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
聖啓三年正月十五,雪下得再大也擋不住人們上街賞燈的熱情。京城不比別處,經過一年的休養生息,這裏早已不複當年的蕭條。節日的煙火味竟濃烈到在皇宮中都能聞到。湛凞到底年輕,早坐不住了,央求着闵仙柔,想和她一起出宮轉轉。
闵仙柔現在哪有玩的精力。這孩子像是她的克星,每每三更半夜都要哭鬧一會,也只有她喂着哄着,方才能安靜下來。三月一過,她本以為可以找奶娘來分擔一二,哪知這孩子誰的奶也不吃,只認準了親娘。但更讓她疲憊不堪的是湛凞。一年多前那種令人神魂颠倒、恨不得融在一起的銷魂滋味只嘗過一回便硬生生憋忍住了,如今顧忌一去,又正值年輕,那欲望噴薄而出,時時刻刻水/乳/交/融都是不能讓湛凞感到滿足。偏生闵仙柔也不是個只願意雌伏于下的人,不時還要翻身做主。這一下更挑起了湛凞的興頭,常常是上半夜闵仙柔應付過湛凞,下半夜卻要應付女兒。只半個月她便體力不支,再懶得理會湛凞了。食髓知味的感覺湛凞正嘗得歡,哪裏肯依?萬般纏得緊了。一來二去,矛盾來了,一個熱情似火,一個沉靜似水,不過大部分時候是水滅了火。
湛凞不幹了,也不敢拿闵仙柔如何,只偶爾抱怨起女兒,又拿着李嬷嬷和周醫官等身邊伺候小公主的人發發火。衆人知道皇上為什麽心煩,也不理會計較,只是聽聽罷了,弄得她十分無趣,索性借口女兒太鬧騰影響她早起上朝,搬去了上書房。要不然成天間身邊躺着個軟玉溫香凝脂細滑,她卻只能幹瞪着眼,豈不要活活憋死?幹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這下捅了“馬蜂窩”。闵仙柔氣得不再理她,心想,為你痛不欲生差點連命搭上,你卻因為一時欲求不滿就抛下我們母女,自個圖清靜去了。原來你這女人也和混賬男人一樣,以後休叫我再對你有好臉色。
湛凞還不自知,在上書房過了三天“清修”日子,又忍不住回了清漪宮,依舊笑嘻嘻說着,卻見闵仙柔板着臉就是不出聲,這才心知不妙,趕緊哄了又哄。足足月餘,才博得了闵仙柔的原諒。自從便垂頭喪氣老實多了。
闵仙柔何等聰明,打個巴掌給個蜜棗,當下軟語柔情地安慰凞凞,并許偌只等女兒再大些能吃些流食,她便讓女兒單獨去睡。湛凞一下來了精神,反正都能熬過一年多,也不在乎多熬幾個月,而且仙仙心情好時,她也能得點甜頭。只是如今外患少了北狄這個強大對手,內政又極少有阻力,她這沒處發洩的後果就是精力旺盛,困在這皇宮中早讓她煩了。今日又正值過節,她想起去年這時她們站在城樓上說的話,便央着仙仙随她出宮過節。
闵仙柔現在恨不得整天都躺在床上才好,哪裏肯去。又知道凞凞是個野慣的,再不出去放風恐怕真要憋壞。于是在千叮呤萬囑咐,做了萬全之策,才同意凞凞出宮。
得了“赦令”,湛凞像脫缰的野馬,出了宮門就直奔熱鬧街市,一心要挑好禮物拿回去讨好仙仙和女兒,故而左看右挑,買了許多。子端是要保護皇上的,拿東西這活當然不能讓她去做,只能苦了一同出了的章固。這小太監本來力氣就不大,此刻累得都走不動了,眼見皇上沒有回去的意思,心裏苦不堪言。就在快要癱下時,救星出現了。有一人見了皇上,震驚地納頭便拜。
湛凞命子端将其扶起,示意他不必多禮,笑道:“王功名,這大過年的,你怎麽一人在街上?”
王功名小聲道:“回皇上,年前臣的家眷來了,臣本想趁着元宵節熱鬧,帶她們去茶樓坐坐,奈何娘親節儉慣了,不準臣浪費。只吩咐臣出來買點熟食回去。皇上您可用過膳了?”
湛凞道:“出宮前是用過了。不過你這麽一說,朕倒是有些餓了。”
王功名忙道:“茶樓酒肆的飯菜怎生潔淨?臣家就在附近,臣鬥膽請皇上移駕。拙荊燒得飯菜不敢和禦廚比,但卻極幹淨無比的。”
“也好。朕記得去年時還許偌你全家團聚呢。”湛凞笑着示意王功名帶路,“你如今過得可舒心?”
“臣如今的一切都是皇上的恩賜,只是臣無能,辜負了皇恩。豫平的賦稅按田畝估算至少在千萬兩以上,可現在臣只勉強收上來一半。”
“這事朕知道。”湛凞沒理會王功名的悻悻語氣,指着前方一處普通的小宅子說道:“這就是你的府邸?太過寒酸了。”
見皇上不欲說這事,王功名只好笑道:“臣母一向節儉,常說夠吃夠住就行了,不準鋪張。”說着,急忙推門躬身小跑進去,片刻間攙着一位手腳哆嗦的蒼老婦人,後面跟着三個女孩兒和一個粗黑的女子出來,齊齊跪下道:“草民給皇上叩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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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無須多禮。”湛凞擡腳進了屋。王功名急忙跟進來将皇上讓上暖炕坐在主位,随後又攙着老婦人帶領全家跪下三拜九叩。
湛凞等他們行禮後,才和藹笑道:“王夫人的手藝在哪兒?朕都餓了。老夫人你手腳不便,年紀又大了,上來坐吧。”
王功名趕緊讓妻子上菜,又想順着皇上意思去攙着母親坐上炕,卻被王母拒接。這老太太執拗地很,堅決不肯僭越半分。
湛凞也不再說,拿起筷子品嘗菜肴。味道很是一般,卻有股家常溫馨之氣。一旁的子端見皇上還未等她試菜就先行吃了,不由大為緊張,一會後又見沒有異常,才放心下來,不過已經太晚,生怕積食,也不敢讓皇上吃的太多,趕緊勸阻了一下。
湛凞放下筷子,笑着對王氏道:“朕有她們跟着,吃東西都沒有盡興過。這菜極和朕口味,朕要賞賜你。你想要什麽盡管說。”
王氏本是個大字不識的鄉下婦人,見皇上這種事想都沒想過,這會子哪還能說出話,只漲紅了臉,雙手絞着衣角,挨着牆邊不敢擡頭。
王功名才要替夫人說話,就聽娘親突地插話道:“皇上,洗衣燒飯這等粗活本就是她分內之事,哪敢還要賞賜。她嫁入民婦家多年一直安分守己,但就是只給王家生了三個丫頭。小兒眼見年歲已大,如今又做了大官,卻還未有男丁繼承香火。民婦天天憂心,皇上要賞賜,請給小兒指個大家閨秀吧。”
湛凞不動聲色。王功名早慘白了臉,“撲通”跪下,顫聲對娘親道:“娘,孩兒說過多少次了,孩兒不納妾,孩兒此生只娶桂花一人。娘,您細想想,當年咱家窮成什麽樣?兒子這長相又遭過多少人白眼?只有桂花不嫌棄咱家。桂花跟了孩兒,沒享過一天福,卻為咱這個家操碎了心。娘,桂花對您的好,對全家的辛勞,這些年來您都是看在眼裏的啊。娘您再想想,現在若是有人相中孩兒,為的是什麽?還不是這大官的身份。可孩兒這大官不是憑本事得來的,是皇上的天恩信任賜予的。若不能為朝廷、為百姓做出功績來,只一味地為自己謀私利,孩兒和那些前晉的貪官污吏有什麽區別。”
“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丫頭有什麽出息?又不能繼承香火,你到底缺個兒子。”王母的話吓得王功名魂飛魄散,頓時痛哭起來,“娘,誰說女兒沒有出息,不能繼承家業香火?我朝頭次科舉探花就是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極有才華。皇上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将來會有許多女子在這世上揚名立萬的。兒子會好好培養三個女兒,也讓她們成才為王家争光,将來招婿入贅一樣是王家血脈。”這隆冬雪夜,他內裏的衣服竟都濕透了。他娘在皇上面前貶低女子,這不是對皇上大不敬嗎?哪知王母還不自知,竟求助地望着皇上,還要開口。
湛凞跳下炕,抖抖衣袍,看着王功名,語重心長地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真丈夫也。功名做人不忘本,朕沒有看錯你。”她又贊賞地看着王氏,笑道:“王夫人做菜清淡爽口,朕很喜歡。”她随手拿起桌邊繡品,颠來倒去地看着,“這荷花繡的栩栩如生,王夫人真是巧手。有空進宮去教教皇貴妃。去年時她還說給朕繡個香囊,到今年了也不見蹤影。”
王氏的頭低下更深了,諾諾說不出話。王功名胡亂擦去眼淚賠笑道:“皇貴妃金枝玉葉,賤內這點微末技藝哪能在娘娘面前獻醜。”
湛凞只對王氏笑道:“好好操持家務,做個賢內助,将來你夫君有了大功績,朕封你個诰命。”說完立刻就走,看都不看一眼王母。王氏再木讷,也知道要趕緊跪下謝恩。王功名趕忙爬起,恭送皇上。
湛凞不耐煩地擺手示意他不要跟着,心裏十分不悅,再也沒心思逛街,匆匆往皇城走去。路過一酒館時,忽聽一群南方口音的人在裏面喧鬧,她又來了興趣。去年的那次恩科影響頗為廣遠。還有一月多才到三月的科舉,現在京城就已經有了許多士子和武夫。只是她沒想到南邊也有士子過來,便想着一探究竟,于是進了酒館找了個極偏僻的角落坐下,招來店小二點了一壺酒兩樣小菜,又示意子端和章固一同坐下,不要引人注意。這兩人苦着臉扭捏着沾着凳子邊坐下了。
可沒坐一會,湛凞就煩了。這群人只會風花雪月吟詩作對,根本就沒有實際的話題。什麽格律押韻、平仄對仗,她本就是一知半解,完全沒有興趣。才要起身走人,就見一斯文中年男子坐到了她對面。那人拱手笑道:“在下唐突,見公子容姿不凡,有心攀談一敘,望公子見諒在下魯莽。”
湛凞按下欲要趕人的子端,對那人拱手笑道:“聽先生的口音,也是南方過來的?”
那人側身看看在喧鬧的士子們,嘆道:“大端國力蒸蒸日上,皇上又銳意進取廣納人才,‘不拘一格’四字真叫天下士子神往之。唉,反觀南晉,雖也實行科舉,但入朝做官還得有門第者舉薦,長此以往,政事必會被朝黨把持,若再加入黨争,亂象不可收拾。”
湛凞不置可否一笑,“天門嶺外兩軍還在對壘,你們是怎麽過來的?”
那人笑道:“南方海上貿易繁華,我等是從海上坐船過來的。”
湛凞眼神閃過一絲憂色,“是啊,南方土地肥沃,商貿繁盛。闵煜地盤雖然小,但口袋裏可不缺錢,天下一統,難啊。”
那人笑得成竹在胸,道:“這有何難?”
湛凞有了精神,“願聞先生高見。”
那人卻指指那些南方士子道:“他們中可有能讓公子高看一眼的?”
湛凞道:“不瞞先生,我對詩詞歌賦本就不甚了解,實在不能做出評價。”
“公子坦蕩無欺,在下實在佩服。”那人拱手敬佩道:“詩詞歌賦于治國安民何益?可嘆南晉科考盡是些附庸風雅的內容。上行下效,都是不思進取貪圖安逸之輩。錢多是有大用處,可以招兵買馬收買人心,不過錢糧再多終究也會毀在碌碌無為之中。當年北狄的亢藏金明知無法一下吞并前晉,便常常游擊邊境索要錢財,耗晉國庫,虛晉兵力。所幸上天庇佑,當今聖上存亡定危,救萬民于水火,四海大幸啊。若大端也用這‘蠶食之計’,不出三五年,待我朝強盛,南晉衰敗,聖上便可大軍南下,一統天下。”
湛凞心中有些激動,面上反複打量那人,見他恭謙異常,明白自己的身份恐怕已被識破,但也不點明,笑道:“計是好計,可沒人行計。”
那人也不局促,“在下可以推薦一人,此人名叫趙潤玉,文武全才,七歲便能替父伸冤,現今才年方十六,是南晉平縣縣令。”
湛凞問道:“平縣?那是闵炫駐紮之地。此人才十六竟也能當一方縣令,可見闵煜對他的器重,恐不能輕易被招納吧?”
“非也。”那人笑道:“南晉朝中有一官吏姓陸,家中只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在孟陽是無人不知。雖然這陸大人夫婦英年早逝,但陸家屹立不倒,全憑着前兩個女兒嫁進了權貴之家。奇就奇在這小女兒凝香身上。此女年方二八,國色天香待字閨中,卻無人上門提親。她兩個姐姐也不給她張羅婚事,偌大的陸府只有這三小姐帶着丫鬟婆子入住。直到去年十月,大家才得了風聲,原來闵煜早看中三小姐,想接她入宮。誰想這陸三小姐卻是個奇女子,竟搶在闵煜頒布旨意前,明告天下,十月半陸府将設棋藝擂臺,誰能拔得頭籌,方可抱得美人歸。”見皇上興趣大增,那人也高興笑道:“擂臺行進到最後,只兩人最終勝出。一位便是在下剛才所提到的趙潤玉,另一位姓錢,名伯濤。此二人均是豐神俊朗的妙男兒,只相貌上而言,與那陸三小姐真是珠聯璧合。不過闵煜一來,這二人便分出了高下。錢伯濤面色蒼白手腳發顫,只下了不到百手棋便投子認負。反觀趙潤玉,從容不迫毫無懼色,以半目巧勝闵煜。可笑闵煜,明明是來争奪美人,竟宣揚說,只聽聞陸府辦了棋賽,他也熱衷此道,一時技癢特來比試,還要以一敵二,同時與趙、錢二人擺棋。真是天大笑話,若真如他所言,為何他不微服前來?哼,拿着南晉皇帝的架勢和威嚴,做出一派棋中國手的模樣,真真是‘欲蓋彌彰’。”
湛凞問:“後來呢?”
“趙潤玉也是機靈,當着衆人面只一味強調闵煜雙線作戰,自己則趁着闵煜一時不查,偷來了半目之機。闵煜素來只要個臉面,怎好在衆人前面食言?只得眼睜睜見那趙潤玉迎娶佳人。”那人又嘆道:“可是畢竟得罪了闵煜,十一月初,趙潤玉在沒有功名的情形下突然被任命了平縣縣令,帶着夫人走馬上任了。”
湛凞好笑道:“闵煜是賊心不死啊,那趙潤玉入了官場,日後搓揉捏扁還不是他一句話。平縣看來是個偏僻的地方,闵煜把極其讨厭的人都往那兒塞。”
那人搖頭嘆笑道:“平縣窮苦偏僻,卻離天門嶺很近,附近不遠便是安穗城,那裏是要地,有十萬大軍駐紮,領兵的韓濤是闵煜的心腹。平縣的一舉一動逃不出韓濤的監視。”
“用我大端的手來個借刀殺人?想得美!”湛凞不屑道,随手給那人倒了杯酒,漫不經心道:“先生好眼力。”她見那人臉色一變作勢要起身行禮,于是擡手示意道:“不要驚動旁人。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出端倪的?不要說什麽紫氣乍現,龍威震天。說實話。”
可誰敢在皇帝面前說真正的實話?那人斟酌着言語,小心翼翼地低聲笑道:“皇——公子品貌、談吐皆是不凡,就連侍從婢女也都是堂堂一表,草民鬥膽猜測,天下間非萬乘之尊不能包元履德。”
湛凞樂了,也明白了。雖自己以女子之身登基坐殿是先河之舉,但民俗禮教還是從舊俗,對女子、尤其是未婚女子還是極其嚴苛的。大家閨秀女扮男裝上街游玩,那只能在小說傳奇中寫寫而已,當不得真。自己的衣飾氣度明顯就不是出自普通人家,況且這女兒姿态肯定是有的。再者,像自己這個年紀的男子,有些确實面皮細嫩雌雄莫辯。但出門在外肯定都是帶着小厮,哪有帶着婢女的?這兩個随侍有心人也能看出問題,章固這太監哪有男子初長成的皮相,子端這侍女倒是英姿勃發。京城之中除了做皇帝的自己,哪個女子敢如此做派和行事?湛凞心裏又覺出寒涼來,要不是這權力頂天,她如何去護着她的女人和孩子,即使這樣,她這女子身份也是處處受到鄙視和掣肘,若是沒了自己,仙仙和孩兒的下場,她想都不敢想。她暗下決心,這男尊女卑的世道也該變一變了。不過面上她仍然輕松一笑,道:“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還是起身恭敬小聲道:“萬不敢當。草民唐鹹安。”
湛凞上下打量着他,突地起身笑道:“時辰還早,不如一同走走,先生意下如何?”
“草民萬幸。”唐鹹安跟着皇上,亦步亦趨。
出了酒館,信步在街上,看着來往賞燈的行人,湛凞問道:“比之孟陽如何?”
唐鹹安知道是問自己,答道:“不及多了。”
“但日後朕定會讓這裏強過孟陽千百倍。”湛凞聲音有力,讓唐鹹安敬佩,他由衷道:“草民對此也深信不疑。草民的恩師宋耀曾說過,闵煜既非明主,也非庸主。草民明白恩師的意思,闵煜不過碌碌為無罷了。若是盛世遺留,也許他尚且能做守成之主,但要救敗繼絕非皇上這樣雄才大略者不能為也。唉,天下若不一統,百姓何來安寧。恩師不忍草民埋沒才華,讓草民北上輔佐明主,他自己卻為了報答闵煜知遇之恩不肯離開。”
湛凞頗為動容,“宋耀竟有這等胸懷?這樣的人才不為朕所用,實在令人扼腕。”話雖這麽說,但她從心裏可是不信唐鹹安的,畢竟此人是做過闵煜的重臣。話鋒一轉,她又笑問:“先生怎知朕就是明主?”
唐鹹安不疾不徐道:“皇上明鑒,剛在酒館時,草民問皇上對那些南方士子可有入眼的。皇上卻對草民說,于詩詞歌賦不甚了解。聖人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皇上貴為九五之尊,坦蕩無欺,秉聖人言,行聖人事,其胸襟之廣闊曠古未有。”
這馬屁拍得湛凞極其舒心,她是哈哈大笑,不過她可不會昏頭,試探道:“朕取材可不注重名聲門第。此次科考,先生可有把握?”
唐鹹安篤定道:“若不能進前三甲,草民便歸隐田園。”
湛凞頗為欣賞,“先生若真有大才,給朕考個二甲的末流看看,如何?”
唐鹹安一愣,思索了片刻,笑道:“遵旨。”他已經明白皇上的意思,看似玩笑話,其實卻是在保護自己。他和那慕中原不同,慕中原只是頂着北狄人的身份,沒有效力過北狄王庭。他卻做過南晉重臣,若太過張揚,闵煜放不過他,大端的朝臣恐怕也看不順眼,兩相一勾結,用他的過往做點文章來陷害他再容易不過。想通這一層,他對皇上只有萬分感激之情了。
“朕等着。”湛凞看他樣子就知道這人心思通透,頗為滿意地笑着走了。
回到清漪宮,湛凞拿出禮物哄着女兒玩了一會,待到女兒睡着了。才拿出個做工精致的鴛鴦燈,命人點上挂好,然後膩着仙仙情意綿綿。說了好一會話,又說到了王功名和唐鹹安。湛凞氣道:“那王功名他娘真是不可理喻。”
闵仙柔擰着她腰上的肉,嬌嗔道:“你竟當着外人面說我壞話?”
湛凞笑得開懷,“我可沒說錯。這麽些年來你可從來就沒送過一個定情信物給我,好不容易有了個香囊的盼頭,這都一年多了也不見個影。”
闵仙柔不屑道:“定情信物?那是求而不得之人才會做出的畫餅充饑之舉。那年我娘去世後,我就知道你是離不了我的。誰敢和我搶你,我定讓此人——”她只冷“哼”了兩聲不再說了。
“是你離不了我吧。”湛凞直樂得有些喘氣,“也是,當年聽到你成親的消息,要不是父皇将我投入湖中冷靜,我指不定要做出什麽舉動呢。”
闵仙柔不滿道:“你是不信我能為你守身如玉?”
湛凞嘆道:“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這世道。除了我,這世上的女子都是身不由己啊。”
闵仙柔突地有些激動,“胡說。這男尊女卑的世道何嘗不是女子慣出來的。女子除卻體力上不如男子外,哪點弱于男子?身不由己?哼,天大地大可有命大?若是女子都敢抛灑熱血以命抗争,男子又何敢輕視?我知外面那些個酸腐朽儒都背着罵我是不顧父兄江山的陰狠自私女人。哼,闵氏何嘗拿我當血脈至親?他們貪圖的還不是我這皮囊能為自個謀到什麽樣的私利。男子自私就叫為着前程、為着大義,女子自私就叫不守婦道,天下不公至此,我何必做無私之舉?真是好笑,男子強權之時意氣風發開疆擴土,女子或為貨物、或随意欺淩,都是天經地義。男子衰敗之時任人宰割,卻要女子獻出身體保護他們平安逸樂。上至王侯下至百姓無不如此。想想那些為王朝和親的公主們、想想那些為利益聯姻的閨秀們,憑什麽!我斷不會做這樣的女子。這點上柳玉陵的做派倒是合我心意,私奔不成以命抗争。她父膽小怕事,為了前程将她送與闵炫,這不是自私又是什麽!父既不父,兒便不兒。”她定定地看着湛凞,“我要不得已走了這一步,你可千萬要替我報仇雪恨,然後才能殉情,否則奈何橋邊我定不饒你。”
湛凞也是定定地看着仙仙,“我若護不了你,也不配你愛。”兩人相依而卧,靜靜看着那鴛鴦燈。良久,湛凞輕聲而堅定道:“移風易俗,若這風俗是山是海,我也定會移山填海,将這不公除去。”
闵仙柔雙眸柔情望着凞凞,“這事萬不能急,否則會激起民變。先拿下闵煜,一統天下才是要緊。”
“我不會莽撞。風俗千百年形成的,我自然也會一點點将其移除。”湛凞自信微笑道:“一統天下拿下闵煜,這倒有些難度。那唐鹹安也不知能不能信?我讓他在科舉之時考個二甲末流,也是有用意的。其一,此人畢竟做過闵煜的臣子,還是低調些才好。其二,中二甲者,任命些閑散官職也是合理。他即便心中有鬼,也不怕他折騰。若他聽話,還則罷了,否則,我也不能留他。”
闵仙柔玩弄着湛凞的手指,道:“你無需煩憂,我會派人将唐鹹安的底細查清楚。這‘蠶食之計’甚毒,他恐怕是真心來投。不過他在南邊頗有名聲,需防着有人借機挑事。給他個不起眼的閑散職位,讓他低調行事也好,等我确定了他的忠心,就讓他當我們女兒的老師吧。”
“妙哉。”湛凞一激動,摟着仙仙狠狠地親了一下,“此人的才幹和權謀,當帝師再合适不過。如此又遠離了朝政,也不怕落人口實遭人陷害。不過我還是要派人監視一二,就讓雪明銳去公主那兒做個侍讀吧。不過孩子還小,這事倒不急于一時。”湛凞假意咳嗽了兩聲,笑得有些不自然,“如今朝政看似清明,卻隐患極大。主要就是這豫平省太不讓人省心,去年他們只上繳了五百萬兩稅銀,其中四百萬兩還是河間一府的稅銀。孫達理寫的那些罪證早就給了朱文,那家夥到現在也不見動靜。百廢待興富國強軍說到底都是要銀錢啊,豫平的事解決不了,我始終不大放心。故而——”她又不好意思地假咳了幾聲。
“故而?你就是想着法子出去野。今晚上的甜言蜜語就是為着這一出吧。”闵仙柔一語道破凞凞的心思,“你現在是皇帝了,身系天下,怎可以——”
話還未說完,湛凞就苦着臉嘆道:“難道就讓我困在這四方城中一輩子?求你了仙仙,我速去速回。”她急急解釋道:“你不用擔心會再有殺手對我不利,董家豢養的犬牙早被收拾幹淨了。至于闵煜,我根基一穩,他便退兵了,他那是存了偏安之心,沒心思再翻天。”
前些時日,董府不少人出了門就再沒回來,奇怪的是董府卻沒人報官,至于為什麽,闵仙柔當然知道,闵煜的心思,她更是了解,這人最顧着自個,一見無機可乘,便會一門心思地護着地盤家財,也無心對付湛凞。不想讓湛凞出去主要是自己舍不得,可見湛凞那難受樣,闵仙柔心下隐隐不忍,只得無可奈何道:“罷了罷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要不是董馬兩家已不成氣候,闵煜也構不成危險,我斷不會讓你出去的。宮中朝中我會替你瞞着,我至多給你半月之期。你要敢逾期不歸,有你好瞧。”
“我知道我知道,我命陶青山挑三千精兵隐伏左右,随時待命。再有子端等暗衛護着,我又是微服,保證萬無一失。”湛凞大喜過望,再也按耐不住,抱緊闵仙柔共赴巫山。第二日神清氣爽地對外稱病不朝,當晚便收拾妥當,微服出宮。
聖啓三年正月二十一,河間府的大雪還不見有停下的跡象。知府衙門值崗的兩個門衛凍得直跳腳,毫無嚴肅模樣。天色快黑時,二人快速去關門,以便早進值班房內取暖。哪知突然冒出一神情嚴肅的青年,不但對他們毫無敬意,更是直呼老爺的名諱,竟還要求老爺出來迎接。其中一門衛才要發火就被同伴拉住了,同伴指指青年的衣服,又拿眼神示意青年的身後。這門衛撇頭一看,青年身後還站在一人,長身而立,雍容不凡。門衛幹久了也是有些眼力的,心裏明白這恐怕是有來頭,趕緊跑進去回禀。
只片刻,朱文就衣衫不整地快跑出來,對着青年身後之人納頭便拜。那人只微微擺手,擡腳進了府衙。朱文滿臉恐慌彎腰跟在身後。兩門衛心中納悶,太爺平時沒個正形,從不見這般驚慌過,這位是什麽來頭?
朱文能不害怕嘛。今兒衙門事不多,他正在內堂和夫人逗弄兒子。聽門衛來報,他還有些不耐煩,揮手打發道:“大雪天的,哪來的煩人家夥,若沒要緊事,快些趕走。”
回禀的門衛頗為機靈,不經意多了句嘴,“老爺,這二人衣着扮相倒是有點氣派。”随後又說了些來人的相貌。
朱文大驚失色,跳下炕扯了件外袍胡亂套上,狂奔出來。心裏不住的後怕,要不是這門衛多說了一句,那藐視皇的上罪責自個可怎麽也就說不清了。這門衛是個有眼力的,日後定要好好提拔。
門衛還不知自個因為一句話而掙來了前程,只是一個勁地納悶和揣測,這年輕人什麽來頭,能讓堂堂的知府老爺這般恭謙。他哪裏能想到,來的正是皇帝和她的貼身侍衛子端。上次子端女裝出門随侍被唐鹹安懷疑之後,皇上特地囑咐子端換上男裝。只是子端是個常年的刻板臉,換上男裝之後更顯得嚴肅冷酷,這才給了門衛毫無敬意的感覺,差點被拒之門外。要不是那個機靈的,看到了身後的皇帝,又在朱文面前多說了幾句,這才所幸無事。否則依照皇帝的性子,朱文怕是前途難料。
朱文也是暗自慶幸,将皇上迎進了最暖和、最潔淨的內室。領着夫人、兒子三拜九叩,又要去吩咐下人做最好的酒菜。
子端制止了他,“朱大人不必忙碌,奴婢的下屬馬上會進府借用大人的廚房,請大人将閑雜人等清理出去。”
“是是是。”朱文忙去吩咐,将廚房內外清理幹淨,又将做工的所有人遣了出去。
湛凞見朱文忙得一頭是汗,道:“不要太大動靜,朕是微服出訪。”轉頭又見一虎頭虎腦的男孩直往娘親懷裏縮去,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和藹笑道:“這是你兒子?”
“回皇上,正是犬子,今年四歲了,小名虎子,大名朱忠,忠心的忠。”朱文感恩道:“要不是皇上賜婚,臣和孩子他娘也不能有今日。”
湛凞點頭道:“朱忠,豬鬃?諧音不好。加個勇字吧。朱忠勇。”
“謝皇上賜名。”朱文趕緊領着家人跪下,欣喜謝恩。又見皇上有話要問,便打發家人下去,只自己留下伺候。
也就一炷香的時間,四碟精致的小菜便上了桌。湛凞盤腿坐在炕上,邊用膳邊問:“朕也就是來看看。你上任不過一年,河間府便有了四百萬兩的稅銀,可見你是用心了。但光是你河間一府用心還是不夠,整個豫平省除了你河間府,其餘地方統共竟只有區區一百萬兩稅收。這些個巨蠹給朕的理由五花八門,就是不肯實心為朝廷辦事。”
“皇上這麽說,臣真的要臉紅了。要是再有個一年半載,臣保證河間府的稅收還能多增加兩百萬兩。”見皇上首肯地點點頭,似乎示意他說下去,朱文頓時精神一振,躬身說道:“臣初來稅改時,那些個大戶豪門誰都不配合。有一戶家中有千頃良田啊,他居然死扛着,只說他家只有十畝地。臣也是無賴出身,哪裏會怕他?臣當着全城人的面帶人揪着他,讓他指認自己的十畝田。這家夥居然死不悔改,就是不松口。臣讓他畫押立下文書,然後當即将十畝田劃給了這大戶,并許偌他只交十畝田稅。皇上您不知道,當時全城的人都在背後罵臣呢,那家夥背個手還得意洋洋。臣能讓他得逞?臣和田大人早調查清楚這人家的田畝,當即就将剩餘的田地當做無主的荒地分給了窮苦百姓。那家夥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