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此過了大半月,沈阕蘭日日過來,夜夜又回鎮裏宿,明裏暗裏露意讓沈絮同她回去,沈絮勸不動,就來同臨清吹耳旁風。

臨清為難至極,沈絮雖明說了不會去明州,可臨清總怕他是一時之言,九小姐天天把話挂在嘴邊,臨清生怕沈絮一個心軟就點頭了。

一面應着九小姐,一面又擔心沈絮會改主意,時不時還得擔驚受怕被九小姐識破二人的關系,臨清一顆心掰成幾瓣,頭發都要愁白了。

這一日,明州秦府來了書信,沈阕蘭離家數月,家中幼兒想娘想得緊,整日哭着找娘,秦樞明也擔心她颠簸勞累,催她快些歸家。

沈阕蘭對着信,輕嘆一聲,這頭堂哥不肯與她回去,那頭家中又催她快歸,沈阕蘭無可奈何,揉揉眉尖,喚李三道:“收拾一下,明日便同絮堂哥辭行吧。”

“是。”李三道,“夫人不等堂少爺了?”

沈阕蘭嘆息道:“拗不過他那怪脾氣,我總不能把人綁回去,有臨清在他身旁照顧,我多少也放心些了。”

李三颔首,想說什麽,複又吞了回去。

次日一早,沈阕蘭收了行囊,退了客棧的房間。李三駕車,兩人不消片刻到了沈絮家。

沈絮這日将要去學堂教書,尚才洗漱完,就見沈阕蘭來了,奇道:“你今日怎這樣早?”

沈阕蘭笑笑,“特意來同你辭行,早些走,晚上能到城裏落腳。”

沈絮驚訝道:“這便走了?怎這樣突然?”

“再不走,絮堂哥都要生厭了。”沈阕蘭笑道,“你左右不肯同我走,我可不就識趣點,自己回去了。”

沈絮道:“盡說玩笑話。”

沈阕蘭笑了笑,“家裏小兒幼年,我離家許久,放心不下,所以打算回去了。”

沈絮嘆息道:“讓你為我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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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阕蘭望了他,眼裏是濃濃的挂念,“絮堂哥,你真不同我回明州麽?”

沈絮勾了勾嘴角。

沈阕蘭失望地嘆了口氣,“罷了,強綁了你跟我回去,我是安心了,你倒不痛快了。”

“我在這裏挺好的,你不必挂牽。”

沈阕蘭勉強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這是我在明州的地址,絮堂哥有事可托人帶信給我,我能盡綿薄之力的,定當相助。”

沈絮收好信箋,由衷道:“小九兒,你對我的情意,我記在心裏了,絮堂哥無以為報。”

沈阕蘭一下便紅了眼眶,哽咽道:“你好生照顧自己,我得空再來探你。”

沈絮替她擦了眼淚,心裏也是一片苦澀,喚道:“臨清,九小姐要走了,快出來松松。”

臨清正在洗碗,聞聲慌忙擦了手奔出來,“九小姐你要走了?”

沈阕蘭摸摸他的頭,“嗯,不走你倆都不安心。”

臨清赧然道:“我沒有……”

沈阕蘭收了眼淚,道:“不說了,說多了又耽擱日頭了,我這便走了,絮堂哥還要去教書就不必送了,有事便同我寫信,萬事小心。”

沈絮點頭,“路上小心,到家了就捎個口信來。臨清,你替我送送小九兒吧。”

沈阕蘭同沈絮拜別,依依不舍出了院子,走出一段距離,還忍不住回頭望,只見沈絮單薄的身軀立在院門,一身青衫快要化進這山野綠意中,沈阕蘭心頭發酸,狠心別過頭,舉袖拭了眼角的淚水。

臨清輕聲道:“九小姐,別哭了,我會好生照顧少爺的。”

沈阕蘭道:“我自小最與絮堂哥親近,如今見他這樣憔悴,實在心痛難耐。留他一人實屬萬般無奈,今日一別,不知下次見到,又是何模樣。從前快樂的時候,哪裏會想到有朝一日淪落到如此境地。”

說罷,又掩面痛哭。

離愁之悲牽動家敗之哀,沈阕蘭痛從中來,一時止不住落淚。

臨清慌慌張張掏出帕子,遞給她擦眼淚。

李三牽了馬車,道:“夫人,上車吧。”

臨清擔憂地望着沈阕蘭,沈阕蘭擦了眼淚,強忍悲傷,把帕子還給他,道:“全拜托你了,千萬替我顧好他,絮堂哥不願收我錢財,日後遇到困難,你千萬要寫信給我,莫學他要死摳面子,叫自己受苦。”

臨清點頭,“九小姐放心,我記住了。”

沈阕蘭不放心地摸摸他的腦袋,嘆氣道:“你還這樣小,真是難為你了。自己也好生照顧自己,堂哥不慣照拂人,只辛苦你了。”

臨清低下頭去,輕輕搖了搖,“不辛苦。”

沈阕蘭笑了笑,轉身上了馬車。

李三一揚鞭子,馬蹄奔起,滾滾而去。

臨清揮手道:“九小姐保重!”

沈阕蘭從馬車窗戶裏探出頭,揮了揮手,人影漸遠,只留下一道塵埃。

臨清望着遠去的黑影,心中茫然若失。

他雖日日數着九小姐何時離開,但真到離開那一日,心中還是萬般不舍。

村中生活平靜如水,沈阕蘭的到來如同落入水中的一枚石子,漾起層層波紋。如今波紋漸去,重歸平淡,臨清心裏一時說不清是何滋味,只覺隐隐傷感,叫人眼眶發酸。

他立了許久,才緩緩往家走去。

馬車上,沈阕蘭紅着眼睛,眼淚擦去一滴,又湧上一滴。

李三道:“夫人放寬心,堂少爺既願意留在此地,夫人不必再因此傷懷。”

沈阕蘭道:“他若覺得此處心安,我也不便多勸,只是分別多年,好不容易見到了,卻又要匆匆分離,叫人心頭悲涼。”

“聚散有期,夫人切莫悲戚甚矣。”

沈阕蘭笑道:“跟着你那書呆子老爺久了,也會說些文绉绉的話了。”

李三微微臉紅,“夫人見笑了。”

沈阕蘭緩緩嘆出一口氣,望着窗外後退的景色,感慨道:“罷了,天命無常,無從怨起。至少他身邊還有個人伴着,總不至于太難過。”

李三沉默了一下,道:“夫人覺得,小公子與堂少爺……”

話到一半,不敢再說下去。

沈阕蘭笑了,挽了耳邊的秀發,道:“我知你想說什麽,你以為我那樣傻,真當臨清是絮堂哥的書童。”

李三詫異,“那夫人為何——”

沈阕蘭嘆道:“男子又如何,只要能真心伴着絮堂哥便夠了。想沈府那樣多的偏房、仆人,臨到落難,願意留下的竟只有一個小公子。沖着這份情意,我也不忍反對。”

李三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專心趕車。

沈阕蘭悠悠喟嘆,只盼那小公子能從一而終,好生對待沈絮。

沈阕蘭走後,沈絮精神消沉了幾日。

臨清知他心裏不舍,不敢多言,只默默陪在他左右。

午後的天陰陰沉沉,要下雨又不下的樣子,臨清抱着兔子從屋裏往外看,有些擔心沈絮。

快到放學的時候,雨忽然就落下來了,傾盆而下,澆得人措手不及。臨清想到沈絮沒有帶傘,連忙把兔子放回窩裏,拿身子系好免得它亂跑,然後拿了傘鎖了門,一頭沖進雨裏去接沈絮。

田地耕作的人們被這忽如其來的大雨澆得紛紛往家跑,人影匆匆,偶爾撞上了,村人還驚異地問:“小公子要去哪裏?還不快回屋躲雨。”

臨清撐着雨傘,卻抵不住細雨斜風,衣裳早已濕了大半。

“去接夫子。”

村人在他身後喊,“等雨小些再去也不遲啊!”

臨清恍若未聞,固執地冒雨往學堂去。

學堂裏,一衆孩子趴在窗前歡呼不已,為這變天之勢感到新奇快活。

沈絮坐在堂中,望着漫天雨絲,思緒不知飄去何處。

王子骞指着雨中的一道人影大喊道:“臨清哥哥來了!”

小孩們紛紛喚道:“臨清哥哥!”

沈絮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到雨裏一道削瘦的身影搖搖晃晃走來,舉着的傘早就吹得東倒西歪,整個人都快被風吹跑了一般。

他連忙沖到檐下,把人拽回屋裏。

臨清一身都澆濕了,青絲貼在臉上,嘴唇都凍白了。

“這麽大的雨你來做什麽?”

“給你送傘。”臨清的聲音都在發抖。

沈絮對着他這副可憐模樣,想生氣也氣不出,送傘把自己淋成這樣,真不知這小公子腦袋裏在想什麽。

臨清抱着濕了的衣服,被風刮得直發抖。沈絮顧不得數落,忙把他帶去側屋,讓他把濕衣服換下來。臨清轉過身,小聲道:“你別看。”

沈絮哭笑不得,都是男子,還計較這些,都什麽時候了這小公子還這般別扭。

“趕緊把濕衣服脫了,裹上被子,我去拿些幹柴來生活。”

沈絮抱了一堆幹柴進來,臨清已經把衣服脫下來搭在一旁,裹着被子坐在床邊,嘴唇還沒有恢複血色。

沈絮無奈地嘆了口氣,蹲下來生火。

擦了好幾次火石,才勉強将火爐生起來,沈絮讓臨清坐過來,又将濕衣服拿到外頭一一擰幹,再拿進來鋪開,靠近火爐烤着。

臨清的頭發散在肩上,睫毛都沾着水汽,顯得十分可憐。

沈絮嘆氣道:“這麽大雨淋病了怎麽辦?”

臨清小聲道:“你沒帶傘。”

“我沒帶傘,看外頭落雨,也不會硬要冒雨回去。春雨綿綿,落大了不一會兒就會變小,學生這麽多,你看哪個家裏像你這樣頂雨過來接的?”

臨清低下頭去。

沈絮看他眼角微紅,知自己話說重了,摸摸他的腦袋,嘆息道:“我是怕你淋雨生病,不是責備你。好了,別難過了,你來給我送傘,我很高興。”

臨清嗫嚅好久,才輕聲道:“你別難過。”

沈絮一怔。

臨清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道:“你想九小姐,我可以陪你去明州……”

沈絮怔怔望了他,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窗外雨聲菲菲,天幕陰沉,天地間一派朦胧,看不真切。

沈絮飄忽不定的心卻在幽幽火光中漸漸平靜。

他伸手撫上臨清的頭頂,聲音像是從遠處飄來,卻又真切地傳入臨清的耳際。

“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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