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畫沙緣起(三)

“脫衣服?”

宋辰有點質疑自己的耳朵,這話從花無葉嘴裏說出來,怎麽那麽充滿邪魅感呢。

縱然知道花無葉不會去做那種事,但是宋辰就故意要往那方面去想,手捂着自己的衣領,眸光微顫,做出一副稍顯慌亂無措的樣子,“阿容,你要做什麽?”

花無葉已經來到宋辰身後,是以并未看見宋辰眼底深處的那一抹笑。

“你想什麽呢?我是要給你上藥,傻大個!”花無葉沒好氣地回道。随之直接自己上手,抓住宋辰的衣領一把就将他的上衣給扯了下來。宋辰的肌膚偏柔嫩,花無葉本以為扯下他的衣服,會看見的是他又白又光滑的後背,怎知入眼竟滿是縱橫交錯的疤痕。

花無葉頓時就呆住了,疤痕有深有淺,顯然是長年積累下來的。

“這……”花無葉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抓着宋辰衣衫的手也僵硬住了,看上去溫潤如玉的少年郎,怎知他身上竟背負了這麽多傷痕。從前花無葉與他交歡時,并沒有注意過他的後背,如今忽然看到自是驚訝不已。

宋辰沉默着沒有說話,眼中的笑意逐漸收斂。

“我聽說,靈啓派有一種鞭刑,雖不致命,可打在人的身上就如骨頭碎裂般疼痛,經脈抽搐,且會留下傷疤不易消除。”

花無葉說的話聽似波瀾不驚,實則心早已被緊緊揪着,越看便越是不忍。雖說修行之人受點傷遭點苦乃是常事,可這鞭刑造成的傷是長久無法消散的,會讓人在那段時間內痛不欲生,花無葉瞬間就來了火氣,質問道:“這是誰打的?”

宋辰閉了閉眼睛,輕聲回道:“我的父親。”

“宋風華?他為什麽打你?你可是他的兒子,他怎麽會忍心對你下此狠手?”花無葉甚是憤憤不平,仿佛被打的人是她一樣。

不過想想也是,在靈啓派中,除了宋風華還有誰敢鞭打宋辰。

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平時摔着磕着了,父母都會心疼不已,更別說對自己的孩子用刑了。宋辰這深淺交錯的傷痕,一看就是長期挨鞭打,而宋辰此人并非那種惹是生非的主,性子沉穩,為人謙和,心思缜密,平時應該不會犯什麽錯,為何會經常挨鞭刑,花無葉很不解。

“難道說,靈啓派的戒律嚴明到了這種地步?”

連未來繼承人都要時常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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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辰修為極深,又持有神劍九天攬月,然而卻不是天下第一,原來是被鞭刑所累,導致他經脈受損,靈力一直都無法達到頂峰。

“不是靈啓派戒律太嚴明,只不過是父親對我給予的厚望太深沉。”

宋辰的語氣平靜如水,跳動的火光映襯出他眸中的苦笑。花無葉一直不曾去看他的表情,但她卻能感受到他心中的蒼涼,細細品味,宋辰對他這位父親既有敬畏也有無奈。

在花無葉的印象中,宋風華是一個很刻板且認死理的人,他的脾氣似乎也挺不好惹。

宋辰是家中長子,也是正室所出的唯一嫡子,既要承襲淮國公的爵位,又要接任靈啓派的掌門人之位,可見身上的責任有多重。宋風華為人很要強,又極好面子,自然不允許唯一的嫡長子有絲毫松懈,讀書修行,肯定都不能落下。

終如他所願,培養出了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宋氏子弟遍布天下,官場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江湖上也榮登正道之首的位置,宋風華肯定不允許宋氏家族沒落,故将厚望都給予在了嫡長子宋辰的身上。

“你的父親對你很嚴苛?”花無葉細聲問道。

她雖是江湖人,卻也知道家族的興亡有多重要,宋氏在朝中位極人臣,在江湖上居于正派之首,掌管宋氏家族的人身上的擔子說是有千斤重亦不為過。

花無葉忽然有些心疼他,靈啓派少主,正道之中的佼佼者,遠沒有看上去那般風光。

“自幼開始,弟弟妹妹們在嬉笑玩鬧,而我只能苦讀聖賢書;他們玩累了歇息了,而我還在刻苦練功,修習更多的靈術,成為一個文武雙全的繼承人。”宋辰說的話很沉重,但他的情緒很平和,只是微揚的唇角含有不為人知的苦澀,“父親說,我是嫡長子,生來便注定要繼承家業,不能貪戀世間繁華,要嚴格律己。他時常告誡我,要我忘了我自己是誰,只需記得我來到這世上的使命,便是繼承家業振興宋氏家族,沒有其他路可以走。”

從出生開始,因為嫡長子的這個身份,他的整個人生路都已被宋風華規劃好,絲毫偏離不得。

給予厚望,身擔重任。

“所以……每當你有一絲松懈,你父親就會鞭打你是嗎?”花無葉無法想象宋辰的幼年時期是如何走過來的,她本以為自己幼時的經歷已經很慘痛了,但她至少活得自在,即使身為聖女,神月教的人也沒有強行要求她成為什麽樣的人。

花無葉緩緩擡起手,指尖顫抖地撫向他背上的傷痕,仿佛在親身感受他曾遭受過的苦難。

她的動作極其輕柔,唯恐弄疼他,盡管這些傷痕已經愈合不會再疼了。孩童貪玩原是本性,管教嚴格一些沒有錯,可是用刑就過分了,一個稚童如何能承受得住此等刑罰。

“你年幼時他鞭打你也就罷了,可這些新的疤痕是怎麽回事?”

花無葉的語氣裏已夾雜着質問的意味,既心疼又困惑不解,犀利的眼神盯着宋辰的側臉。她就不信,長大後的宋辰還會因貪玩誤事,更不相信他會偷懶或是觸犯法紀,年紀輕輕便已經名揚天下,宋風華還有什麽緣由對他用刑罰。

“因為我曾有過自己的想法,是不被父親所允許的。”

宋辰不知不覺間已經對花無葉敞開心扉,她問什麽,他便答什麽,都不用經過思慮,“子夜山奪取九天攬月那次,我父親的原意是要我殺了你,但我沒有照做,違逆了他。”

還有很多很多次……

花無葉回想起子夜山的情形,仍是不可置信。

如宋辰所說,他那次就可以殺了花無葉,但他卻放過了她。直至後來把花無葉逼上絕路,他都始終沒有真正對花無葉下死手,次次都是要殺她,卻很多次都讓花無葉死裏逃生了。

這背後的深意,花無葉不敢想。

前世宋辰在看她的眼神中,花無葉好幾次都瞧見了那冷漠之後的一絲絲隐忍,從前不知是何意,現在才恍然明白過來。

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不容易。

“父親說,我從來到這世上,就與自由二字無緣,家族的重擔是我一生都無法甩脫的。”宋辰的眸光逐漸暗沉下來,跳動的火光亦無法照亮他的雙眸,“我本不願傷害你,可我沒有選擇的權利。阿容,你可知道,不是你魔教妖女的身份配不上我,而是我這只牢籠中的囚鳥配不上你,我沒有選擇傾心于誰的權利。”

他從來都給不了她什麽,所以他只想讓花無葉死心,才故意誤導她,讓她以為他喜愛迎素衣。

“你生得這般風華無雙,我怎會不心動……”

宋辰似是在喃喃自語,又似在由衷感慨,嘴角又揚起了一抹笑容。

花無葉的情緒早已翻湧如潮,直接一把從後面抱住了宋辰,将下颔抵在他的肩膀上,一時之間無法自控。在火光的映襯之下,可以清晰看見她的眼眸裏閃着點點水光。

原來他也曾對她動過心……

前世只認為他是一個殘忍無情的人,殊不知他也背負了這麽多。

她怪不了宋辰,因為他也并非聖人,不可能誰都不負,只是花無葉給他看到了自由的光,卻沒有能力帶領他走出世俗的束縛。

宋辰稍有怔愣,看似平靜,眼底的情緒早已泛濫。

他什麽也沒說,就這樣任由花無葉抱着。

宋辰等了很久,才等來她的一個擁抱。

仿佛曾經受過的苦難,在這一刻都值了,兩世了,他們終于傾心相待了一次。

“你若是早點說就好了……”花無葉的話音帶着顫抖,語氣甚是沉痛,伏在宋辰的耳畔,深深閉上了眼眸。

太遲了……

花無葉已經打算放下他了,即便現在得知了他的情深,可曾經的一切都已經過去,她很想要,但她沒有能力要。

花無葉很不甘心,可沒有辦法。

前世的苦痛歷歷在目,花無葉做不到徹底釋懷,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阿容,這一世……”

“別說。”

宋辰一開口便牽動了花無葉的心弦,她立即就擡起手擋在宋辰的嘴前,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見宋辰如她所願止住了話頭,花無葉便慢慢放開了他,縮回手坐正了身子,目光在他的後背上停留了片刻,随後便移開了視線。

她不想再聽宋辰說,因為她不想再沉淪。

就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花無葉沒有看見,宋辰眼底的光在她放開手的那一刻,瞬時沉落谷底,終究化作一抹苦笑。

這一世,不管你選擇什麽樣的路,我都奉陪到底。

花無葉靜默許久,深深吸了口氣,拿起已經在旁邊擱置多時的藥草,轉而挪動身體坐到宋辰的側面,伸手沾上藥草開始為他敷抹。在塗抹至那道劍傷時,花無葉的指尖還是會忍不住微顫,索性就快速塗過去,然後再去塗抹其他傷口,“等我們從這裏出去了,讓阿浔幫你瞧瞧這些傷痕,他醫術高明,定有法子治愈。”

“不過是一些傷痕罷了,終究只是皮囊,無須勞煩他。”宋辰卻是搖頭,緊接着眸中劃過一絲憂慮,“也不知……我們掉下來之後,那些人會如何對他。”

花無葉塗抹草藥的手頓了頓。

是啊,她都把段浔忘了,他們落入懸崖時,段浔還留在那上面。

盯着花無葉頓住的手,宋辰一掃憂愁轉而笑着安慰:“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他是萬花谷谷主,靈力高深莫測,定然不會有事的。”

但願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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