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
聖啓四年六月底,選了個宜出行的日子,高旭随董世傑、馬志潔踏上了進京的路。送行的當地名流絡繹不絕,馬車行進極慢。都不用猜,定是高旭四處作态的結果。那張儒雅昂揚的面貌上,不停地轉換着表情,有屈服皇命的不情願,有為董馬兩家的人情不得不為的無奈,其中更隐着一份能進宮教導皇子的得意。
馬志潔心裏早就不耐煩了,強忍着厭惡虛與委蛇。好不容易出了河間府,高旭又是要這要那,麻煩不斷,最後連董世傑都有些坐不住了。到了七月中旬,京城才影影綽綽出現一行人的眼中。高旭嫌棄還有暑熱,非要在離着京城最近的驿站休息一下,等午時過了,才準備上路。眼見快到了京城,董馬兩人也不想和他置氣,索性遂了他願。只不過沒有官文,只能自個掏錢買些茶點。一行人正吃喝着,突然被鄰座幾人的議論給震住了,這驚天大消息竟讓這一行人好半天才回過味來。原來是皇後被人下毒,生命垂危。
本來這等宮闱秘事不該鬧得京城皆知,只是事情太大,宮中兩位妃子的娘家都被抄沒了,禮部尚書祁淮冠和阜城知府何亮都被抓起來下了大獄,正着刑部、大理寺同審。如此一來,能不盡人皆知嘛。
董世傑和馬志潔都有些眉頭不展。刑部現在是馬強當家,這事要處置不好,皇上又該拿馬家說事了。而皇後更是姓董,和董家關系直接。聽了這消息,二人都是想趕緊進京。
高旭看在眼中,悔在心中。晉末帝時貪贓枉法成風,他雖略有名聲,但家大業大,難免不被宵小盯着。思慮良久才打定主意上京,用自個的滿腹文章謀得些靠山。當時朝中的兩位權勢——董桦父子和馬強——都對他的才華很是欣賞,也極力拉攏他。只是他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自己如何能鬥得過這些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朝臣。何況當時的情形他又看不清,闵氏究竟是誰即位真不好說,萬一投錯了陣營,家財不保是事小,項上人頭恐怕就要飛了。所以他堅決不入朝為官,憑着在京城混來的名聲風光的回了河間府。果然當地的大小官員一夜間變了臉,對他是恭敬有加。他也再不愁會被暗算。如今又是因為的家財的問題而不得不進京,本想着能先安穩下來,若将來能為高家謀個名垂青史的機會那是當然好的,若是風聲不對,他立即告老還鄉。想來他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師父,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脫身輕而易舉。可是沒曾想,還沒到京城呢,朝局便波谲雲詭起來。他現在是和董馬兩家交情不錯,又應了董馬兩家之請來了京城,萬一有了什麽牽連,豈不因小失大?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做個高傲的模樣幹脆拒絕,然後再圖謀後計。
馬志潔是猜出了高旭的所想,冷冷“哼”了一聲,板着臉拱手做了表态,便帶着心腹家仆揚長而去。董世傑也想離開,只是礙于高旭在場,不好失了禮數,按下心焦,強笑道:“進京以後,不知先生下榻何處?晚輩父親一向敬重先生,不如就入住董府,先生以為如何?”
“董公子若有事,還是先行離去吧,老朽只找個客棧落腳就好。”高旭此刻恨不得躲得遠遠,忙推辭一番。
董世傑也無心再勸,匆匆告辭向家趕去。進府後來不及換洗,向下人打聽了父親的去處,趕去了書房。才跨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問了出來。
董平比他淡定多了,示意他稍安勿躁,平緩道:“宮內突然清洗了許多人。如今我們再沒人在裏面了。為父也不知道現下情勢如何。”雖是面上淡然,但語氣卻是愁緒滿滿。
董世傑急了,“爹,這事明顯蹊跷啊。難道朝中就沒人懷疑?”
“懷疑又如何?如今她是真正的君臨天下,誰敢觸逆龍鱗?”
“那現下我們董家會不會有牽連?”
“看情形現在還不會。她似乎是借着皇後被毒的事情針對了祁淮冠和何亮,這點為父也是不解啊。”
“爹您真的一點消息都沒有?”
“京城都傳的沸沸揚揚,何亮和祁淮冠都被抓了,董家再落沒也不會閉塞到一無所知的程度,只不過內裏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據聞,皇後好端端地突然全身奇癢長出紅斑,太醫院所有禦醫都去看過了,肯定了中毒。為父本以為她就是想讓除去皇後,沒想到她反而下旨在延福宮內大加排查,哼,平時也沒見她對皇後熱心過,這時反倒是緊張起來,分明就是有意為之。只是沒想到矛頭指向了祁家和何家。延福宮中內有人指認了恵妃和淑妃,這下後宮熱鬧了,毒是在明華宮內搜出的,可建和宮內卻搜出了貼着巫蠱之符的木偶,上面寫着公主的生辰,紮滿了針。唉,恵妃自己倒黴了不說,還連累了娘家。對了,皇後知道了你和淑妃以前的一些往事,也不知誰和她說的,你最近不要出門,在家稱病,”董平終是長嘆一聲,十分沉重得搖首道:“靜觀其變吧。不過你替為父請來了高旭,也算功勞一件。你和為父說說,是如何請了高旭的?”
董世傑無意拭去了額頭上的冷汗,想了下,還是說了實情。他也是知道分寸的人,這時董家萬不能再出差錯了,還是和父親說了實話,好商量着定奪。畢竟不是爺爺當家的時候,雖然父親嚴厲但是骨子裏卻是最愛惜他的,不像爺爺獨斷專行能恨得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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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平面上雖是平靜,眼神卻犀利地盯着兒子,半響才道:“我兒想得遠啊,皇子五歲不到,你就已經想到了奪嫡?”
董世傑不知這話是褒是貶,依舊昂首挺胸道:“父親也知,才她登基到現在,我們董家讓步了多少次,妥協了多少次,又被算計了多少次。即便我們隐忍成縮頭烏龜,她也會當我們董家猶如眼中釘。父親,放手一搏吧,否則董家的基業終有一日會毀在你我父子手中啊。”他見父親緩和,更加激昂起來,“皇子雖名義上不是她親生的,但實際又是如何,全憑這文章如何做?她能以女子之身登基,那是因為她爹給她打下的基業裏有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效忠她,而她又是獨女。可下面一代就不一樣了,皇子和公主,天下人畢竟還是看重男子掌權的,就這一點上,那個什麽公主就先失了一招。若皇子再加以培養成才,天下定然歸心于皇子。”
董平反問道:“你不是不信兩個女子能孕育子嗣嗎?你都不信之事,那又如何讓你身邊之人相信,共同謀此大事啊?”
董世傑一愣,随即冷冷道:“為何不信?既然她說是真的,我就幹脆将他們全都變成真。她都能讓女子孕育了,有個私生皇子也不算什麽吧。何況天下皆知,她在端地是如何淫/亂的。”
“那時的靡亂,現在看來更像是糊弄闵踆的障眼法。”董平又是一嘆,“只要我兒萬事以董家為重就好。”他當初其實是不想争的,可當他父親決定争時,他也就斷了退路。也罷,不争是死,争說不定還能換個光明。
董世傑見父親同意了,面上一喜,剛想說出幾句壯語豪言來,突聽董平又道:“奪嫡,這事你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
董世傑立即道:“當初爺爺讓皇子入中宮不也是為了這一招嗎?兒聽爺爺提過一句。”
“話雖如此,但這也是最迫不得已的一招。”董平猛地嚴厲道:“除了高旭,此事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那馬志潔有沒有察覺到風聲?”
董世傑得意笑道:“絕不會的,父親放心,事關重大,兒子當然要小心。高旭說到底不過是個無權勢的文人,想必他也明白,我董家再如何不得勢,對付他還是綽綽有餘的。兒子想,拉攏了高旭,對于此事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董平不再說話,靠在他父親以前做過的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內心卻不住地盤算,明日上朝要多向同僚打聽打聽,奪嫡之事尚早,眼下皇後的事才是要緊。他思來想去也不明白皇上的用意,現在這形勢,後宮兩妃對皇上是毫無威脅,祁淮冠和何亮也是不值一提了,怎麽就針對了這兩家了呢?
毫無頭緒讓董平一夜煩躁,清晨早早地洗漱完畢後,便乘轎來到了宮門外,恰好見了馬強也到了。兩人相視一笑,親密地并肩入了宮門。
朝堂上,湛凞聽聞将高旭請來了,自然贊賞了一番,随即封了個翰林侍講學士給了高旭,便沒了下文。董平和馬強更是奇怪,請個大儒來教導皇子,是件大事。就算是在民間,請來西席,東家也是要面見款待的。可皇上全然不顧禮節,似乎根本沒将高旭放在心上,草草有勉力了臣工幾句,便退朝了。難道是因為後宮的事讓聖上心煩了?他們哪裏知道皇上的心情正如春風拂面般愉悅呢。
一回到清漪宮,換去繁複的龍袍冠冕,湛凞立刻“原形畢露”逗弄起女兒來。小湛滢快兩歲了,正是好動的時節,蹒跚走路的樣子甚是可愛。湛凞歡喜地都不知該疼愛如何是好,恨不得掏心掏肺。
這可讓闵仙柔曾經吃過好一陣“陳年老醋”,現下還是不禁酸溜溜道:“這會兒你該是在上書房批折子,跑到後宮來作甚?叫臣子們說你不理朝政。女兒要是被你養成嬌寵的性子,你可別怪我。”
湛凞眉開眼笑道:“不是你教我嗎?不要緊的折子出來粗略看看就行,如今也沒什麽大事,那些不打緊的事壓一壓也好,省得那些朝臣們見皇帝太勤政而給我沒事找事做。”
闵仙柔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前陣子幾個沒眼力的溜須之輩上書請求選秀的事。不過這事雖鬧的動靜大,但重臣都沒參與,受罰的也只是幾個無關緊要的臣工,故而也沒引起什麽非議。可此次這後宮之事,若依着湛凞的性子來,怕是要讓人多有議論了。想到這,眉頭便有些微蹙。
湛凞看出端倪,笑着摟住愛人,道:“你就安心等着做我的皇後吧,其餘的,一概不用擔心。真是舒心,本想先除了何女,結果竟是一網打盡。只是可恨那祁玉恵,竟然用巫蠱之術詛咒我的小公主。”
“咱們女兒自有神裔庇佑,你不必擔心這些旁門左道。”闵仙柔淡然笑道:“只是你若執意立我為後,免不了被有心人口誅筆伐。我也不在乎那些虛名,用皇貴妃之名行皇後之事也是可行。”
湛凞斷然拒絕,“若是到現在,我還不能選擇自己真正的皇後,那你的凞凞也真是太無能了。”她突然轉了話題,“和你說個有意思的事。武青昭來了密折。馬英初時還不服趙潤玉,提出了比試,雙方各領一百人安營,誰先拔了對方軍旗為勝。武青昭做裁判。趙潤玉連番使了聲東擊西、欲擒故縱、調虎離山,結果馬英被晃得暈頭轉向,還不到十二個時辰,不但軍旗被拔還全軍覆沒。不過這馬英也是磊落,自此後對趙潤玉心服口服。武青昭在折子還說,這馬英似乎對趙潤玉還生出一股欽慕之情呢。”
闵仙柔知道也勸不進去了,只好順着她的話題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家趙潤玉可惦記着家裏那位呢。”
湛凞幸災樂禍笑道:“家裏那位她那個娘可不樂意,馬英恐怕最合老太太的眼。我就喜歡看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雜事,比戲上演的還精彩。”
闵仙柔嬌嗔道:“你啊,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她抱起女兒,慈愛地給女兒拭去汗水,又道:“後宮現下你打算如何處置?”
“除去呗。就叫申菊去。”湛凞扭頭對申菊笑道:“今晚就照計劃行事吧。朕不想在宮中見到這些人了。”
“遵旨。”申菊笑着施禮退了出來,帶着幾個暗衛捧着一壺鸩酒先來到建和宮,這裏早被團團圍住,蕭條中透露着死寂的悲涼。祁玉恵早已不複見當初進宮時的如花美貌,整個人透着絕望的憔悴,一見到有人來了,先是一喜,又見那白瓷如遇的酒壺,立刻大喊大叫瘋狂起來。
申菊也不阻止,只等她哭喊累了,才冷冷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竟敢害我家小主子,自作孽不可活。”
“她闵仙柔不過是前朝的亡國公主,還是個失婚的女子,憑什麽,憑什麽獨寵後宮?不過就仗着生了個公主。皇上也是女人,就不能體諒體諒我的苦楚?我雖樣貌不如闵仙柔,但好歹是清清白白的大家閨秀,不過是想得到一點皇上的垂憐。皇上竟然要一個別人娶過的破鞋,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呸,破爛貨,破爛貨,皇上被那狐貍精的樣貌給迷住了,等三年五載,年老色衰,我在地府睜大着眼睛看着這妖婦的下場。”祁玉恵的聲音嘶啞地如同烏鴉,滿腔的不甘怨毒就這般桀怪地傾倒出來,許是知道自己已經再無退路,語言間更是污穢。
申菊面無表情,口氣甚是不屑,“好笑,如此口不擇言也自稱大家閨秀?我家主子的才智豈是你這等俗婦所能想象的,前朝兇險之地對我家主子來說不過兒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盡在掌握。別說那些宵小,就是晉末帝,哼,也休想碰到我主子一根頭發。我家主子最是白璧無瑕,這世上也只有皇上能配得上我家主子,當然也只有我家主子能配得上皇上。”
祁玉恵突然瘋狂起來,“只有你家主子,你家主子?原來如此,朝露閣中屈指可數的幾次臨幸,一定不是皇上了。那闵仙柔如此放肆地把持後宮,就不怕皇上知道?”
申菊譏笑道:“皇上是亘古未有的開國明君,對我家主子可是一心一意。可不像史書上那些個所謂的癡情帝王,寫個祭文,立個墓碑,然後灑淚吊唁一下,便被吹噓成專情無二。哼,還不是照樣後宮嫔妃無數。我們皇上可不一樣,對我家主子那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祁玉恵神情陡然萎靡,口氣又是絕望又是凄涼,“是啊,我又忘了,咱們的皇上是女人。也是,沒有皇上的默許,闵仙柔一個亡國公主,哪敢如此在後宮放肆。”
申菊嗤笑道:“恵妃娘娘還是趕緊喝酒吧,等會好在黃泉路等着您爹娘團聚。”
祁玉恵猛地驚恐大喝起來,“不關我爹娘的事,是我一人所為。”
申菊狠道:“死到臨頭還不說實話。祁府的心腹小厮早已招供了。借着你娘進宮的機會,你竟托你娘去宮外打探巫蠱之術。你娘回去後和你爹商讨,結果那位祁大人只片刻就答應了。從巫婆那兒找來個木偶,還須得被咒之人的發甲和生辰八字。可你接近不了小公主,又聽從巫婆所言,找個最靠近小公主之人,尋着公主的生氣,每日子午兩時在貼上公主生辰的木偶上紮針九九八十一下,連續四十七日後,再叫巫婆施法鎮壓,那害人手法便可完成。可惜,你沒法收買清漪宮中之人,思來想去,只得自己親自上陣,每日間懷中揣着木偶,借着散步靠近清漪宮,找個隐蔽之處施法害人。對了,自小在你身邊的貼身丫鬟說,本來你是想讓她去的,只是一個宮女每日接近清漪宮太引人注意,不如您啊,旁人看着你每天間在清漪宮附近,一定以為你是想借機尋皇上的面。”她對手下使了個眼色,“別費口舌了,事到如今,沒人能救您,您還是早點上路吧。”說罷,轉身離去,耳邊只聽到祁玉恵凄厲地哭喊:“女人都是命苦,身如浮萍命不由己,誰不想求個一心人,可是到了這皇宮,不争上一争,結局還不都是個死?”
申菊只是冷冷哼出了聲“蠢”,然後帶着出來的手下又直奔明華宮。相較于祁玉恵的激烈,何淑寧倒是平靜許多,不由得也讓申菊贊道:“淑妃倒是好定力。”
何淑寧慘然笑道:“本就是欲加之罪,我又何必做那無用分辨。”
“既如此,就請淑妃領旨飲酒吧。”申菊淡淡道,這淑妃還是膽怯了,還是自家主子有氣魄啊。又聽何淑寧哀然道:“身如浮萍命不由己。皇上即是女子,卻不明白我們身為女子的苦楚。”
申菊不禁眉頭一皺,好笑道:“又是這句話。恵妃死前說了,想不到淑妃也不能免俗啊。今兒奴婢心情不錯,看在你不哭不鬧的份上,就讓你做個明白鬼,但願來世你能做個不讓須眉的巾帼。”她頓了一頓,道:“你可知禮部柳侍郎家的女公子柳玉陵?”簡短地将事情大概說一遍,又笑道:“不認識柳玉陵也罷,董姝韻你該知道吧。”又扼要的說了說,見何淑寧已然震驚地沒了反應,這才冰冷大笑道:“後宮是什麽地方?自古以來,那是天下最大的火炕。你父親本是個六品小吏,為何将你送入京城,又為何将你送入宮,你心裏明白,他為的還不是一己私欲,何曾真正愛你如寶?你進宮時董家的勢力,你是知道的,董世傑明明有能力将你留住,卻置你不顧,又是為何?還不是為他董家利益,你心上人何曾真正愛你如珠?你呢,就算再如何身不由己,也可明辨事理為自己抗争,可你在初進宮時言語挑撥,時常想着算計。要不是董姝韻心裏有章法,後宮豈不又無寧日?你這般作态,又何曾是真正愛護自己?所有人都拿你當槍使,連你自己也是這般認為,還想着讓咱們皇上憐惜你身為女子的苦楚?笑話。”
何淑寧長長吐出一口氣,臉色幾度變化,最終也是平靜笑道:“是啊,癡情女子古來多啊,外面的那些人千算萬算,終究是失算了。”
申菊點頭道:“就你現在這份淡然氣度,可比那恵妃強多了,若是碰到個男皇帝,斷斷會有出頭之日。可惜我們皇上那可是忠貞不二的專情女子。”
何淑寧接過酒一飲而盡,大笑道:“來世還做女子,定要為自己謀劃一番。”
自有人收拾殘局,申菊不再逗留,又去了延福宮。董姝韻正因為身上的毒煎熬着,一旁的昌福心疼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是在見到申菊後,還是吓得臉色白了白。
申菊将一個小瓷瓶扔給昌福,望着董姝韻笑道:“這是解藥。皇上有旨,讓奴婢都解決了。所以,你這個皇後也做到頭了。我家主子的懿旨,三天後,董姑娘、昌姑娘,就可以出宮。主子還說,她給你的承諾可是做到了,希望董姑娘好自為之。對了,”她突然笑着調侃道:“也許該叫昌夫人了。”
董姝韻和昌福一臉驚愕不知所措,眼睜睜看着申菊離去而忘了叩謝聖恩。
聖啓四年七月二十三,皇後薨,谥號為敬賢,入葬皇陵。只是皇上一向節儉,也沒太過的繁複禮儀,更沒有什麽大赦天下的舉動,故而百姓也沒覺出什麽異樣,只是茶餘飯後說上兩句而已,天下依舊平靜。不平靜的只有董府的兩父子。董平雖不如他父親,但到底在官場上歷練了許多年,雖萬萬沒想到女兒會背離家族而去,但也察覺出了不對勁,更加約束兒子和府中下人,不準有任何妄動之舉。這下憋屈的董世傑憤懑無處發洩,明明看到了未來奪嫡的一絲曙光,卻讓皇後的驟然去世打了當頭一棒,只得重新呼朋引伴酒色為樂。董平心疼兒子的苦楚,現下也只求兒子不要惹事,所以只命心腹小厮看着,也不願多加斥責。朝中的那些前晉舊臣們眼看着皇上的鐵腕手段,哪敢多言,個個做起縮頭烏龜,一時反而讓朝堂上呈現了祥和氣派。
聖啓四年七月底,一輛馬車趁着夜色秘密使出了京城的北定門。到了送行的十裏長亭,又有一輛馬車和幾個人正候着。趕車的人見到領頭站立的一人,立即跳下車跪下施禮。領頭的一擺手,示意趕車的起身,然後徑直走到過來的馬車邊,一挑簾看着裏面的二人,面無表情道:“酉陽奉娘娘的懿旨,來送你們。”
車裏的董姝韻握住昌福的手,下了車,道了個萬福,謙卑地笑道:“姝韻和昌福謝娘娘大恩,此生此世唯娘娘之令是從。有勞姑娘了。”
酉陽還是神色不變,指指後面站着的五人道:“這些丫鬟婆子是服侍你們的。那個老者是你們的管家,這趕車的就是你的小厮。此去下風城,你們好自為之。”她又指着另一馬車,道:“那是皇上和娘娘的恩惠。”
董姝韻順眼看去,兩個似乎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過半百的婆子也有兩個,一個須發花白的瘦弱老者微微駝背。可是她深知人不可貌相,就這樣五個平常到極點的人卻是安插在她們身邊的眼線。只是不知那輛馬車上是誰?正猜測着,又聽酉陽道:“快上車吧,別誤了時辰。”
董姝韻和昌福到了謝,在酉陽的指示下上了另一輛馬車,愕然發現車中正坐着的人是董姝晴和兩個襁褓中的嬰孩。酉陽嘴角微翹道:“皇上口谕,準許昌福同娶董氏二女。對了,這兩個嬰兒都是棄嬰。本想找男嬰給你們充作子嗣,只是如今還是重男輕女,一時間只能用女嬰代替。若是不想讓外人因為子嗣而給昌家說媒納妾,這女嬰還是得充作男嬰養。”說罷,便離去了。
馬車行駛了一段,昌福才漲紅了臉對董姝韻道:“書兒,我只對你——”
董姝韻握住她的手笑着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眼神又看了姐姐,也是安慰的點頭笑着道:“姐姐放心。”她是絕不會因此對姐姐不滿的。
“妹妹放心。”董姝晴也是柔和的點頭笑着,她也是絕不會因此而心生不該的念頭。這姐妹倆其實心裏都明白,皇上雖派人監視她們,但還是不放心,既想要她們團結對外,又不想讓她們太過團結而脫離掌控。二女侍一夫,就算在如何姐妹情深,也總會多少有些嫌隙。皇上竟算計到這般地步,可見其心又多可怕。
可昌福不明白,見姐妹倆但笑不語,更加尴尬。董姝韻見狀,轉了話題道:“姐姐這幾年過的還好?”
董姝晴聰明得很,順着話語道:“也算不錯,雖被關着但卻沒人騷擾,清閑得很。我原不知為何讓我借着假死被放了出來,還以為是上次大殿指證韓亮節有功,皇上才放過我的。後來聽說妹妹是曾求皇上善待姐姐的,姐姐實在感激。”
董姝韻嘆道:“姐姐快別這麽說,董家除了娘親,也就只有姐姐帶我最好。”她将這幾年發生的事略微說了一遍,直聽得董姝晴垂淚不已,哭道:“爺爺也太過狠心,毀了我不說,就連妹妹也不放過。我們姐妹哪裏是他的親孫女,就是他‘錦繡前程’的籌碼。”
董姝韻也是心酸,“罷了,都過去了。如今你我姐妹總算逃出那裏,也算幸運。”
董姝晴也知道繼續這個話題不合适,轉而道:“我聽說武威郡所有的關口都關閉了,只有範赫親信的商隊才能進出啊。你們可準備好了?”
董姝韻嘆氣道:“上面的意思是下風城周圍盛産藥材,讓昌福充作藥商混進下風城,快到時自有人接應。這幾日她都努力在記背藥材呢。我以前還愁着沒人商量,正好姐姐來了。”姐妹倆嘀嘀咕咕詳細商讨了一番。
七月底,下風城近在咫尺,一行人在接應者的引領下在附近的農戶暫時歇腳。子夜時分有一普通農婦打扮的女子悄聲進了農戶,将大致的情況說了一遍。現在的武威郡所有城郭的軍政大權均由範赫的心腹将領把持,重中之重的下風城和近鄉關更是由範赫的左膀右臂駐守。把守這下風城的大将叫許明,是範赫的死忠,也是有些本領的,将城池守得密不透風。照着情形。進城本是無望的,不過巧的是許明最信任的一位心腹校尉偏偏和昌福有些幹系。此校尉叫郭忠義,是下風城以北的郭家村人,和昌福家的昌家村離得不遠,他父親是當地十裏八村唯一的秀才,頗有些名聲,常有人找來寫些書信契約之類的文書,久而久之,這郭秀才便受到當地人的尊敬,人人都稱呼聲郭爺,而昌福賣入大戶人家也是郭秀才寫的契約。後來郭忠義投軍當了許明的心腹,這郭爺也被接到了下風城,做了私商。
所謂私商那是相對于範赫親自任命的商隊而言的。武威郡本是貧窮之地,再加上閉關,更加是物資匮乏。就算不管百姓死活,範赫他自己的一大家百來口人那也是要奢靡過活的。故而範赫想出了這個法子,讓可靠之人成立商隊去外行商。可他範赫舒服了,他手下的将領也是三妻四妾一大家,也要享樂過活,于是便個個悄悄成立了自己的私商。許明的私商就是由郭忠義全權負責的,這可是個流油的肥差,當然不能外流,郭秀才也不甘心白白失了錢財,便做了私商的領隊。可如今世人皆知武威郡閉關,商人的心思更是靈敏,心知這些武威郡的商隊是急需大量的物質,所以都哄擡自家物價,壓低對方物價。而這郭秀才本就不會行商,好幾次都是用多出幾倍的價格買回了次品,弄得許明十分不快,最近一次都放話出來要另尋他人做私商。郭家父子也為這事焦急。而今晚落腳的村莊便是郭秀才的私商必經之地,算來後日便可遇到回城的郭秀才。
昌福還有些霧水,但董家姐妹卻都聽明白了。那名農婦明顯只是來講明情況的,所以說完就走了。董家姐妹商量了一晚,又精心叮囑了昌福,只等着郭秀才上鈎。
後日午時,一陣馬蹄聲傳來,遠遠十來匹馬托着貨物緩緩而來,最後的是一輛馬車。馬車快到了昌福所住的農戶時,不知從哪兒驚了一頭牛沖撞過來,一時間人喊馬嘶,趕車人見躲不及,趕緊将車裏坐的人拉了下來,跑得遠遠的。村裏圍觀了許多人,昌福混雜在其中,不引人注意的來到了車裏下來的人身邊,故意驚呼一聲,“郭爺?可是郭爺?”
那人本來是驚吓不已,此刻有點愣神,頓了一下才轉頭看着昌福,訝異道:“你是何人?”
昌福激動道:“真是郭爺,我是昌家村的昌來啊。”她假借了她死去的哥哥名字。郭秀才顯然是知道昌家村,卻對昌來很陌生。昌福趕緊又道:“我爹娘曾經還想讓您教我讀書呢,我還有個妹妹叫昌福,以前過周歲還請過您起名呢。”
郭秀才恍然大悟,請他給孩子起名的人多了,他記不得,但是昌福他卻記得最清楚,昌家村瘟疫唯一的幸存者,還是他做主寫下契約将昌福賣了。不過他又疑惑起來,“我記得昌家村沒有活口了?”
“我當時只是憋過氣去,就被扔到了亂墳崗,我也是命大,義父行商路過将我救下,自此後我便随着義父回了豫平。郭爺要是不嫌棄,咱們進屋說,也給您壓壓驚。”昌福昨晚還怕郭秀才不理會她,但是董姝韻卻笑着說,這郭秀才就算看不起你這人,也會看着你這身绫羅綢緞的衣服而給你面子的。
果然郭秀才羨慕的打量下昌福,欣然進了屋,寒暄了幾句,聽聞昌福是做藥材生意想回鄉定居,頓時來了精神,趕緊詢問起來。
昌福畢竟在宮中生活了那麽多年,到底不會太過單純,演戲還是不費勁的。她将昨晚說好的話重複了一遍。大意就是他昌來随着義父回了豫平後當了雜役,因為老實勤快得到賞識便被認了親,長大後義父索性将兩個女兒嫁給了他,現下生了兩個男孩。他是一直想回鄉祭祖定居,只是畢竟是女婿不好開口。年初岳父母都去世了,他才做了主,變賣了田産帶着妻兒回來了,哪成想卻不得進下風城了。
見郭秀才頻頻點頭,昌福見時機到了,拿出一封銀子,笑道:“區區百兩紋銀,還望郭爺幫忙,即使不去回鄉定居,也請郭爺幫忙讓我能回村修個祠堂祭拜先祖,尋找親人。”
郭秀才見了銀子眼睛都放光了,笑容滿面替自己攬功,将昌福的兒時說得十分可憐,又說自己是為了救人一命才無奈将昌福賣了。昌福心裏到沒什麽感覺,只是在屋後的董姝韻聽得直咬牙,分明就是私賣人口。
昌福做出聽到親人的激動表情,将銀子推給了郭秀才,再三請他幫忙,但是郭秀才到底是有些見識的,雖收下了銀子卻不敢輕易答應,只說三天後給答複。
昌福有些不安,董家姐妹倒是胸有成竹。三日後,郭秀才領着個頗為精明的青年男子來了,那男子先沒有自我介紹,反而是套起話來,有時故意将昌家村一帶的河流山脈說錯。昌福那時雖年紀小,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這些時日又經過特別培訓,對家鄉是印象深刻,遂皺着眉頭将錯誤一一指出。之後男子才笑着說出了自己的名諱,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