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九兒當初同人跑了,如今想來也算幸事,偌大一個沈氏,竟只有你一個沒被連累,真算是天意弄人。”沈絮感慨道。

沈阕蘭道:“絮堂哥,如今我尋着了你,萬不能你再看你受苦,你同我一道回明州,無論如何先安頓下來。”

臨清心頭一驚,立刻望向沈絮。

沈絮道:“我如今奉旨三不入,莫說明州,便是周邊小鎮我也住不得。”

沈阕蘭急道:“你定要同我回去,從前你待我那樣好,我與秦樞明私逃之時,若沒有你贈金相助,只怕早就勞燕分飛流落凄苦,我如今日子過得好了,怎能扔下你不管。絮堂哥你入不了城,可在明州周邊的小漁村落腳,我家做海産,與那些漁民素有往來,你住在那裏,好歹還可與我有個照應——”

沈絮淡淡截住她的話,“小九兒,這件事先不說了,你這段時間尋我尋累了,今天先歇下吧。臨清。”

臨清自沈阕蘭邀沈絮随她回明州起,心就跳得快要從喉嚨裏蹦出來,此刻沈絮忽然喚他,他驚得直起身子,慌張地望着沈絮,“啊?”

“去買些好菜回來招呼九小姐。”

臨清站起身來,眼中的不安清晰可見,他看了一眼沈絮,咬咬嘴唇,還是應聲去了。

看着臨清走遠,沈阕蘭忍不住問:“絮堂哥,你為何不願意同我去明州?你在這裏過得這樣苦,我看着實在難受,衆多兄弟姊妹,我只同你最親,從前你照應我,如今為何不願讓我照應你,你是嫌我是女子,不肯受我幫襯嗎……”話至尾音,都染上一絲顫意。

沈絮搖頭,替她擦去眼淚,柔聲道:“小九兒誤會了,我何時又是自命清高的人了。閑适日子,我做夢都渴望,只是戴罪之身,到哪裏不是如似囚中,明州與陸山村,又有何區別?你同秦相公恩愛融洽,衣食無憂,我知道了,心裏高興,就足夠了。你我雖然最為親近,可各人都有各人的日子,你替不了我的,我也替不了你的。你惦記我,來尋我,已是盡了情誼,往後的事,就莫要挂懷了。”

沈阕蘭的眼淚倏地下來了,哭道:“絮堂哥這是要同我撇清關系麽?”

沈絮攬住她,心中嘆息,“小九兒你這樣說,叫我心裏好生難過。”

“既然不是,為何不肯同我回去?我只想讓你過得不那樣辛苦,你為何不肯讓我心安?”

沈絮長嘆一聲,緩緩道:“跟你去明州,便是我不得心安。”

“說到底你還是不肯受人恩惠。”沈阕蘭哽咽道,“絮堂哥你贈我銀兩就贈得,為何我想盡心意你卻不願接受?你那些妻妾沒一個有良心,見你落難就全都跑了,如今身邊只有個書童伺候,叫我怎麽放得下心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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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兒,小九兒。”沈絮輕撫她的背,綿長的嘆息一聲接一聲,喚得自己都要哭了。

沈阕蘭哭得聲音都虛了,“絮堂哥,你不同我回去,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沈絮只是攬着她,一遍遍喚着她的乳名,輕聲安撫。

沈阕蘭的心意他是感激的,可若随她去明州……

許多事情不是簡單應聲就可以了的,他如今這副落魄模樣,自怨自艾起來連自己都要生厭,小九兒雖與他親,可若随她去了,便是長年累月要受人照應,不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便是自己也不忍心拖累對方。

況且官家對沈家的态度尚未明朗,明裏只抄家不牢獄,可這“三不入”的旨意,着實将人逼得緊,那裏還有個在逃的沈丹墀被朝廷天南海北的通緝,哪日官家改了主意,又要追加罪責,自己待在小九兒左近,不是害了她麽?

沈絮心裏關于重逢的激動一點點平靜,化為滿心酸楚與無奈。飄零之身,能得逢故人,哪裏不想盡敘舊日之誼,只是心下明白,從前的沈少爺,是再也不會有了。

臨清出了屋子要去買菜,李三記得自家夫人的吩咐,不敢叫人破費,忙跟着他一道去了。

這村裏人人自給自足,只有王屠夫家做些肉脯生意,王嬸聽他說家裏來了客人,讓王屠夫把預備留着自家吃的豬蹄拿出來,又熱情地捉了一只雞給臨清,還擔心他不會殺雞,拎着菜刀就要給他先宰雞拔毛。

李三忙道:“不敢勞煩大嬸,小的來做就好。”

王嬸笑道:“嚯,這位小哥看着像城裏來的,臨清啊,你家是來貴客了吧。”

臨清支支吾吾道:“嗯,沈——少爺的堂妹來了。”

忘了李三還在,差點直接脫口而出一個“沈絮”。

王嬸笑呵呵道:“原來是小姑子來了,是該好好招待一下。”

李三眉頭跳了一下,小姑子是個什麽稱謂?

臨清臉都快燒起來了,生怕再待下去,王嬸又信口開河,到時滿也瞞不住。就要走,王嬸又叫大兒子去抱了一壇酒過來,道:“自己釀的米酒,拿去喝吧。”

臨清忙不疊推辭:“這怎麽好意思……”

“拿着吧,好生招待小姑子,才不叫人為難你。”王嬸笑眯眯地傳教持家之道,小姑子可是僅次于婆婆的難纏主兒啊。

李三的眉頭又抽了一下,看向臨清的眼神越發奇怪,他家夫人作甚要為難臨清?

臨清急急掏錢,只想快些拉着李三走人,王嬸的可怕他是領教過的。

王嬸不肯收,佯怒道:“小公子這是什麽意思,你家相公平素盡心盡力教這村裏的孩子念書,這點東西權當謝禮,小公子要給錢,王嬸往後可不疼你了。”

李三的眉頭狠狠再跳了一下,相公?

臨清恨不得捂了王嬸這張嘴,拿錢的手被王嬸攔着,要他這樣空手而來滿載而歸,實在是拉不下臉面,一時也走不了。

李三到底見過世面,此時暫壓下心頭的詫異,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到王嬸手中,道:“大嬸收着吧,我家夫人念各位平素照拂堂少爺,一點心意,還請大嬸收下。不然我家夫人實在不知道要怎麽感激,大嬸若不收,我家夫人怕要親自過來道謝了。”

王嬸愣了一下,李三說話沉穩有力,不容人置疑,對方看上去像是富貴人家,一點銀子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若真連累人家夫人上門來,王嬸定要暈過去。

愣神的功夫,銀子已經被放到手裏,李三略抱手,拎着一堆東西,帶着臨清告辭走了。

王嬸怔怔看了半天,心下咋舌不已,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啊,連個下人都這樣有威嚴,想那主子怕是更厲害,小公子這樣年輕,會不會受欺負喲……

王嬸的擔心全印證在臨清與李三往回走的路上。

李三一個人拎了所有東西,不讓臨清出力,臨清只好跟在他後面走,倒像個跟班的。

李三步子大,走得快,臨清走兩步便要跑兩步才跟得上他。

臨清還惦記着王嬸說的話,只怕李三誤會,支吾開口道:“他們這裏管男子都叫相公的……”

李三斜瞥他一眼,“唔”了一聲。

臨清說完又後悔了,說不定李三沒有誤會,自己這樣貿貿然解釋,反倒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一路上,臨清忐忑不安,不知李三到底有沒有看破什麽,暗暗懊悔不該偷懶不去鎮裏偏要去王嬸家賣肉。

好不容易回了家,臨清急急躲進廚房要做飯,沈阕蘭在堂屋喚道:“小公子放下罷,讓李三來。你平素伺候我堂哥辛苦了,今天就歇下享個清閑。”

李三走進廚房,淡道:“我來吧,小公子去屋裏坐,夫人怕是想與你說話。”

天知道李三這話說得多誠心誠意,可臨清心中有鬼,吓得頭發都炸起來了,該不是這李三同九小姐嚼舌根子了吧,這這,是要秋後算賬麽?

臨清哆嗦着放下東西,顫顫巍巍往堂屋去,只聽得後院傳來慘烈的一聲雞叫,李三手起刀落,正在殺雞放血,臨清只覺得自己就是下一個要被砍腦袋的人。

“九,九小姐。”臨清站得遠遠的,看她一眼又去看地。

沈阕蘭沖他招手,“站那麽遠做什麽,我實在又不兇,你怎麽這樣怕我。”

臨清只好走過去。

沈阕蘭挽了他的手,笑眯眯道:“難為你還願意留下照顧我堂哥。”

臨清偷偷打量沈絮,後者嘴角含笑,臨清心裏湧上一股說不起道不明的暖意,小聲道:“沒什麽。”

沈阕蘭看到他就好想看到自家的弟弟,忍不住摸摸他的腦袋,問:“多大了。”

“十六。”

真和她本家弟弟一般大小,沈阕蘭摩挲着他指尖的繭子,心疼道:“真是受苦了,手都糟蹋成這樣,絮堂哥從前的書童都沒這樣辛苦的。”

臨清手上的繭子有從前練琴磨得,也有新近鋤地種菜、裁布做衣弄的,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只是沈阕蘭這樣關切的語氣讓他備受感動,還是從前在跟着師傅時,才有師姐師兄對他這樣關心。

“你是絮堂哥買回來的?我離家時還沒見過你呢。”

臨清小聲“嗯”了一聲。

“我看到廚房還有只兔子,是你養的?”

臨清點頭。

沈阕蘭誇他:“養的真好,絮堂哥說他的衣服也是你做的。沈府有你這樣的忠仆,真是好福氣。”

臨清羞赧不已,悶頭不吭聲了。

沈絮出言道:“我已不是沈少爺,他也不是仆人了,我拿他當弟弟待的。”

沈阕蘭笑道:“是了是了,我失言了,小公子莫要計較。”

臨清搖搖頭,就是擠不出一個字來,他看到沈阕蘭就不自覺心虛,只是低着頭立在那。

沈阕蘭哪裏見過這樣害羞的人兒,一時笑得止不住,她有意同臨清親近,半是感激他衷心義氣,半是想讓這小公子也幫着勸勸沈絮同她去明州。

“好了好了,光顧着說話了,帶我看看你們住的地方罷。”沈阕蘭說着,就挽着臨清在屋裏轉悠開來。

這屋子總共就一室一廳加一個廚房,柴房是單獨的一個茅屋,臨清還還不及阻攔,沈阕蘭已經挽着他跨進了卧房。

然後,兩個人都愣在原地。

屋裏就一張床,床上兩張被子。

李三從廚房往廳裏走,揚聲道:“小公子,米缸是哪一個——”

沈阕蘭的笑聲從卧房傳來:“你們感情倒好,睡一張床上。”

李三一怔,立在廳中,眉頭抽得都快扭曲了。

作者有話要說: 被自己蠢哭了,今天翻設定,才想起時間設定是貞觀十八年……

前面拼命解釋貞觀十六年的背景是要鬧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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