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沈絮接過小寶,一手抱着,一手牽着臨清。

臨清詫異地望着他的側影,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把手抽出來。

“你……你到底要做什麽?”臨清停下腳步。

“噓。”沈絮側過頭微笑,眼睛還有些濕潤,卻是臨清從來沒有見過的熱切與深情。

仿佛是寒夜裏乍然亮起的光亮,那一剎幾乎要灼了臨清的眼。

“回家再說。”沈絮道。

臨清感到有什麽快要蹦出自己的胸膛,有什麽不一樣了。

小寶趴在沈絮肩頭,又抓了一把頭發往嘴巴裏塞,吧嗒了下嘴,發現不是臨清,嗚嗚了幾聲,開始不安分地扭動。

沈絮拍拍他,“乖,爹抱你。”

小寶聽不懂,還是扭着小身子不要他抱。

臨清道:“我來吧。”

沈絮笑笑,“以後要一直在一起的,不能讓他只認一個。”

臨清怔怔望了他,又止了腳步,“你……你把話說清楚……”

沈絮無奈,停下來松了他的手,臨清的目光将望到自己被松開的手上,那人卻按了他的腦袋,有什麽柔軟的東西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懂了?”沈絮問。

臨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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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絮道:“以後不會再有王姑娘,你從前是怎樣的身份,以後永遠都是。”

臨清的眼裏湧起一泉淚水,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他退了兩步,顫顫道:“不……你是在戲弄我……”

“臨清。”沈絮上前想握他的手,被他掙脫開來,“我沒有戲弄你。”

臨清還是不願相信,從前那樣喜歡他,心掏出來他也不要,怎會這樣輕易又改了心意。

“我不信!”臨清轉身要跑。

沈絮欲追,懷裏的小寶“哇”的一聲哭出來,以為臨清不要他的。

臨清的腳步又滞住,沈絮趁機抓了他的手,急聲道:“你別躲,你聽我說。”

小寶蹬着小腿要往臨清懷裏鑽,哭得眼淚鼻涕挂一臉,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臨清伸手接過,哦哦哄着。

沈絮心想這個傻兒子實在太礙事,橫在中間哭,讓他一番話堵在喉間尋不着時機說,實在不是坦誠心意的時候。

只得一前一後先回了家。

小寶哭完娘又哭餓,沈絮去熱米糊糊,臨清抱着小寶在堂屋來回轉。

小寶哭得打嗝,小手揪着臨清的衣衽不肯松開,眼睛都被淚水糊了。臨清帶他帶了這麽久,還沒見他哭得這樣厲害過。

誰也不知道嬰孩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這樣的小的東西,看似懵懂無知,卻又敏感纖弱,也許潛意識裏還遺留着被娘抛棄的記憶,才會這樣害怕臨清不要自己。

臨清吻了又吻他的臉頰,一遍遍柔聲相哄,小寶哭到沒力氣了,還抓着他的衣服不放。

沈絮端來米糊糊,臨清拿湯匙舀了一勺,放到嘴邊吹了又吹,喂到小寶嘴裏。

小寶邊哭邊吃,喂完一碗迷糊,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吃飽了的小寶縮在臨清懷裏,癟着嘴睡了,兩只小手都抓着臨清,臨清稍一動,他就哼哼要哭。

一桌的飯菜都涼了,沈絮拿去熱,回來望見臨清一動不動坐在桌邊,望着小寶的眼神滿是溫情。

沈府将臨清養得一身女氣,但臨清對小寶的感情卻更像在疼愛小時候的自己。

“餓不餓,把小寶放了,過來吃飯吧。”

臨清搖頭,輕聲道:“放了要哭。”

沈絮望了片刻,坐到桌邊,夾了一塊肉送到臨清嘴邊。

臨清愣了愣,別開臉,“你別這樣戲弄我。”

“我說了,不是戲弄你。”沈絮放了筷子,認真望了他,“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釋,總之以後,不會再有別人。”

臨清臉上一片緋紅,突如其來的眷顧,想從天砸下來的一塊金子,頭暈目眩,心跳飛快,他覺得自己快要死過去了。

“不,不是……”臨清咬着嘴唇,手指尖都在顫抖。

沈絮握着他緊緊蜷在一起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開,柔聲道:“別咬了,你要把嘴咬破了。”

臨清猛地低下頭去,肩膀縮起,無措地發抖。

“我不信……你騙我的……王姑娘被我趕走了,你,你沒有喜歡的人了,才……才說這樣的話……我不想聽……你不要說了……”

臨清瑟縮成一團,拒絕着他的靠近。

葉公好龍,喜歡時一刻也等不及想要得到,得到了卻又害怕只是一場虛夢。

什麽都沒有發生,他沒有哭着求着要他喜歡,沒有自作可憐令他同情,甚至再沒給過從前的關心讓他感激。

這人就這樣突然地說喜歡了。

猶如一紙空言,臨清惶恐失措。

沈絮伸手想擁抱他,但看着他害怕的樣子,還是收回了手。

正是因為真心,才會患得患失。

他知自己給過太多失望,才讓心意聽起來這樣荒謬。恍然悔悟然後被原諒接納,那是折子戲裏才會有的橋段,換在俗世裏,受了傷的心要靠漫長的時日去修複傷痕,他于剎那悟到的本心,不可能那樣快就為人所接受。

嘆了口氣,沈絮輕聲道:“好,我不說了……吃飯吧……”

沉默着吃完一頓飯,沈絮收了碗碟去廚房洗,臨清抱着小寶進卧房坐,兩廂皆是黯然無語。

悸動慢慢平息,化為沉重的思量。

相擁而泣,既往不咎,兩心相知,白首偕老,似乎應該是這樣的走向。然而冷卻下來之後,明白人心不比唱戲,沒有那樣多感人淚下的劇情,有的是瑣屑堆砌出來的日常。

戲文裏一句“從此君心兩知,夫妻恩愛,白首不離”,現實裏要拿多少努力去換。

沈絮有些失落,但并不灰心。

想清楚了本心,他便不再逃避。

臨清拿了多少心意待他,他便拿多少心意還他,甚或更多。

裘馬輕肥夢已離他太遠,抓不住的東西索性放手,不如憐取眼前人。

他心裏有太多太多的感慨,放棄一段歲月,拾起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個中種種,想要與人傾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全然堆積在胸中,漾起波瀾壯闊。

沈絮在堂屋坐了一晚,過往種種,在他腦子裏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及至天明,暖陽初升,他仿似褪去了那層将去未去的身份,緩緩站起身去洗臉,水裏映出的人兒,是他又不是他了。

他笑了笑,桂花的香味淡淡飄來,他在院裏輕喚。

“臨清,該起了。”

日子像流水一樣,恍惚之間,又到了除夕。

小寶半歲了,卻仍然像剛來時那樣,呆呆傻傻,還不會說一個字。

臨清背了他去鎮裏采辦年貨。

小寶趴在他背後的竹簍裏,睡睡醒醒,看一會兒周圍的景色,玩一會兒臨清的頭發,口水流了臨清一背。

劉婉婉要出嫁了,臨清想送她一把琴,然在鎮上尋找無果。沈絮不知如何知道了,一封信寫到張瀾那,數日後張家管事便親自送來了兩把琴。

一把讓臨清送給劉婉婉做賀禮,一把則是送給臨清的。

臨清詫異而又感激,心裏都快要相信沈絮是真的喜歡自己了。

那日之後,沈絮再沒有提過,只是言語間多了一絲溫柔。

臨清惶然無措,躲了他許久,可不管他躲去鎮裏還是躲去琴晚家,沒有幾日,沈絮必定過來接他。

琴晚笑他:“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以前盼着呆子開竅,如今開竅了,你卻又躲上他了。”

臨清縮在牆角不肯出去,“你不懂……你讓他回去,就說,就說我要跟你學做衣……”

琴晚才不管他,把那個軟綿綿趴在床上流口水的小呆子抱起來,走去門外,揚聲道:“趕緊把你家兒子抱走,口水都快把我家淹了。”

沈絮接過小寶,笑道:“臨清呢?我來接他回去。”

琴晚戲谑道:“接他回去啊?先把這幾天的房費付了,還有吃的飯燒的柴,結清賬再領人。”

沈絮好脾氣地掏出一個紙包,“小九兒寄來的點心,可否抵錢?”

琴晚眼睛一亮,奪了點心就把臨清扔出來,“趕緊拎走,三天兩頭往我這裏跑,真當我是開客棧的啊。”又回過頭喚:“柳玉郎,過來吃點心!”

如此,臨清又被抓回去了。

這樣躲了一個多月,臨清不躲了,又開始不敢和沈絮說話了。

但凡沈絮舉止親昵一些,他便一彈而起,如驚弓之鳥一般閃得老遠。

沈絮也不急,耐心等他适應。

還是有一次臨清病了,沈絮照顧了他幾日後,他心裏那些芥蒂才漸漸開始解開。

這人或許是真心待我的,臨清想,我生病那樣難看,他也沒有走開,還替我熬藥,熏得眼睛都紅了,也沒有抱怨。

村裏雖然沒有了王姑娘,卻還有李姑娘、趙姑娘、陳姑娘……

但沈絮哪個都沒有看過了。

他學着做農活,學着生火、淘米、做飯,那塊水田的魚養大了,沈絮捉了幾條拿去鎮裏賣,得的錢給臨清置了一身新衣。

臨清都快迷糊了,眷顧就這樣來了嗎,會不會有些太快,那呆子為何突然又開竅了,是真心喜歡我嗎,還是因為把我當做小寶的娘了,是情願的嗎,還是不情願的吧……

腦袋裏想着這近半年的點點滴滴,眨眼就到了鎮上。

衙門後院張燈結彩,定的初十出閣,此時已經還是張羅開來。

下人都認得這個總來教琴的小公子,看到都會問一聲好,連他背上的小寶也會去逗一逗。

劉婉婉在屋裏試嫁衣,聽到臨清來了,立刻高興地奔出來,“先生!”

臨清笑笑,看她一身紅妝,映得整個人都明豔起來了。

他将手裏的琴送給她,道:“提前送你的賀禮,我自己的一點心意。”

劉婉婉将琴從布裏抽出來,端詳良久,道:“先生的心意,我很喜歡。”

看到這琴,學琴的歲月連帶着從前的春心萌動、旖旎青絲,從記憶裏慢慢浮現出來,劉婉婉眼眶微紅,用力閉了下眼睛,才沒叫眼淚流出來。

臨清道:“要做新娘子了,該高興一點。”

劉婉婉點頭,“我高興的,雖然不是最喜歡的那一個,但待我很好,我願意嫁的。”笑了笑,道:“先生進來坐,看我的霞帔上的刺繡,是琴晚替我繡的呢。”

對柳玉郎的一番癡戀,終化為心裏一段美好的記憶,那人既有如花美眷,自己莫若放手。強求終無果,人之一生,不如意事十之□□,重要的是握住那如意的十指二一。

臨清教會她這些,劉婉婉感激終生。

聊了一會兒,臨清告辭,劉婉婉拉着他的手,要他答應一定過來看她結親。臨清應了,背起小寶,告別劉婉婉。

才出府衙,便遇到巡街回來的周勉。

臨清一怔,“周大哥。”

周勉依舊獨身,心意雖未說出口,臨清卻隐隐能猜到一二。以是對自己當初離開府衙回到沈絮身邊一事,對周勉充滿了愧疚。

周勉是待他好的,一點回報也沒有要過,不像他,喜歡了沈絮還貪心想要更多。

周勉摸摸小寶的腦袋,笑道:“長大了些。”

“嗯,”臨清點頭,“再大些就抱不住了。”

周勉從他背後的竹簍裏把小寶抱出來,小寶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伸手揪他的胡子。

“來看婉婉?”周勉倒吸氣,阻止小寶拔胡子。

“剛看完,正要去買年貨。”

周勉看他背了個大簍子,又帶着小孩,終是道:“我陪你吧。”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個小高潮就結局了。

嗯,不太想寫沈絮是怎麽一步一步追臨清的,這種呆子對了真正喜歡的人也耍不出什麽花花腸子,傻不愣登地對他好就行了。

就像臨清之前默默陪着他,他也默默陪着臨清。

嗯,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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