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關于舒雲是如何得知自己的住處,沈絮思量過後,以為是王子骞考中解元一事的結果。小小山村出了個解元郎,自是引人議論,議論來議論去,總免不了提起這位輔導解元郎的夫子。舒雲或許就是聽聞了這一點,才将小寶送過來的。

只是她一番苦衷,全毀在一場大雨。這場大雨留住了臨清,卻讓小寶的人生才起步就淪為艱難。

沈絮抱着傻兒子嘆氣,轉眼過了一個多月了,臨清不冷不熱,小寶傻傻呆呆,沈絮的日子過得并不舒坦。

秋日高陽,落葉紛飛。小寶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打着卷兒飄落的黃葉,神情無比驚異,嘴巴張着,口水流得沈絮一手。

沈絮:“……”

給他擦了嘴邊的口水,沈絮沒有辦法,拿手抵着小寶的下巴,免得他再流口水。

小寶不舒服地動了動腦袋,嘴巴一癟,口水從嘴角又流下來了。

于是沈絮的憩日全耗在給兒子擦口水上了,兔子則在沈絮腳邊咬他的褲腳。

臨清背着竹簍回來了,兔子松開嘴,一溜煙奔過去往臨清腿上撲。

今日既是去鎮裏教琴,也是去采購。小寶大了些,衣服都是被口水弄髒,圍兜不夠用,買了布回來自己做。還有撥浪鼓、墨石、硯紙,等等。

沈絮抱着小寶站起來迎他,笑道:“回來了。”

臨清淡淡道:“嗯。”便進屋放東西。

沈絮眼中閃過一抹失落,親了親小寶,小聲道:“還不理我呢。”

臨清放好東西,過來接過小寶,小寶早就急不可待想往他懷裏鑽,這一個多月幾乎都是臨清帶他,小寶自然而然把他當做了最信賴的人。

“啊——”小寶跟他打招呼。

臨清捏捏他的小手,笑道:“小寶,今天乖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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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乖,沒有哭。”沈絮笑道。

臨清淡淡瞥了他一眼,“有你的一封信,我帶回來了,在書桌上。”

沈絮微詫,進屋一看,桌上果然擺着一紙信書。他拿起看,上頭寫着“夫子親啓”。

沈絮心裏一咯噔,料想是王子骞的來信。

他不知道臨清是不是生氣了,拿着信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臨清什麽都沒說,甚至都沒過來看一眼,抱着小寶去院子裏曬太陽了。

沈絮想了又想,還是拆開了信。

王子骞在信中說,他與王潸然得了張瀾相助,已經到了京城,現在在太學館從夫子學習。張瀾不但資助了相當豐厚的盤纏,還委托京城的朋友為他們置了住處。眼下姐弟二人在長安一切安好,願夫子不必記挂。而後是一番感謝之詞,無非茍富貴勿相忘一類。

沈絮看完,唏噓不已。

走出屋子,臨清睨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沈絮試着道:“子骞到京城了。”

臨清“嗯”了一聲。

“一切都好,他入了太學館。”

“哦。”

“……他們姐弟都平安。”

臨清淡淡道:“你不需同我說這些,你的事,我過問不了,也不想再過問了。”

話畢,抱着小寶轉身欲回屋。

“臨清。”沈絮抓住他的手臂。

臨清擡眼望了他,沈絮的眸中含了哀傷,輕聲道:“別這樣好麽。”

“那你想要我如何?”

想要如何?自是與從前一樣,同我說話,對我笑,生氣了對我發脾氣,難過了對我哭,而不是現在這樣,疏離淡漠,永遠隔着一道牆。

臨清苦澀一笑,“你不能不喜歡我還叫我依然喜歡你,少爺,這不公平。”

沈絮啞然。

翌日放學,沈絮拿了王子骞的書信去看望崔恪。

崔恪閱畢,展顏道:“倒也不辜負你一番教導。”

沈絮道:“子骞天資使然,與學生關系不大。”

“莫自謙了,你願意為舉薦一事奔波,便是天大的恩惠了。”

沈絮替他倒茶,“我只不過舉手之勞,成敗還看他自己。”

秋日蕭瑟,田裏稻草堆成一摞一摞,放了學的小孩在田間打鬧,抱起一把幹草互相扔擲,鬧不到一會兒又被家裏吼住,灰溜溜各自回家。

斜陽晚照,落葉鋪了一地,寒意慢慢起了,錯落的屋舍炊煙袅袅,仿佛喚歸的輕紗。

崔恪道:“今日打算留下陪老頭子吃飯?”

沈絮赧然笑了笑,“不敢叨擾。”

崔恪望他一眼,雲淡風輕道:“可是心思随人去了京城,以是這般郁郁不歡?”

沈絮知他在揶揄王潸然一事,面上一紅,道:“先生怎也信村人玩笑?”

“我信與不信,與你是與不是,有何關系?”

沈絮一愣,慢慢低下頭去。

崔恪緩緩道:“古人常說,濁者自濁清者自清,講究心境清明。然而心有所念,便會為流言幹擾。自己可以不在意,卻怕別人會在意。墨懷,你非會被他人言語左右之人,急于辯解,我想你不會想不透其中緣由。”

沈絮怔怔望着地面,落葉随風打卷兒,擦着他腳邊而過。

半晌,他喃喃道:“心有所念。”

崔恪道:“有些事,你非想不透,而是不願去想,因為想明白了,你會心生恐懼。”他頓了頓,轉目定定望了他,“然世上還有何事,比不能順從本心而活,更為令人恐懼嗎?”

沈絮愕然相望,許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從崔恪家回來的路上,沈絮魂不守舍,夜幕緩降,秋蟲低鳴,幾只茍延殘喘的螢火蟲倏忽而過,沈絮擡頭望去,月朗星稀。

心有所念。

念的是什麽。

順心而活。

心裏裝的又是什麽。

崔恪句句直指要害,他哪裏是想不清,而是不願去想。

真心當付真心,他既舍不得那份溫柔,便要同樣的溫柔去換。

自己怕的是什麽呢。

怕做了那驚世駭俗的事?

平心而論,他是那在意旁人眼光的人嗎?以前自是不是的,一身富貴的少爺,誰人又敢冷眼相待。那麽現在呢,他注定要在陸山村住一世,這裏哪個不知他與臨清是一雙夫妻,又是誰會再來橫加議論?

驚不了世駭不了俗,如此,自己懼怕的又是什麽?

應是怕允一份承諾,怕要了真心卻又終負,怕應了他的歡喜卻又發現不過南柯一夢,怕自己不是歡喜而是習慣。

可這顆心裏,明明裝着那人的名字。

那人不對他笑了,心便空了一塊;不同他說話了,心便又空了一塊;不願再歡喜他了,心便千瘡百孔了。

這——便是歡喜麽?便是真心麽?

換了是別人,碧螺、晚珊、舒雲,随便哪個,陪自己寥落的不是臨清,而是別人,自己也會這樣喜歡麽。

沈絮站在夜幕之下,不遠處,燃了一盞燭火,仿佛邀君暫住。

家這樣近,他卻遲遲邁不動步伐。

盡管提前打過招呼,但久不見沈絮回來,臨清難免擔心起來。

這呆子雖不至于迷路,但天都黑了,那又是個懼黑的主,不會是聊過時辰不敢回來了吧。

一桌子的菜也顧不上吃了,臨清抱了小寶提着燈籠出去尋人。

未走多遠,便在家附近的路上找到了兀自發呆的沈絮。

臨清皺眉,“怎麽傻站在這裏不回家?”

沈絮的目光慢慢聚攏,眼前的小公子臉含憂色,手裏抱着孩子,頭發散在肩上,被小寶捏了一束放在嘴巴裏咬。

提着的燈籠,微紅的臉,以及眼中的擔憂與釋然。

秋蟲啁啾,露重霜寒。

沈絮目光微閃,那一剎,心裏的疑問忽然就想通了。

從來就沒有什麽如果。

只是因為那是臨清。

大難臨頭,家財散盡,留下的只有一個臨清。

鄉野寂靜,枕雨而眠,伴他的只有一個臨清。

連這樣一個尋常夜裏,會為他晚歸焦急,提了一盞燈籠匆匆尋人的,也只有一個臨清。

哪來什麽如果,除了臨清,還會有誰,還能有誰。

那是臨清才會做的事,那是臨清才會給的真心。

所以心有所念,念的是臨清。

所以習慣成自然,習慣的是臨清。

所以心空了想要填補,能拿來填補的也只能是臨清。

沈絮眼眶一熱,奪了他手中的燈籠,連着咬頭發的小寶一道将人擁入懷中。

臨清,只會是臨清。

這樣簡單的道理,他卻到此時才明白。

不是不歡喜,而是不知歡喜。

不知歡喜,才叫那人将心意藏在心裏,才叫那人受了委屈不肯再給真心,才叫自己一朝失去方知後悔。

小寶吚吚嗚嗚,不明白背上為何多了一道溫暖的牆,拱着小身子想要掙脫狹窄的縫隙,然而那人卻抱得愈發緊了。

“臨清……”沈絮啞聲道。

臨清茫然望着夜空,感到他在顫抖。

這樣的夜,他在想什麽。

那樣寂寥的一道身影,站在那裏,卻不敢回來。

臨清平靜的心漾起一絲波瀾,那人噴薄的熱氣呼在他頸間,顫抖的氣息仿佛極力忍耐着什麽。

臨清掙了掙,沈絮卻兀然收緊了手臂。

“臨清……”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這樣喃喃喚着他的名字。

低啞的聲音,含了一絲哽咽。

“你怎麽了?”臨清茫然問。

沈絮不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臨清,臨清,臨清。

那夜與過往哪一個夜都一樣,村落寂靜,狗吠遙遙,吹風樹搖,婆娑有聲。

那夜卻與過往哪一個夜都不一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二十六年未曾讀懂的詩句,在這樣一個平常而安寧的夜裏,忽然就懂了。

勞心悄兮,勞心悄兮。

乘月而來的人兒,比不得凝碧步搖生姿,卻正正撥動了那根心弦。閑蕩了多年的心,終于有一日束上了牽挂的紅繩。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不是不可轉,而是沒有等到轉動的那個人。

沈絮将頭埋進臨清瘦弱的頸間,汲取着那近在手邊卻又渴求久矣的氣息。

沈府的一切在這一刻離他很遠很遠,寂靜的村落,明朗的月光,擁在懷裏的人兒,所有所有——

他心裏終于綻出了第一縷相思。

作者有話要說: 快收尾了,不想爛尾,所以越來越不敢輕易下筆……

虐止于這章了,終于開始追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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