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二月的一個晴天,張愛來坐在新西蘭奧克蘭一家閉了門的中餐館空蕩蕩的餐桌旁,望着餐廳牆上一幅鑲在玻璃鏡框裏的中國水墨畫出神。畫上的大山在雲霧中若隐若現,兩只青鳥結伴飛向天際,山腳下一座精巧的農舍連着種了樹的庭院,庭院裏一對男女正彎腰往地上曬着谷物。

“Alex,你在看什麽?”餐廳的老服務員吳叔收拾好他留在餐廳的一些物件走過來問張愛來,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幅牆上的水墨畫,吳叔嘆口氣說,“這幅畫上的生活是你爸爸一輩子都向往的,所以這二十年來他一直都保留着這幅畫。只可惜,只可惜希望在天上能有人陪伴他。”說完抹了一把眼淚,拍了拍張愛來的肩膀。

“吳叔,謝謝了!謝謝你昨天來參加我爸爸的葬禮。謝謝你二十多年來的工作。”張愛來伸過來一只手按在吳叔放在他右肩的手上,“吳叔,希望你不要埋怨我關掉這家餐館。”

“Alex,你爸爸走了就沒有人的廚藝能撐得起這家餐館了,我們都清楚。他對我們一直都很厚道,這些年我全靠着跟你爸爸做事才讓自己全家在奧克蘭安定了下來,我也到了退休的年紀,打算幫忙帶一帶孫子,你知道我們華人走到哪裏都把家放在第一位,這次我們得到的遣散費都很豐厚,哪有可埋怨的。希望你這次回國能為你爸爸找一個好的歸宿地。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一個心願。”

“我會的,吳叔。我這次是辭掉了工作回去給爸爸找墓地的。不過不用擔心,澳洲的悉尼和墨爾本目前對我這個職業的需求量還是挺大的,等我回來即使奧克蘭沒有合适的職位再去澳大利亞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也沒有任何問題。”

“Alex,你爸爸沒有白疼你。他一直讓你學中文也沒白學,你中文講得這麽好,回國去辦事就比那些只會講英文的ABC方便多了。我打算回去放一下東西,待會兒來你家送你去機場。你爸的幾個老朋友也想一起來送你,我跟他們說就不必了,你只是回去辦點事很快就會回來的,他們昨天在你爸爸的葬禮上流了不少眼淚,都是群多多少少有些毛病的老骨頭了,我不想他們今天送別你再觸景生情掉淚。一起走吧。”

“好,吳叔。”

張愛來和吳叔一起關了中餐館的店門,然後分別駕車離開了。

張愛來回到了位于奧克蘭Pinehill的一棟獨棟住宅的家中。他從自己房間衣櫥一個上了鎖的櫃子裏取出一個金絲絨的精致小盒子,打開看了看裏面靜靜躺着的那枚亮閃閃的大鑽戒,輕聲嘆了一口氣,然後合上蓋子,把這個盒子慎重地裝進了上衣貼身的口袋裏。他來到父親的房間,将一個嶄新的嬰兒背帶戴在胸前,然後抱起桌上的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進嬰兒背帶裏。張愛來走過去捧起桌上父親的遺像,說:“爸爸,小時候,無論你在廚房幹活多晚多累都會抱起已經在餐桌邊睡着了的我回家,現在輪到我抱你回家了。我們現在就要回你的四川老家了。希望你能一路平安,也希望你能幫助我完成你的心願。”張愛來把遺像放回了桌上,走回到客廳看了看牆上的時鐘,估計吳叔的車快到了,就推起依靠在客廳一角的碩大行李箱朝門外走了出去。

屋外響起來汽車喇叭聲。

半個小時後,一輛白色的豐田車在芒格蕾市郊的奧克蘭國際機場的停車場停了下來。張愛來和吳叔下了車,一起從後備箱裏取出了行李。

吳叔拍了拍張愛來的肩膀說:“Alex,臨行前我再送你一句話。你知道你爸爸為什麽要把你的中文名字改成張愛來,也知道他為什麽要托人去南非買那枚大鑽戒。你爸爸的遺願有兩個,我祝願你這次回中國去一并把他的兩個願望都實現。”

張愛來低下頭想看向被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但挂在胸前的東西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紅着臉說:“吳叔,我知道。謝謝你來送我。請留步了,多保重。”

“二十七歲的人了,說起這個還要臉紅啊。難怪你爸爸生前總擔心你。只可惜我生的都是兩個兒子,要不然,說不定就不用你爸爸到離世時都還為你的事擔心了。”吳叔沉沉地嘆了口氣,接着說,“快去吧,別耽擱,一路平安。”

說完朝着航站樓的方向推了張愛來一把。

張愛來就借着吳叔推他的那股勁兒,頭也不回地進了航站樓,抱着父親的骨灰盒通海關,過安檢,登上了飛機。他察覺到一路上以異樣目光打量他的人不少,但有了吳叔推他的那股勁兒之後就像飲了酒壯膽的人一樣不再有任何的顧慮和遲疑,只是照着自己內心的想法去行動。在飛機上的十三個小時,他只要了一杯果汁和兩個面包,去了一趟衛生間。那個骨灰盒一直都挂在他胸前的嬰兒背帶裏,即使是去上廁所的功夫也不曾離開。張愛來剛落座時,緊挨着他的一個白人指着他胸前的東西,好奇地用英語問:“Hey, what’s that”

“My father.”張愛來雙手護着嬰兒背帶,說。

那個白人立即明白了,趕緊說:“I’m very sorry.”還為張愛來往旁邊挪了挪。

張愛來說:“Thanks. I’m sorry for this.”并護着胸前的東西,收緊了兩臂。

坐在同一排的都是白人,他們剛開始也好奇地打量着張愛來和他挂在胸前的東西,聽到兩人的對話後也都明白了,并沒有覺得不自在,表情裏有了幾分對張愛來的同情和理解。

張愛來還不知道當他抱着這個黑色的盒子在逼近中國的農歷新年回到那個生養他和父親的地方時會有截然不同的境遇。雖然一直在學中文,也一直對父親有着中國式的孝敬和依戀,但在新西蘭生活的這二十幾年已經讓他忘掉了中國文化裏的一些深植于民間的傳統禁忌,所以對即将遇到的排斥和疏離他并沒有在精神和肉體上做任何的準備,否則就不會為了呵護好父親的骨灰盒以及不給周圍的乘客添麻煩而在整段飛行中只吃兩個面包喝一杯果汁了。

此時,在距離新西蘭九千多公裏以外的中國,鮑天意邀請了自己的養父母以及養父母的兒子鮑天幸到一家星級酒店用餐。因為靠近農歷的新年,這家餐廳的上座率也越來越高,鮑天意為了能有一個安靜一點的環境,一狠心訂了一間叫“融樂堂”的包間。鮑天意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到達“融樂堂”,他坐在靠近衣帽架的位置上,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排練着他将對養父母提出的請求,緊張的情緒令他的額頭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一個小時後,鮑天幸的一聲“天意哥”打斷了他的思路。因為過度集中精力思考如何能讓養父母同意自己的請求,他被這一聲突然的招呼驚了一下,仿佛有人猝不及防地從背後推了他一掌似的。

“啊,天幸,你到啦!”鮑天意調整表情,忙不疊地起身迎接“融樂堂”門口進來的三個人,滿臉堆起笑容,“爸、媽,你們到了。我說來接你們,但天幸堅持要自己開車送你們來。快請坐。”鮑天意的措辭和神情,即便是讓一個外人見了,也能猜出他和他口中“爸、媽”的關系如果不是相處得不怎麽樣的女婿和老丈人及丈母娘的關系就是非血緣親生并且比較疏遠的收養關系。

“啊,到了。沒必要來接,反正天幸下班回家正好送我們出門。”養母一邊說一邊走進來,只看了一眼鮑天意就轉身幫正要坐下來的老公解下圍巾、脫下長外套。養父母兩人臉上都沒什麽笑意,這給鮑天意心頭澆了一盆冷水。

“爸、媽,我來挂。”鮑天意強壓住內心的不詳預感,手腳麻利地接過養母手中的圍巾和大衣,恭敬地挂在身邊的衣帽架上。他一邊招呼服務員上茶,一邊等他們三個都落座了自己才坐下來,表情更像個拘泥腼腆的客人而非宴請的主人。

“爸、媽,你們最近身體還好吧?”鮑天意問。

“還行,就是你媽最近脾氣不大好,總是和我吵架。”養父神色黯淡地回答。

“那還不是你不肯幫天幸!為我們兒子的事情,你總不上心,我提醒你幾句怎麽就算吵了?”養母神情怨憤地提高了嗓門說道。

“天幸的事情慢慢來,我正在想辦法、做規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我最有經驗,你懂個什麽?”

“好了吧!”天幸不耐煩地打斷兩人的争執,讪讪地說,“今天是天意哥請我們吃團圓飯,到了‘融樂堂’你們就融樂一點嘛!”

“爸、媽,我們先吃菜,有什麽事情一家人好商量。”鮑天意用服務員遞上來的熱毛巾擦了手,然後用公筷夾起剛端上來的開胃鹵菜分別放到養父母和鮑天幸的盤子裏。

“天意哥,我自己動手。你別那麽客氣。”鮑天幸朝鮑天意笑了一下,讓鮑天意緊張和不安的心頓時放松了下來。他也回給鮑天幸一個寬厚的笑容,他一直從心裏喜歡這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弟弟。

“天幸上班的那家公司業務量很大,他做的會計工作又辛苦又容易得罪人,我想既然他喜歡健身,現在忙得連健身和交女朋友的時間都沒有,幹脆開一間健身中心讓他來管理好了。”養母好像長久沒找到人傾訴一樣,對着天意就說開了,“我的意思是既然要開就開一家健身門類齊全的,我設想恒溫游泳池是應該有的,要不然你怎麽能競争得過那些周邊的健身中心?”

“得了,你們都別聽她瞎說了。我咨詢過一個開健身房的朋友,他說建恒溫游泳池的初期投入和管理費用都很高,而且還有一些安全隐患,所以他建議沒必要增加這個設施。”

養父有些惱火地瞪了她一眼憤憤地說道。看得出他已經不止向一個人解釋過了。

“他這樣對你說還不是因為見不得你開的超過他開的故意吓唬你。”也看得出養母堅持這個說法很久了,且絲毫沒有讓步的苗頭。

“真不可理喻!這個朋友是我當兵時的戰友,這麽多年了沒有什麽重大節日不走動的。”養父漲紅了臉争辯道。

“戰友怎麽了?好兄弟又怎麽了?他開健身房的地方離我們規劃開健身房的地方就兩公裏,他怎麽會眼睜睜地看着你把會員搶走?”養母不依不饒。

“這麽多人都要健身,搶得走嗎?你腦子裏盡是些陰暗的東西。”

“我陰暗?”養母啪地一聲把一雙用過的筷子連帶着口水和食物拍在了餐桌上,聲音帶着被激怒後的尖銳刺耳,“我為我們天幸操碎了心,你竟然還說我陰暗?”

鮑天意和鮑天幸幾乎同時站起來制止兩人撕逼,照眼前這架勢和往常的經驗,他們擔心兩人會真正地拉扯起來。

“爸、媽,有話好好說。”鮑天意心裏裝着自己的事,勸架略顯無力。

“爸、媽,和氣生財!這快過年了,你們兩個誰要是高氣壓給氣翻了,住院什麽的既花錢又受苦,保不準還正攤上好大夫回家過年沒時間給你們醫治。”鮑天幸已經習以為常了,笑着看了看兩人說。他這一招果然很管用,兩口子頓時安靜了不少。

“哥,你最近怎麽樣?茶莊的生意還行吧?”鮑天幸乘機切換了話題。

“還行……”鮑天意苦笑了一下,回答說,“吃菜,快吃菜。”

四個人吃着菜,氣氛從一觸即發變成了一潭死水。

當吃到豉汁鮑魚這道菜時,養父的情緒總算得到了緩和,對自己之前推動的那場無疾而終的争吵感到了一絲對宴請方的歉意,于是說道:

“天意,你經營的茶莊和茶山還不錯吧?效益怎麽樣?”

鮑天意覺得機會終于到了,趕緊說:“謝謝爸的關心,茶莊的生意還行。茶山上種植的茶樹現在也有了第一批的收成,客戶的口碑都很不錯。現在當地政府鼓勵大家承包茶山,有優惠政策,我想再承包五百畝,但資金有點匮乏……”

還沒等養父有任何回應,因為擔心自己等會兒會喪失勇氣,鮑天意便接着說道:

“我想找爸、媽借一點錢。如果你們同意借給我,我一定寫好借條,後年過年連本帶息地還給你們。”

“借一點錢?”養母的聲音比剛才和老公争吵時還尖銳,把鮑天意聽得一身冷汗,“天意啊,你剛才不是聽到我們在為天幸的事操心嗎?他這個健身房要開在市區的繁華地段才能保證收益,現在光是一臺好的跑步機就要二十多萬,租金加器材再加員工的工資,前期投入就要一千萬左右。我們這幾年做藥材生意賺的錢都要搭進去,天幸自己也要把積蓄都拿出來。不是我們不想幫你,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鮑天意心想:這樣的答複也挺有道理的。本來這個要求得不到滿足在他的意料之中,每年逢年過節請養父母吃飯平時抽空去看望兩位老人也是他應盡的義務,即使這筆錢借不到也不妨礙他繼續盡這一份義務。但他沒想到養母借着這個話題開始發揮。

“天意,你雖說是我們收養的孩子,可我們一直也沒虧待過你,即使後來我們生了天幸,也一直把你當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對待,從來沒有厚此薄彼過。對吧?”養母問。

鮑天意想起自己當年成績好想考大學養母卻苦口婆心地勸他去當了兵,天幸成績不好養母卻送他去了澳洲留學,他苦笑了一笑,點了點頭。

“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今年三十歲了,也該成個家了。你經營一個茶莊又有十畝茶山,收入應該還算可以,不要總是想着把生意做大。”養母繼續說,“我聽天幸說,他上次去你那裏,看到你屋裏桌上攤着別人給你寫的信,也不是外人,他就順便瞄了兩眼,聽說是幾個孤兒寫給你的。你資助了好幾個在讀大學和技校的孤兒?”

鮑天意吃了一驚,後悔去給鮑天幸買菜時忘了收拾自己卧室桌上的信。他看了鮑天幸一眼,眼神裏都是:你怎麽什麽都要說給你媽聽!

鮑天幸顯然覺察出了哥哥的責備,臉一下子就紅了,瞪了他媽一眼,眼神裏都是:你怎麽什麽都要說!

“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信,”鮑天幸解釋道,“我只是去你的房間看到了攤開的信紙,當時很好奇,又覺得既然是攤開的應該不是什麽秘密,所以我就……”

鮑天意低頭吃菜,不說話。

“聽我一句勸,天意,”養母用目光逼視着埋頭吃飯的鮑天意,說道,“那些孤兒一直有國家照顧,根本不用你操心。這十年來你把自己賺的很多錢都拿來資助這些孤兒了。你這是何苦呢?那些錢存起來買一套像樣點的婚房首付早就夠了。你把錢都去幫了別人,誰幫你攢錢娶妻生子?”

“那我也說兩句,”養父加入到這場轉移了的矛盾中來,“我也是當兵出生,當年的戰友和上級到今天都還和我保持着聯系,大家有什麽好資源都樂于分享,見到誰有了困難也都極力幫忙。你怎麽始終像個孤家寡人一樣,連戰友關系都沒有去維持?到現在需要資金還要向我們兩位老人借錢啊?”

鮑天意身上的第二波冷汗幾乎把他穿的汗衫都濕透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只低頭看着圓桌上的那條紅燒魚,覺得此刻的自己和那條魚沒什麽兩樣。

他看到養母臉上的表情酸得像桌上那盤烤蝦旁邊放着的檸檬汁,不得不回答道:

“我們那批戰友經濟狀況都很一般。有的退伍後換了電話號碼就失去了聯系。”

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比責備和質疑都更讓鮑天意坐立不安。他夾起一只烤蝦放進鮑天幸的碗裏,用近乎救助似的目光掃了鮑天幸兩眼。鮑天幸反應很快,立即挺身而出給鮑天意解圍。他讓服務員開了桌上的紅酒,先給父母都斟滿了,又給鮑天意的酒杯滿上,然後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說:“現在工作和生活的壓力都挺大,退伍回家大部分人都要忙着相親、成家、就業、買房,等成家立業後又要忙着生養子女,哪有那麽多精力去聯系老戰友?我哥他不是人緣不好,更不是薄情寡義,只是剛好趕上了人們都壓力山大的時代。這可真怪不了他。沒準兒哪天他資助孤兒的消息走漏了風聲,突然被評為年度道德模範或者感動中國十大好人,一夜之間那些本以為失去了聯系的戰友就都能通過電視臺和電臺同他聯系上了。”說完大笑了兩聲,不知道是自我解嘲還是被自己想象出來的場景逗笑了。

鮑天幸的調侃果然讓氣氛緩和了許多。鮑天意的養父母不再言辭裏夾槍帶棒地針對鮑天意,對他借錢一事也不置可否地避而不談了。四個人恢複了客客氣氣的交流方式,聊了點對鮑天幸開健身中心的設想和一些瑣事後,也都酒飽飯足了。鮑天幸下午還要回去上班,在這之前他要把父母送到一個他們的老朋友家裏去聊天。鮑天意恭恭敬敬地拿出給養父母準備的春節禮盒:一箱有機雜糧、一盒他茶山産的明前竹葉青、一盒加拿大進口西洋參切片。鮑天幸替父母接了,謝過了鮑天意,把禮盒放進汽車後備箱,又送父母坐進了後座。臨上車前,鮑天幸把鮑天意拉到街邊背對着車裏的父母說:“哥,我想幫你籌這筆投資,但我剛換了部新車,現在也就還剩十五萬左右可以靈活支配。你如果不嫌少的話我改天轉賬給你。”

鮑天意覺得這是他今年聽到的最暖心的話,足以化解他在這個冬天裏身心所感受到的寒意。但十五萬對于承包五百畝茶山十年的費用而言仍然是杯水車薪。他不想讓這個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卻有手足情意的弟弟因此過上拮據的生活,所以他拍了拍鮑天幸的肩膀,說:“謝謝你,天幸!有你這句話比什麽都強。這筆錢你自己留着花吧,到了追女孩子的年紀,出手要大方。承包茶山的事我知道想辦法。你快送爸、媽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那,哥,我走了。要是我幫得上什麽忙,你就叫我一聲。他們怎麽想我不管,”說着指了指汽車的方向,“我可一直都當你是我的親哥哥,你也不要把我當成外人。”

“行,你快去吧,路上開車小心一點。”鮑天意又拍了拍鮑天幸的肩,眼睛有些模糊了,他趕緊調轉頭去。

“那我走了,哥。”

等目送鮑天幸開車離開後,鮑天意折回到“融樂堂”,把沒喝完的兩瓶紅酒塞上木塞子,用飯店贈送的袋子拎了出來。這是冬季的一個陰天,四川盆地冬天特有的寒濕加上近日來接連觸動黃色預警的大霧以及嚴重的空氣污染令街道上的能見度降到幾乎兩百米以內,街邊飯店透出的燈光和街上緩慢移動的汽車慘白的車燈遙相呼應,在似霧又似霾的介質中忽明忽暗、搖擺不定,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們好多都立起高領、戴着保暖的帽子或者口罩,幾乎沒人把臉露出來。鮑天意站在飯店門口的人行道上,四顧茫然,為了請養父母和鮑天幸吃飯,他一早就關了茶鋪,而且也不打算今天內再開。茶山上的工人都收工回了家準備過春節。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好像無處可去,也沒有任何人期待他的出現。他一手拎着酒,一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蜘蛛俠的小木偶,對着它說:“現在就只有你陪着我了。”想了想,他決定拎着酒乘車去看一看那片他還沒有能力承包下來的茶山。

與此同時,在距離鮑天意一百五十公裏的一座名為“藍蓮花”的客棧裏,傅業勤、張惠心夫婦吃過了午飯,忙着收拾餐桌和廚房。傅業勤拿起廚房一袋裝好了的年貨,對張惠心說:“我去給老王家送點香腸和臘肉。今年春節他一個人在家,老婆去城裏給兒子兒媳帶孩子了回不來,他自己又懶得折騰,所以啥都沒弄。讓他去城裏他又說空氣不好不習慣。我怕他憋得慌,順便去和他說說話。”

“你去吧。早去早回。今天是飛鴻妹子爸爸的生日,她現在還在自己房間裏待着。我怕她越想越難受,你早些回來我們多個人陪她說說話也好。”張惠心一邊低聲說,一邊朝客棧走廊的一頭若有所思地望了望。

“好。我送完東西陪老王聊幾句就回來。我們也早點幫飛鴻妹子物色一個對象。這人心裏難受的時候啊最好有個知冷知熱的厚道人在身邊陪着聊幾句。”

“那也不能着急。有的人在外人面前是知冷知熱的厚道人,到了自己屋裏人面前就三棒子也錘不出個響屁來,哪裏懂得疼人和聊天?我可不想飛鴻妹子攤上這類人。”說完白了傅業勤一眼。

傅業勤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他的确是見了老王就跟話痨似的,相對而言,跟自己老婆在一起話就少了很多。

“那瓶我給老王準備的白酒呢?”傅業勤摸了摸裝香腸、臘肉的口袋,發覺少了件東西,就問張惠心。

“昨天我怕和熏肉一起放地上碰碎了,單獨拿出來放在竈臺上了。”張惠心一邊說一邊拿了那瓶酒過來遞給傅業勤。

“我就是說嘛,難不成會有人偷走啊?”傅業勤有些緊張的表情化作了滿臉的笑容,他撫摸着那瓶白酒,流露出失而複得的滿足感。

“你可早點回來幫忙做事,別和老王喝多了誤事。”張惠心叮囑道。

“放心,我只陪他喝幾口,其餘的都留給他慢慢喝。”

傅業勤說完,拎起裝滿了年貨的口袋出門了。

張惠心收拾了一會兒廚房,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就走出廚房,順着走廊,輕手輕腳地朝這層樓最東邊的一個房間走去。

此刻,在那個房間裏,吉飛鴻坐在一桌豐盛的菜肴旁,桌上放着裝了父母照片的相框。她穿了一件藏藍色的立領斜襟冬裝旗袍,配一雙擦得程亮的長筒皮靴,漆黑的長發用一根鑲玉的木簪在腦後挽成一個豐美的發髻,透過房間半掩着的雕花木窗望去,這個眉目清秀、身姿娴雅的女子會讓人覺得在這客棧裏穿越了時光。

今天的吉飛鴻神情裏多了幾分憂思,她舉起一只斟滿了白酒的小酒杯對着桌上的小相框說:

“爸爸,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特意做了您和媽媽最愛吃的辣子雞還有幾樣家常菜給你們,希望你們能開心。快要過年了,女兒很想念你們……”吉飛鴻輕輕碰了碰放在父母相框前的兩個斟滿了酒的小酒杯,呷了一小口杯裏的白酒,接着說,“爸爸、媽媽,女兒現在生活得很好,請你們放心。客棧的口碑現在越來越好,幾乎每個住店的客人都會在手機軟件上給我們五星好評,遇到旺季要提前好幾周預定才能住到房間。這也多虧了傅師傅和張姐的幫襯。現在他們就像我的家人一樣。”

站在窗外的張惠心聽到也禁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在她和傅業勤的心裏也把吉飛鴻當成家裏人。

吉飛鴻挑起盤子裏的辣子雞放在相框前的兩個盤子裏,也給自己夾了一小塊。她放進嘴裏嘗了嘗,對着照片說:“不知道是不是青椒放少了,現在菜市場難買到好青椒,我請傅師傅和張姐在客棧院子旁邊的山坡上種了一小塊,不施化肥不打農藥,有蟲子都是用手捉的。今年收了幾籃子,能把人眼淚辣出來,住店的四川客人都喜歡。我怕你們覺得太辣,就沒多放,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覺得味道太淡。”吉飛鴻嚼了嚼口中那塊辣子雞,又用筷子輕輕把骨頭夾出來,對着相框說,“爸爸,我真想聽聽您對這盤辣子雞的評價啊……”

吉飛鴻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憂傷卻并沒有掉淚,她背對着半掩的窗戶,不知道此刻躲在窗戶邊看到和聽到這一切的張惠心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在窗邊抹起了眼淚。她本想沖進吉飛鴻的房間,摟着她大哭一場,但又覺得那樣會妨礙吉飛鴻寄托哀思。想了想,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坐在床頭低聲地啜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張惠心聽到吉飛鴻進廚房的聲音。她趕緊擦幹了淚水去和吉飛鴻一起收拾盤碟。吉飛鴻為了安靜地給去世的父親過一個生日,這一天的訂單都沒有接,所以藍蓮花客棧顯得很清靜。

等餐盤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吉飛鴻和張惠心正要坐下來聊聊天,卻聽到了傅業勤在客棧外面大呼小叫讓張惠心去接他的聲音。張惠心拉長了臉,一邊說:“這不要臉的,該不會是把我給他裝的醪糟扔了,喝了老王的白酒吧,一驚一乍失心瘋的樣子。”一邊走出去。

吉飛鴻也跟着張惠心走出客棧。她們看到傅業勤把那個裝年貨的袋子挂在脖子上,背上躺了一個爛醉的男人,張惠心定睛一看,發現那個男人不是老王,而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陌生人。

“死鬼,你去送年貨怎麽撿回來一個活人來?”張惠心一面取下傅業勤脖子上的袋子一面問。

“傅師傅,”吉飛鴻也很好奇地打量着那個人,問道,“這個人是誰?”

“等我把他背進去再說。”傅業勤把那個男子背進了離自己最近的房間“山岚”。張惠心跟進去,幫着傅業勤給那個男子脫了鞋,然後蓋上被子。

吉飛鴻看着那個雙目緊閉、臉色潮紅的男子覺得很有趣。

“我去廚房給他兌一碗蜂蜜溫水。”傅業勤一邊說一邊退出了房間。

等他回來時,端了一碗蜂蜜水,張惠心幫他扶起那個男子,傅業勤把溫糖水送到那人的嘴邊,對他說:“難受吧?我就知道你難受,一路上說了不少胡話,連家底兒都露給我聽了。來,喝點熱糖水,就沒那麽難受了。”

那個男子的雙目仍然閉着,卻像是聽到了傅業勤的話,哼哼了幾聲“難受”,然後喝了幾口熱糖水。

張惠心掏出自己的手帕給男子擦了擦嘴角的糖水,然後幫着傅業勤把他放回床上,蓋好被子。

三個人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山岚”。

他們來到“藍蓮花”客棧的大廚房。這個廚房一向兼作客棧的議事廳。

“我去給老王送年貨,本想和他一起吃點菜喝點酒再擺兩句龍門陣。沒想到你張姐給我把那瓶白酒換成了醪糟水。害得我給老王解釋了半天,他還笑我是個怕老婆的耙耳朵。”

傅業勤一面對吉飛鴻說一面讪讪地瞟張惠心。

吉飛鴻仰頭大笑起來。

“我要不把那瓶白酒換成醪糟水,你現在還不是和床上那個醉鬼一樣啊?他是誰?從哪來?”

“你聽我慢慢說嘛,”傅業勤喝了一口水,接着說,“老王那樣笑我再加上又沒酒喝,我就不想待了,把臘肉、香腸給他了,我就說家裏有點事要回來幫忙,結果在霧蓮山的茶園看到一個人歪躺在地上,旁邊還有兩個空的紅酒瓶。我怕山上的小孩子把酒瓶子摔破了拿來打架,就把兩個瓶子撿起來放袋子裏挂在脖子上,把那個醉漢背回來了。”

“你心腸挺好嘛,就不怕背個逃犯回來?”張惠心問。

“我五十多歲的人了,什麽樣的人沒見過,那人看上去儀表堂堂,穿得也整潔,幸好躺在山上一塊幹草上,沒弄髒衣服。我一看他就像是心裏有些苦悶沒處說的人。結果我背他回來這一路上,他閉着眼睛把沒處說的苦都說給我聽了。”

“他都說了些什麽啊?”吉飛鴻好奇地問。

張惠心也眼巴巴地等着聽傅業勤說。

“他啊,”傅業勤覺得自己此刻像當年那個全村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來的評書高手,得意地喝了第二口水,慢條斯理地說,“他說自己是個非婚生的孩子,自小被母親遺棄,後來有一對條件很好又沒有生育的夫妻從孤兒院裏領養了他。結果領養他後的第五年那對夫妻又懷上了孩子。”

“這樣……是挺慘的。”張惠心眼睛又濕潤了。

“自從他養父母有了親骨肉之後就對他冷淡了。他從小學習努力成績也好,可養父母的心思全在親骨肉身上,送自己的兒子去澳洲留學也沒讓他去念大學,養母勸他去當了兵。”

“唉,這也太不厚道了!”吉飛鴻跺跺腳說。

“他還說啊,”傅業勤慢吞吞地喝下第三口水,斜瞄了聽得聚精會神的張惠心一眼,故意走題說,“以後別再把我送老王的白酒換成醪糟水了。”

“少廢話,快接着說。”張惠心瞪了他一眼。

“他還說啊,他找養父母借錢想承包更多的茶山,結果養父母沒答應。”

“那還用想嗎?那樣的養父母怎麽可能借錢給他?”張惠心輕輕嘆了口氣。

“他有沒有罵養父母?”吉飛鴻問。

“那倒沒有。這小夥子雖說喝醉了酒說了一路胡話,可從頭到尾沒罵過誰,可能就是一個人憋在心裏的話太多了。”

“他還說了些什麽?”張惠心意猶未盡。

“說得多,我一下子記不起來了。”傅業勤拍了拍後腦勺望着張惠心得意地笑,“等我想起來了再說,下次你就不要再把我給老王的酒換成醪糟了。”

此刻,在距離“藍蓮花”客棧二十五公裏的成都雙流國際機場,張愛來終于通過了層層關口,進入了機場大樓的到達廳。他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打開手機用一個應用軟件叫車。他早就了解到如今中國的叫車軟件十分方便,而且使用軟件推薦的專車不用擔心被拒載,所以在新西蘭的時候就下載了幾個用戶推薦度最高的APP在手機上存着。

過了幾分鐘,張愛來叫的專車到了。那位司機西裝革履、笑容滿面地從車裏出來迎接張愛來并主動幫他把行李箱放進汽車後備箱裏。張愛來謝了司機,雙手托着胸前的嬰兒背帶小心翼翼地坐進了車裏。

“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感謝您使用專車。請系好安全帶。”司機坐進駕駛室後轉過頭來笑着對張愛來說。他看了一眼張愛來胸前的東西笑容突然變得僵硬。

“您胸前背的是……”司機問。

“哦,是我父親的骨灰盒。”張愛來艱難地系好安全帶,說。

司機轉過身去,沒說話。張愛來從車內後視鏡裏看到司機的臉色變得很陰郁。

“有什麽問題嗎?”張愛來問。

“哦,沒有。”司機發動了引擎,轉動方向盤開始按導航行駛。

一路上司機沒和張愛來說一句話。二十分鐘後,汽車到了目的地:霧蓮山的“常青藤”客棧。

系統自動結賬後,司機走出駕駛室幫張愛來提取了後備箱裏的行李。張愛來謝了司機,司機板着臉說了句不客氣就駕車離開了。

張愛來覺得這個司機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就拖着行李箱去這家“常青藤”客棧登記入住。

冬季是霧連山旅行的淡季。“常青藤”客棧的老板和老板娘在前臺一邊嗑着瓜子一邊用一個撐起來的平板電腦看着韓國的電視劇。

“你們好,我來住店。”張愛來對他們說。

“好啊!歡迎歡迎!”好不容易看到有客人來,老板和老板娘趕緊放下手頭的瓜子,起身迎接。

“有證件嗎?拿來登記一下。”老板娘都忘了給電視劇按暫停,趕緊起身準備用電腦給張愛來登記入住。

正在這時候,老板注意到了張愛來胸前挂着的東西。他熱情洋溢的笑臉像突然遭遇了冰川世紀的極寒天氣一樣凍住了。

“請問,你背的是什麽?”老板臉上只剩下一絲客套的笑容。

“是我爸爸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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