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京城東郊十裏處的長亭外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正伸着脖子向遠處眺望。眼見着日頭已經老高,可想等着人還沒來,他不由地緊皺着眉頭,臉上滿是焦慮。快到午時,遠處馬踏環鈴之聲清晰傳來,這男子面上一松,急切地小跑迎了上去,一見到馬車立即呼叫起來,“少爺,馬安奉老爺之命在此等候多時了。”

車簾一挑,馬志潔面容憔悴地靠坐在軟墊上,毫無精神地朝馬安點點頭,示意他上車,然後懶懶地問:“父親有什麽要事嗎?”即刻就要回京了,這時讓馬家最心腹的大管家親自來見自己,肯定是有大事。

馬安恭敬道:“少爺,也沒什麽大事,只是老爺怕您一回京就要進宮面聖,來不及回家,特地讓老奴來叮囑您幾句。老爺說皇上如今納了兩妃,您也該收收心了。皇宮內畢竟都是皇上的家事,您可千萬別多言,如今朝廷局勢漸穩,做臣子的還該有臣子的樣子才是正經。”他說的小心翼翼,口氣甚是卑微。其實馬強對他說這番話時語氣很是強硬,可他哪敢這樣對少主子。

馬志潔不耐煩地說道:“難道我在父親心中就是這樣不更事嗎?安叔,你回去告訴父親,什麽時候該怎麽做,我心中自是有數。”

“是是。老奴看着少爺長大,您的心智非常人可比,老爺就是太小心了些。”馬安讨好笑道:“老爺還讓老奴問問您,差事辦得如何?”

馬志潔聽了奉承,臉色略微好看,淡淡道:“所幸不負皇恩。”朱氏兄弟在河間府那麽一鬧,誰還敢不聽號令,當官的可沒有傻子,明擺着栽贓嫁禍,不就是殺雞給猴看。錢糧哪有性命重要。于是馬志潔接來下籌糧之旅異常順利,他心裏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只是那朱家兄弟太不把放他在眼中,他是決不可能放過這兩個混蛋的。何況他心裏也隐隐有着和皇上較勁的意思,你湛凞瞧不上我,派兩個無賴來羞辱我,好吧,我也不會讓這兩個無賴好受。正在遐想中,突聽車外一陣喧嚣,他不由問道:“什麽事?”

馬安挑簾一看,随即笑道:“少爺,這裏是京畿衛外軍的駐地。自從朱家兄弟把那些‘要犯’帶回來後,這裏就沒有一天安寧。刑部和大理寺天天來要人,可朱家兄弟就是把他們扣在軍營中不放。”

“倒是聰明,知道進了刑部和大理寺可就由不得他們了。”馬志潔嘴角冷笑,心中一動,忙問:“皇上怎麽說?”

馬安道:“皇上扣着折子,似乎沒有動靜。”

“哦?”馬志潔眉頭一皺,皇上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想保那兩個無賴兄弟?那兩個混蛋有什麽好?竟比我還受皇上重用?他心中一絲絲恨意不停湧出,突然大聲喚來親衛,斥道:“前方吵鬧成何體統,還不拿出欽差的儀仗,讓他們快滾開。”

親衛莫名其妙被訓斥,心頭火大,立刻命人敲鑼打鼓大聲嚷嚷,“欽差在此,閑雜人等速速散開。”

一聲高過一聲的吼叫果然讓吵鬧的人群安靜下來,只是這群人個個都用憤恨的眼神瞧着路過的欽差車隊。“呸”,終于有個人忍不住罵了起來,越罵越憤怒,赤眼發狠地對剛才和他拉扯的那幫人揮舞着手中的大刀,吼道:“再不滾,你爺爺我手中的這把刀就不客氣了。”

“朱武,你別亂來。這是京城,天子腳下。你等着,等着。”那幫文人哪裏見過這場面,見他拿出拼命的架勢,吓得嘟囔着跑了。

“呸。媽的,一幫子軟蛋。”朱武氣哼哼回到軍帳,将軍刀往地上一扔,委屈地對朱文道:“大哥,媽的,馬志潔那混蛋回京了。咱們兄弟怎麽辦?還像老鼠一樣窩在這裏?”

朱文陰沉不語,半響才艱難道:“要是哥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咱朱家可就靠你了。”

“哥,你是咱家的主心骨,我不會讓你有事。”朱武沉悶地說道。兄弟倆一時都默然不語,臉上俱流露出不安的表情。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內廷侍衛手執金牌令箭挑簾進來,威嚴道:“皇上口谕,宣朱文進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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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兄弟趕緊跪下叩首。臨走前,朱武下意識地要去拉朱文的衣袖,卻被朱文苦笑着躲開,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皇宮是朱文第二次進來,沒了第一次的惶恐和驚奇,只剩下滿腔的苦澀和悲壯。他雙腿如灌鉛般跨入上書房,重重地癱跪在地,虛弱地口呼萬歲。大理寺卿孫達理和刑部尚書嚴謙低眉在一旁候着,眼神卻冷冷看着朱文。另一邊,馬志潔面無表情低頭不語,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郭桢掃了這四人一眼,按照心中揣測的皇上想法,小心翼翼回道:“皇上,此案關系重大,臣以為還是要細細選派精幹官吏,慢慢細查方是上策。”他以為皇上是要拖字為上,哪知皇上一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言,漫不經心道:“此等大案需要盡快審明,朕不想冤枉好人,更不會放過居心叵測之徒。”

孫達理迫不及待地回道:“皇上所言極是,只是朱大人将人困在軍營,妨礙臣等辦公,不知有何居心。”

“皇上,微臣奉皇命前去剿匪,沒有皇命,微臣怎敢将要犯輕易交予他人?皇上明鑒。”朱文幾乎是帶着哭腔說的。

“你的忠心,朕自然知道。這事不怪你。”湛凞微笑着示意郭桢扶起朱文,“郭相說得對,此案非要能吏不能審明。朕這些時日壓着奏折,也是在多方考慮人選。如今馬大人回來了,朕這審案之人自是非馬大人莫屬。”

馬志潔猛地一驚,“皇上,臣。”

湛凞打斷他的話,含笑說道:“此次籌糧之事盡顯馬大人才幹,況且馬大人又是當事之人,審理此案最合适不過。馬大人就不要推辭了。”

馬志潔見湛凞不容自己推脫,心裏摸不準她的想法,硬着頭皮偌偌地應下了,恨不得立刻回家和馬強商量。

湛凞面上做出欣慰的樣子,“這樣甚好。朕命馬志潔轉任刑部左侍郎,會同大理寺共審此案。”

孫達理和嚴謙對視一下,嚴謙躬身道:“皇上,刑部左侍郎在職,這随意罷免,恐怕會引起朝廷非議。”

湛凞冷冷道:“前晉律法太過苛刻,朕要重新編纂。原左侍郎入了翰林院,替朕編修律法,這是天大的重責。他的品階俸祿按原樣不變,如何叫随意罷免?”

嚴謙讪讪賠笑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臣是怕馬大人沒有審案的經驗,恐誤了皇上的大事。”

“所以朕才要讓大理寺一同會審。”湛凞面色不善。

嚴謙吓得低頭不敢再多言。孫達理暗罵嚴謙沒出息,恭敬道:“皇上,那些人犯可否移交刑部或大理寺?”

“不必那麽麻煩,天下初定,前朝餘孽未清,移來移去,恐讓賊人鑽了空子,明日審案直接提人即可。都退吧。”湛凞甩了袖袍,轉身進了內殿。

朱文見皇上走了,急得張嘴要喊,真要給這幫人審案,那他不就完了。郭桢在旁邊拉了他一下,湊到他耳邊小聲道:“皇上這是在保你,還有一夜的時間,什麽做不成啊。”

朱文腦袋這時才透出一絲清明,晃晃悠悠回了軍營。朱武見他傻坐着,急道:“哥,你倒是拿個主意啊。”

“能拿什麽主意。讓兄弟們死咬不放。”朱文頹唐道。

“大哥,咱們也在前晉的軍隊裏待過,這些人是什麽德行你我都清楚。現在誰他媽都知道匪徒是假扮的,別說過大刑了,驚堂木一拍,他們就慫了。”朱武急紅了眼,狠道:“不如滅口吧。”

“你以為我沒想過嗎。現在殺了他們,不是明擺着做賊心虛嗎,這筆爛帳那些混蛋一樣會推到我們頭上的。”朱文使勁地抓着自己的頭發,最後無力地道:“走一步算一步,咱們兄弟倆必須得保一個,你別摻進來,有什麽事都往我頭上推。”

“哥,這叫什麽事啊。”朱武痛苦地蹲在地上。

次日清早,刑部就派人來将于元廷和那三個大戶帶走了。等到了午時,又命人來傳朱文。朱文一到刑部大堂,見于元廷四人面帶輕松,心中便絕望起來。果然這四人反了口供,孫達理一口一個屈打成招,說他誣陷。朱文只能咬緊牙關,堅決不認。

馬志潔高高坐着,喝茶看戲,好不悠閑。昨晚他和父親商量了半夜,皇上讓他審案,是要坐實他馬家和董家的敵對事實。可皇上要是滅了董家,騰出手來就得滅他馬家。經過此次河間府出事,他也明白了,湛凞不拿他當回事。要真想讓湛凞倚重自己,就得壯大實力到讓湛凞不得靠着自己,所以董家這個敵人就得慢慢滅,慢到他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時,所以這案子他要給董家個面子。就像前晉一樣,董馬兩家這時要鬥而不破。

孫達理見他袖手旁觀,知道他是在賣人情。這人情不要白不要,态度也跟着傲慢起來,一聲聲高聲叱呵朱文,看樣子就是要置人于死地。朱文也知此時除了硬頂再無他法,總不能供出皇帝吧。孫達理明白朱文是不會認罪,冷笑一聲,命人去傳喚那幾個“匪徒”,刑部大堂什麽刑具沒有,再牢的嘴也能撬開。

朱文死寂一般跪在地上,腦袋裏一片空白。小半個時辰,差官氣喘籲籲跑來,口齒不清慌道:“大人,嫌犯全部暴斃。”

孫達理臉色劇變,“什麽?你說清楚。”

差官大口喘道:“下官去軍營提人時,發現他們都服毒自盡了。”

孫達理恨得差點将驚堂木扔出去,他當初先傳朱文來問話,一來是想當面揭穿朱文,給皇上個下馬威。二來當着朱文面,也是告訴皇上,他孫達理可沒有刑訊逼供。哪知棋差一招,皇上給他來個死無對證。以為這樣我就能放過朱文?他惡狠狠拍着驚堂木,喝道:“朱文,嫌犯自盡,你難逃其責。說不定這裏面另有隐情,本官要上折求皇上徹查此事。”

“不管我大哥的事。”朱武瞪着眼從外面進來,兇狠地盯着孫達理,“嫌犯是我在看守。”

“好好,來人,将朱家兄弟關入大牢。”孫達理可不會被朱武吓到,發狠道。

“孫大人好威風,竟管起了京畿衛的事。”大堂外一個陰冷的聲音響起,明明音量不大,卻讓人感到徹骨寒意。

孫達理後背只覺一熱,心中卻是一涼,來人盔甲鮮明手按腰劍,正是衛緒。

“下官見過衛大将軍。”孫達理按住心慌,拿出不卑不亢的态度,說道:“這兩人事關要案,本官也是奉皇命辦案,望大将軍體諒。”

“京畿衛是皇上的衛隊。”衛緒冷冷看了一眼孫達理,“他二人犯錯自有軍法處置。若是孫大人有證據指證他二人誣告朝廷命官,本官當然不會阻礙孫大人辦案。若是沒有。”他不再多言,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孫達理氣得嘴唇都在哆嗦。證據?都被滅口還有什麽證據。一直冷眼旁觀的馬志潔突然插話道:“不知大将軍用何軍法處置這二人?”

衛緒面無表情道:“看管不利,失職之罪。罷免官職,罰一百軍棍。馬大人是怕本官包庇嗎?來人,當着馬大人面,行刑。”聲音毫無感情。後面上來兩個如狼似虎的士兵将朱武按倒在地,扒下他的褲子,露出白花花的肥肉,舉起手腕粗的木棍毫不留情地使勁打下,一時間血肉橫飛。朱武死命地咬着衣帶不出一聲,朱文雙拳緊握,淚水就在眼眶中打轉就是不讓它流下。

孫,馬兩人被這血腥場面弄着直皺眉頭。很快,刑罰結束,朱武已經奄奄一息。衛緒漠然道:“若是兩人大人有證據證明朱家兄弟違背律法,大可上折子請皇上做主,本官絕不庇護。”說完,大手一揮,示意手下将朱文、朱武帶走。

回到軍營時,朱武已經昏迷。朱文看着忙綠的軍醫,滔天的恨意湧上腦門。他“撲通”一下跪在衛緒的面前,顫聲道:“多謝大将軍。”

“要謝,你還是随我去謝皇上吧。你放心,我已吩咐過,剛才的棍罰不過是傷了皮肉,未動筋骨。你兄弟性命無憂。”衛緒還是一如既往板着臉。

再次見到皇上,朱文猶如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母親,放聲大哭。等他哭夠了,湛凞才淡淡道:“你可知錯了?”

朱文抽泣道:“知錯了。微臣不該魯莽行事。可是那個馬志潔欺人太甚,要不是他出言攔阻,那個于元廷早死了,臣的弟弟也不會受這個罪了。也是臣有私心,怕鬧大了擔罪責,所以也沒敢對于元廷怎樣。”

湛凞點點頭,“對付這些狡猾如狐的賊吏,你一手軟他們可不會放過你。朕這次保了你,下次你可就沒這運氣了。不過朕一言九鼎,仍許你知府之職,過幾日你去上任吧。這回可要學聰明些,定要替朕除了豫平那些蠹蟲。還有,朕不知道你如何和馬大人結怨,只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你好自為之。至于你弟弟,朕會命衛緒關照他的,你就安心吧。”

朱文重重磕了個頭,“微臣肝腦塗地不能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皇上您放心,臣就拼上一死也要将那些蠹蟲除去。”

“不要天天打打殺殺,要用腦子。你好好想想怎麽做,先退下吧。”湛凞打發了朱文,轉身對進來的闵仙柔笑道:“百姓有了糧安定下來,我這心裏也就有底了。”

“你在朱文心中埋下一根刺,将來是打算用他這把刀斬了馬志潔?”闵仙柔微笑着望着湛凞,此時她的身孕已有四月餘,小腹已經微微隆起。

“他心裏哪有江山社稷,只是為了他龌龊的私欲。要不是想穩住馬強,我早要了他的命。”湛凞輕撫着她的小腹,無比滿足。

闵仙柔把手覆在湛凞的手上,說道:“經過此事,馬志潔想必也暫時收了他的妄想,看他對朱氏兄弟的毫不留情,董馬兩家又要回到明鬥暗連的格局上來。還是要小心他們翻起大浪。馬志潔留下的戶部空缺,你打算讓誰來接替?”

“王功名吧,科考結束,他也算立了功績,給他個實缺,非議也不會那麽多。我的錢庫可不能給個二心人看管。你如今也不要憂煩太多,對胎兒不好。”湛凞安撫道:“再過些日子就是科考,我會派人緊盯着。”

闵仙柔溫柔地看着湛凞,“我明白,讓她平安出生才是最重要的。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受一絲危險。”

“不光是她,你和她都要平安,我才能安心。”湛凞蹲下,将耳朵靠在闵仙柔的腹部,靜靜地聽着女兒的動靜。

其後的朝政上,馬志潔和孫達理上了個含糊的折子,只說是沒有實據。郭桢力争道:“啓奏皇上,那些兇犯領間藏毒,聽聞要審訊過刑便一起自盡。只從這一點便可看出這些人必定是長期訓練的死士。臣覺得此案定與反賊有關,于元廷逃脫不了關系。望皇上嚴懲。”

董平不屑道:“那為什麽他們不在捉住時當場自盡?非要在畫押之後提審之前才自盡啊?”

郭桢不急不緩道:“這就要問于元廷了。為什麽畫押之後那些大戶們全部口供反複啊?似乎是在等有人救,等不來之後又在自保啊?”原來那日公審不成,馬志潔和孫達理一商量,索性先把人都關進牢裏,再圖後計。朱文受命喬裝混進了刑部大牢,沒有去見于元廷,只是對那三個大戶又是踢打又是威脅又是利誘。那三個大戶也明白了,這時已經死無對證,唯一能定罪的就是他們以前畫押的供詞,要是于元廷再不認賬,将髒水全部潑到他們身上,那就不光是自己的命沒了。謀反、刺殺朝廷命官那是要誅九族的。死自己一個總好過連累全族。這三人只能硬着頭皮咬定于元廷。郭桢自然知道這一切,所以才不慌不忙反問董平。

董平也知道于元廷已經是個棄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馬強看似打圓場般說道:“啓奏皇上,犬子已調往刑部,這戶部右侍郎一職已然空缺,不知皇上希望誰來接任。臣以為——”

湛凞突然出聲阻止了他,“這是要職,朕再思量下再說。虎父無犬子,馬志潔不負皇恩,籌糧一事功勞極大,馬大人教子有方啊。朕決意賜馬志潔男爵封號,以示嘉獎。衆臣工還有何事要奏,無事,就退朝吧。”

馬家父子叩首謝恩,大臣們跟着跪下恭送皇上,随後起身紛紛恭喜馬家父子,可當事人心中卻有苦難言。董平攙扶着董桦,一語道破天機,“削了實缺,給個虛名,馬家真是虧大了。”

“不用去管他們,現在我們要準備科舉。”董桦冰冷的聲音完全與他慈祥的相貌不符,“她不是用無賴對付我們嗎,我們也用無賴的法子對付她。老夫要讓她知道,把讀書人逼急了,耍起無賴來,可是要比真正的地痞流氓厲害千萬倍。”

聖啓二年三月初,京城大街來往的行人中已經有不少頭戴方巾的書生。自皇上重開科舉的聖旨頒布全國後,有不少頑固酸儒瞧不上湛凞這個女皇帝,暗中抵制不願科考。也有人懷疑女子坐皇位,怕江山不穩,不敢輕易來參加科舉。但權勢誘人,況且聖旨中參加科考的限制幾乎沒有,一心想博取功名的書生也有不少,所以這些日子上京的人陸續增多。祁淮冠一直忙着整理考生報名的名卷,身體上雖累,但不及情緒上的緊繃,雖說他只頂着主考的頭銜,但出了事倒黴的還是他這個主考,他也不是呆子,那些“暗湧”肯定會冒頭的。他下了大功夫,将貢院四周加固,又調來大批禮部官員設三道關卡協查考生,又上折子請求皇上調重兵把守,自以為萬無一失。

一晃間,三月十五已到,由于考試定在卯時,所以天未亮就有大批今日參考的考生湧向貢院。等考生都入了場,祁淮冠帶人巡視了一遍,沒發現任何問題,這才稍許安心,回到屋中命人沏了壺茶,這還沒品上一口,有個小吏就急匆匆跑進來,哭喪着臉道:“大人,不好了,鬧起來了。”

“我才巡視過的。”祁淮冠驚得都顧不得稱呼了,“怎麽回事?快說。”

“下官也不清楚。剛還好好的,正要公示考題時,突然有幾個考生發了狂似的跑出來,見東西就砸見人就踢,嘴裏還叫罵不堪。我們好些個人上去要擒他們都拿住啊,有一個考生還拿頭撞牆,俱是做出拼死抗争的樣子。貢院外也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幫子儒生,也是高聲謾罵,全是大逆不道之言啊。現在考場內外全都亂了,考不下去,大家紛紛要退場,還有人想往貢院裏闖。大人,這該如何是好。”

陰謀,都是有人預謀的。祁淮冠心裏涼了半截,急吼道:“大逆不道之言,能胡亂說嘛。兵呢?幹嘛不抓人。”

小吏也顧不上下級的儀态,急叫道:“貢院外的那些儒生都是渾身澆滿了油,手上還持着火折子,誰敢靠近他們就***。而且您是這兒的主管,都等着您發話呢。”

“他們不想活,幹脆殺了,傳本官命令,”祁淮冠還未說完,就被小吏打斷了,“大人,您三思啊。外面全是老百姓圍觀,您要下這個令,等于是當着天下人的面殺了讀書人,您的名聲可就完了,您以後還要不要立足于世。況且在考生面前殺考生,誰還敢來考試?這次科舉就得毀了,皇上會饒了您嗎?”

這小吏顯然是祁淮冠的心腹,一番話直讓他冷汗直流,他也是讀書人,自然知道讀書人的口舌會有多毒。他強自鎮定,“王功名,王大人呢?他是副主考官,怎麽不見人?”

小吏明白他是想拉着王功名一同擔責,苦笑道:“王大人殿前行走,随皇上在上早朝呢。”

“皇上?對對對,”祁淮冠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慌忙道:“我要趕緊進宮禀告皇上,請聖上定奪。”以他多年當官的經驗,深知這時不作為比亂作為要安全的多。當他跪在大殿上結結巴巴将考場暴亂一事說出後,沒有預想中等來皇上的暴怒。

“他們為何無緣故的大鬧考場?”湛凞的聲音冷淡自制。

“臣不知。”

“不是有許多大逆不道之言嗎?說給朕聽。”

祁淮冠哆裏哆嗦,最後把心一橫,膽顫道:“這幫反賊說皇上您,您牝雞司鳴,颠倒倫常,上天必将大禍于人間,說您不配為天下主。”此言一出大殿一片死寂。

湛凞倒是呵呵笑了,笑聲不大卻回蕩着在每個人心裏,震得大臣們心裏發寒。“諸位臣工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孫達理迅速和董家父子交換了眼神,出列道:“皇上,臣以為如何處置關系到天下讀書人的心,切不可魯莽行事。老太師門生遍及天下,可以說是天下讀書人的恩師,若是老太師出面好言相勸,想必這場鬧劇定可化解于無形。”他說的輕描淡寫,好似要為兩個吵架的人勸和一般。

湛凞強忍着心中即将爆發的火氣,笑道:“孫大人好胸襟啊,有人罵朕,對孫大人來說這就是一場鬧劇。你做闵踆的臣子時,也敢這樣以為?”一股冷冷的殺意在整個大殿內蔓延開來。

孫達理顯然有備而來,鎮定自如道:“皇上誤解了臣的意思。讀書人素來固守綱常,這也是讀書人的氣節。自古至今,皇上之尊是絕無僅有,有些讀書人腦筋僵固,對我大端朝多有誤解也是常情。只要老太師出馬,慢慢周旋化解,定可使天下讀書人都歸心于我朝。”他張口閉口都是讀書人,神态裏透着一股傲慢。是明着告訴湛凞,你有武力,我有文筆。你湛凞可以對我們這些官員對兵戈,你敢對你天下的讀書人動武?一副筆墨,一口利牙,口誅筆伐,保管天下對心有怨恨,讓你在史書上遺臭萬年。

董桦滿意地瞧着這一切,迅速對自己人使了個眼色。接受到指令,董氏黨羽皆跪下齊聲道:“還請皇上讓老太師出面斡旋,切不可妄動兵戈,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

郭桢、王功名等人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動兵戈?那些大鬧考場的人明顯就是被人指使的死士,要是普通書生早被拿下,哪會形成對峙局面,一旦動武只能殺人。血流成河的場面,經過這些士子一傳,天下會怎麽看皇上?讀書人的嘴可比說書人狠多了。就算這次科舉能勉強完成,那以後再要開科,誰還敢輕易來參考。不拿人?任憑這些人鬧下去,皇上威嚴何在?無論怎樣,到時流言四起,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穩局面将會功虧一篑,後果不堪設想。為今之計,只能讓有威望的大儒出面安撫,然後號召士子共同仇忾鬧事之人,用讀書人對付讀書人才是上上策。這樣一來再怎麽打殺也不會引起太大風波。只是,郭桢環顧身邊己方的人,他們都是從端地來的,在中原哪裏會有什麽名望。董家他們,唉,居心不良,說不定此次事件就是他們致使。想到這,郭桢打了個冷顫,他們想把天下讀書人的心收歸己用,對抗皇上?

湛凞隐在袖袍裏的雙手掌心已經被指尖攥住血痕。這個時候屈服容易,可以後呢?讀書人,那是天下的筆杆、言路,都被董家收了,她湛凞不就成了聾子。董家成了所有讀書人的頭領,這個地位真能和她這個皇帝分庭抗禮了。她還怎麽除董家,還怎麽治江山。若是連這個坎都過不去,她還拿什麽去保護她的仙仙和女兒。想到這,她心中柔軟萬分,一股噴薄而出的熱流席卷而來,渾身上下頓時充滿了力量。湛凞仰頭大笑,“孫大人所言甚是。不過老太師年事已高,不宜勞累。朕決定親往,看看孫大人口中的讀書人氣節究竟為何!傳旨衛緒,擺駕貢院。”這聲音清脆高亮,震懾着每個人的心神。郭桢熱淚盈眶,他知道皇上這一去面臨的謾罵侮辱會是極其不堪的,但是眼前這個年輕的女皇帝卻是那麽的堅定、無畏、勇往直前,早已不是十多年前他初見的那個五歲小女孩。他突然間覺得心中安定無比,他堅信跟着這樣的皇帝,他的抱負、理想一定可以實現。

董氏黨羽一時傻了。歷朝歷代哪有這樣的皇帝?送上門當面被人辱罵?她就不怕失了天子的顏面?可是皇上自己的人都沒勸阻,他們更不好開口。還在互相使眼色想對策之時,皇上已經大步出了殿堂。

此時貢院內外已經亂成一鍋粥了,百姓們裏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洩不通。幾個回合一來往,衛士們就知道這些敵人都是訓練有素的亡命之徒,只能殺之不能生擒。可京畿衛被衛緒調/教的紀律嚴明,沒有命令是不準濫殺的。偏偏祁淮冠又跑去求援了,衛士們只能幹等着。

正在嘈雜不堪時,遠處傳來整齊的踏步聲,铿锵有力。外圍的老百姓扭頭一看,吓得直往邊上躲。一排排一列列手持利刃盔甲鮮明的京畿衛殺氣騰騰地跑了過來,閃開衆人。緊接着幾十人齊聲高和,“皇上駕臨,所有人跪迎聖駕。”

“嘩”的一聲,整個貢院外除了那些個冒充的讀書人,大夥皆是伏地噤聲。雕龍描金的辇車緩緩駛來,四周不是氣派奢華的儀仗,而是寒光凜凜的長槍。衛緒翻身下馬親自挑簾。

湛凞挺身而出,卻并不下車,長身而立在車轅上,目光威嚴的掃過四周,一絲冷意挂在了嘴角,“朕不進貢院,讓考生全部出來。”

“遵旨。”衛緒氣勢如虹,大手一揮。片刻,所有考生低頭蜂擁跑出貢院,立即跪倒在地。當然那幾個有意鬧事的和他們在外面的同夥彙合在一起,互相使着眼色緊盯着不遠處的皇帝。

湛凞看都沒看這些人,只頗為和善地對跪着的考生道:“都平身吧。前晉朝綱崩壞,貪官沆瀣一氣,科舉也不過是錢權交易的幌子,前晉後期更是多年不見科考。真正的寒門士子只能灰心度日,毫無出頭之機。朕一向敬重讀書人,所以特地下旨,科舉取士不論出生只憑才學。”她鼓勵似地微笑着望着所有考生,親切地說道:“說說看,你們為什麽來參加科考?”

衆考生心中都奇怪,場面都鬧成這樣,皇上似乎不在意,好似和他們拉家常一般。這樣的氣度和胸襟頓時讓大家對這位皇帝有了些許好感。有些膽子稍大的躬身道:“江山百廢待興,草民等讀了這些年聖賢書,自然是要為國出力。”又有人接口道:“前晉苛政暴虐,江山瘡痍百姓凄苦。如今皇上聖明,天下萬民自當為君分憂。”更有人紛紛道,“願随皇上開創萬世之基業”“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膽小者暗自懊悔,這等表現機會難得,要是讓皇上記住自己,日後定會平步青雲。

考生們群情激動,似乎全然忘了還有鬧事者在旁。那些個死士暗叫不妙,他們本就是要動搖考生們的心神,然後讓董大人出面收了這幫人的心。可現在出面的是皇帝,而且三言兩語就讓考生們漸漸靠攏過去。這麽下去,等考生們的心完全服帖于皇帝,到時皇上将矛頭一轉,他們不就白死了。明白此時不能坐以待斃,死士中有人大喝一聲,“鮮廉寡恥!男尊女卑,陰陽和合,此乃天理!你不尊天理,不守倫常,必定引起會天怒,到時天将責罰,九州不能幸免。若你真為天下百姓着想,就該将帝位還于闵氏,回你端地相夫教子回歸婦道。”

“說得好!”湛凞不怒自威,目光炯炯面色堅毅道:“朕既然能做這個皇帝,自是上天的旨意。尊卑?朕來問你,天下男子有哪個比自己的母親尊貴?又有哪個敢說比救苦救難、恩惠萬民的神女菩薩尊貴?還政闵氏?朕要刨開你的心,看看裏面是不是黑的?竟能說出這等狠心無恥之言。你們轉頭看看四周的百姓,闵氏當政時,他們哪家哪戶沒有凍死餓死之骨?哪家哪戶沒有受過酷吏豪強欺壓之苦?自朕登基數月以來,京城上下再不見寒夜嚎哭,端朝境內人人有糧,個個歡心。你們居然還想着讓百姓回到前晉暗無天日之時,朕看你們是貪戀闵氏給你們欺壓善民的特權。朕告訴你們,真正的尊卑,百姓心中自是有數。”她伸手有力指向衆考生,聲音發聾振聩,“這些寒生們憑着己身才華,将來報效朝廷,善待百姓。在萬民心中,他們就是真正值得尊重之人,肯定青史留名福蔭百世。似你們這等昧着良心、禽獸不如的東西,以為有了錢權就是尊貴,視百姓為草芥,随意踐踏。朕現在告訴你們,告訴天下萬民,朕的大端朝絕不允許有你們這樣的嗜血蠹蟲。”

這番話聽得那些寒門士子個個熱血沸騰。那些死士見湛凞說來說去說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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