味在唇齒間蔓延開來,沈絮露出滿足的神情,感慨道:“真乃美味……”
又對臨清道:“揚州城裏最有名的酒樓當屬盈福樓,平日便是賓客滿席,上元時分場面愈加壯觀,老廚子做的桂花湯圓當屬揚州一絕,那便是排隊買也買不到。還是我花了百兩賄賂了老板,才勻了一碗,那滋味,至今難忘。”
臨清鄙夷地望着他,吐出三個字,“敗家子。”
沈絮:“……”
吃過晚飯,臨清摸黑去還碗。想到下午被鄰居撞見那般場面,他還真有些鼓不起勇氣。
沈絮裹得嚴嚴實實從屋裏出來,“不走麽?”
臨清望他一眼,“你留下看家吧。”
沈絮大驚,“這怎可以!萬一半路遇到歹人,你赤手空拳該如何是好?”
臨清面無表情,懼黑就直說。
兩人出了門。
雪勢漸小,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頭上還零星飄着細碎雪花,沈絮撐着一把破傘,殷勤地舉過二人頭頂。
然後,一片雪花從傘的破洞裏落到了臨清的鼻子上。
臨清:“……”
沈絮:“……”
“把破的地方轉到前面!”臨清怒吼。
沈絮縮縮脖子,乖乖照做。
然後,好多片雪花從更大的破洞裏落到了臨清的腦袋上、睫毛上、鼻子上、脖子裏……
臨清:“……”
沈絮:“……”
“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故意的吧!”
“嘿嘿,我也不知道這傘破成這樣……”
臨清氣得要命,“你自己舉着去罷!”
“哎!”沈絮撐着破傘跟在後面跑,“等等我!天黑了!天真的黑了!”
到了鄰居家門口時,兩人皆是上氣不接下氣,互相瞪着,好不怨怼。
臨清平複呼吸,上前叩門,“王嬸,我來還碗了。”
“來了。”大嬸吆喝着過來開門。
臨清遞過瓷碗,“謝謝你的元宵,碗我洗過了,還你。”
大嬸笑笑,“不客氣,鄉裏鄉親的。”
然後面面相觑,皆是尴尬地假笑。
臨清:“……”
大嬸:“……”
沈絮:“?”
大嬸:“我真的什麽都沒看到沒關系的眼下民風開放我不會亂想什麽的你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兩個人情投意合就好不必計較旁人如何看你們皆是俊秀兒郎站在一起甚是般配挺好挺好到底誰上誰下我真的一點也不好奇咳咳咳……”
臨清忙給她拍背,一頭黑線道:“王嬸你別激動,慢點說……”
王嬸喘順了氣,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事沒事,大嬸雖是鄉野婦人,前太子與稱心之事還是聽過的,你放寬心,不必擔心會遭人話柄”
唐朝年間,民風開放,男風盛行。上有廢太子李承乾寵幸男寵稱心,下有勾欄院小倌兒倚窗待客,即算是鄉野之間,也不乏男子相好之事。
臨清哭笑不得,“王嬸誤會了,我同他并非——”
“不必解釋了,我都懂我都懂。”王嬸遞過一個了然的眼神。
臨清在心裏淚流滿面,你到底懂什麽啊!
王嬸又看一眼他身後的沈絮,小聲道:“這公子看着呆了些,倒也一表人才。”
沈絮:“?”
王嬸忍不住好奇道:“他夫你妻?”
沈絮:“??”
臨清內心咆哮,你一個鄉野婦人為什麽如斯奔放!
“王嬸,天色已晚,我們先告辭了。”臨清無力道,再待下去,他絕對會瘋掉。
王嬸頓時露出失落的神情,“路上注意安全。”
“娘。”王嬸十歲的大兒子舉着一張紙跑過來,委屈道:“我寫不好。”
王嬸皺眉道:“家裏就你一個識字,你不寫誰寫?”
小男孩撅着嘴,郁悶地看着地。
臨清問:“這是?”
王嬸解釋道:“做花燈呢,村裏的老先生病了,沒人給花燈題詞,只得讓這小子寫。都寫了一天了,還跟鬼畫符似的,念的書都念到肚子裏去了,氣死我了。”
小男孩委屈得眼睛都紅了。
一旁默不作聲的沈絮忽然道:“不若我來代筆吧。”
王嬸驚喜地看向他,“這位公子會寫字?”
沈絮摸摸鼻子,謙虛道:“略知一二。”
王嬸将二人迎進屋,一聲吆喝,幾個兒女攤紙的攤紙,磨墨的磨墨,泡茶的泡茶,擺凳的擺凳,上至八十歲的老母親,下至懷中牙牙學語的嬰孩,全都圍了過來看熱鬧。
沈絮尴尬地笑笑,心道這也略誇張了些罷……
王嬸的丈夫是個屠夫,頂着一張兇悍的臉皺緊眉頭望着沈絮,“先生随意寫罷。”
王屠夫本是想表達一番禮貌,但他實在生得太過面目猙獰,沈絮吓得一哆嗦,這擺明了就是“你随便寫吧放輕松別有負擔頂多寫差了我卸你一只胳膊”的架勢。
探了探筆,沈絮定下心神,在宣紙上落筆而書。
小楷行雲流水,氣定神閑之際,一首絕句渾然天成。
王家大兒子趴在案桌上,指着字一個個念:“長什麽西不認識夜雨倒山……”
“長燈覆夜雪,金吾次第開。火樹銀花合,明月逐人來。”
沈絮望去,臨清立于案邊,緩聲而誦。
兩相對望,恍惚之間,臨清望見了那日風流薄幸卻滿腹經綸的少年郎。
衆多纨绔之間,那人灑脫不羁,推杯換盞,紙醉金迷,不經意間投來的一抹視線,便叫他就此沉淪,無可自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