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1)

湛凞接到趙潤玉密折時,正在用早膳,激動之下,多進了比平常多一倍的食物,吓得闵仙柔忙阻止道:“等會還要上朝,小心積食。”

湛凞一擺手,吩咐章固道:“就說朕偶有不适,取消早朝。”章固領旨退下。

闵仙柔好笑道:“誰的密折,何至如此。”

“趙潤玉的。”要不是怕闵仙柔責怪,湛凞都想命人上酒。

“武威郡混亂已久,該是時候出兵了。否則戰亂平定後安撫流民就得花費巨資。”闵仙柔心裏也是高興,只不像湛凞那樣沒有形狀,“昌福她們早做了安排,各處都有糧倉、暗探,趙潤玉雖孤軍深入,補給應該無憂。”

湛凞接過茶水漱了口,又淨過手,拉着闵仙柔站起,朝着湖邊走去,意氣風發地道:“我将命李朗從怒目關出兵,直攻近鄉關。再命馬老将軍從定昌城出兵,攻打下風城。這兩路皆是佯攻,以便掩護趙潤玉。”

闵仙柔思索道:“範赫久經沙場,難免會看出虛實,若是起了疑心,反而不妙,不如幹脆就是實攻。”

湛凞想了想道:“也對,實攻雖有傷亡,但裏應外合,速戰速決,倒也不會太過損失。就怕怒目關那兒北狄趁虛而入。”

闵仙柔笑道:“北狄內亂猶在,尚不足為慮。況且,李朗雖是實攻,卻非要傾盡全力。你放心,李朗一代名将,自會調度停當,你只需下旨即可。”

“好。”湛凞眼中精光閃現,躊躇滿志道:“即将過年,我就給範赫一份大禮。”

聖啓七年臘月十一,湛凞昭告天下,聲讨範赫在武威郡的惡行,下旨李朗和馬老将軍出兵攻打。此刻,趙潤玉早帶着她的五萬精兵,悄悄乘船北上,潛入武威郡。不得不說,宋耀和唐鹹安有識人之明,趙潤玉真是天生領兵之人,五萬大軍行如一人,竟令範赫一點沒察覺。其實也是因為範赫對自己盤踞多年的地方太過信心滿滿。不過他也是經驗豐富的大将,大戰在即不會掉以輕心。當即派人潛出武威郡,分別向北狄和南晉求助,請求他們出兵共取天下,自己卻調派人手、加固城牆,準備持久之戰。這是他謀士給他出的拖延之計。雖北狄內亂,南晉新敗,但這兩方可都不甘心天下歸于湛凞。只要這仗能長久下去,南北兩方必定蠢蠢欲動,一旦端軍損耗衰敗,天下兵戈再起,到時湛凞三面受敵,他範赫說不定還能趁勢出了武威逐鹿中原。

可惜他的盤算注定要落空。除夕之夜,本該是家家團圓煙火滿天之時,下風城和近鄉關卻喊殺聲震天,無數的火把映亮天空,紅得讓人心驚。都是死忠于自己主帥的軍隊,誰也不會投降退卻,所以戰況一開始就慘烈異常。

場面戰成這樣,馬老将軍這邊還好,李朗卻有點坐不住了,近鄉關易守難攻,這些年範赫将這裏修得固若金湯,關裏還有六萬大軍,要真想一味的猛攻,來個二三十萬人馬不計傷亡說不定還可行。他這點人馬,要顧及北狄,那敢全部帶來。最重要的是,皇上給他的聖旨,只要求他在除夕夜帶兵攻打近鄉關,其餘一概沒說。他隐隐覺得事情蹊跷,和手下商量了一夜,決定只帶了兩萬人馬前來,這也不算抗旨,而且從钜城一戰就能看出,皇帝不是昏君,肯定另有安排。可沒想到,一開始戰況就激烈萬分,這樣下去,這點人馬很快就會殆盡,這可如何是好?思慮及此,他當即下令改實為虛,讓軍隊佯攻。

這一變動,範赫當時就看出來了。由于是兩路來攻,他分/身/乏術,前段時間還頭疼自己該是坐鎮哪邊。他心裏是想去近鄉關。自從武威郡閉關以來,作為前沿的下風城雖還是名義上的首府,卻不能讓他安心,他生怕萬一有失,家人被連累,便将家眷財産秘密遷到了離近鄉關只有兩個時辰路途的金水城。他想過了,如果戰敗,拼死也得沖出近鄉關到北狄去。他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所以近鄉關是他的退路,決不容有失。而且守下風城的将領是心腹許明,雖有些貪財好逸,但打起仗來也是員虎将,他是十分放心。正好斥候來報,定昌城的馬老将軍重病纏身,他頓時松了一口氣,命令一萬精兵去金水城保護自己的家眷,以防刁民趁機生亂。然後輕騎簡從趕往近鄉關。他對李朗的忌憚可比對馬老将軍要多得多,雖然也聽過這姓馬的威名,但對一個重病纏身行将就木的老頭到底有些輕視。然而今夜李朗這突然的變動讓他不安起來,明明細作來信說,湛凞的聖旨就是讓李朗進攻近鄉關,且剛剛還一陣猛攻。怎會又變佯攻?難道是以實掩虛?就剛才端軍的架勢也不像啊。

就在範赫尚不明白之際,下風城已經被攻破。守城的大将許明确實有能耐,面對端軍毫無含糊。馬老将軍拖着病體騎在馬上,氣息不穩地看着不遠處殺紅眼的兩軍,端軍傷亡頗大,他也不敢退兵,更不敢下令佯攻。皇上給他的密旨是下了死令的,只攻不退。他也只能萬分心疼地看着多年跟随他的端北子弟兵們血染沙場。他不敢怨,更不敢恨,君命便是天命。

這樣做的好處,馬老将軍不明白,許明更不明白,但趙潤玉卻知道。許明為了應付端軍的猛烈進攻,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南門,只留少部分兵力在東西兩門,因為這兩門都需翻過崇山峻嶺才能到達,基本不會有大隊人馬前來攻城。而北門卻是因為面向武威郡,許明根本就沒派人一兵一卒守衛。趙潤玉的五萬大軍輕松進了城,直奔南門殺來。守城的士卒正全神面對攻城的端軍,被突然從身後殺出一路人馬驚慌了神,城門頓時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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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一開始還以為是亂民造反,只派了小股人馬來平亂,卻被殺個片甲不留。他心裏雖百般疑惑,但反應卻也神速,立馬派出精兵去奪城門。不過馬老将軍也不會白白浪費戰機,一見敵方城門大開,心知有異,又見有兩方人馬捉對厮殺,趕緊命人沖了過去。端軍一進城,守城的敵軍便沒了心氣,兵敗如山倒,任是誰也無力回天。許明是範赫的心腹,怎會投降,亂軍之中被砍殺。

戰局已定,馬老将軍催馬入城,正想派人去打聽是誰幫忙打開城門,就見有一年輕将領飛奔過來,磕頭便拜。他借着火光仔細一看,竟是孫兒馬英,激動之下身形晃了晃,跌下馬來。馬英慌忙跳起将老将軍抱在懷裏,一群人急哄哄尋到府衙,又忙叫來軍醫。

老将軍知道自己的身體,揮揮手示意旁人退下,只留下孫兒,問道:“你怎會在此?”

馬英緊握着爺爺的手,故意笑嘻嘻道:“爺爺可別問,這事現在還不能說呢。”

話音剛落,就見一盔甲鮮明的陌生将領跨步進來,拱手施禮道:“請老将軍集結全軍進發金水城,再下令安民。”

馬英趕忙對爺爺解釋道:“孫兒就是在這位趙潤玉将軍麾下任職。”

老将軍瞪目打量,眼前這人真如傲雪寒梅般讓人贊嘆,他不由心生感慨,又聽這趙将軍說道:“還請老将軍趕緊下令吧。若是被範赫先得知下風失守,必會先去金水城接其家眷,後沖出近鄉關,投奔北狄。怒目關重地,李朗将軍只會帶少量兵馬攻取近鄉關,肯定擋不住範赫全力突圍。逃了範赫,無疑于放虎歸山,老将軍速速決斷,莫贻誤了戰機。”

馬老将軍一聽有理,立刻傳令下去,兵分兩路,一路直取金水城,一路攻往近鄉關。

“我等此次行動還望老将軍保密。”趙潤玉見老将軍反應神速,十分欽佩,但還有要事不便久留詳談,于是拱手要告辭。

“将軍放心,軍中雖有多人認識馬英,但天色黑暗,戰事混亂,幾年不見,英兒又長成不少,相信不會有人認出。老夫也會吩咐下去,不準洩露一絲風聲。對外只說是城中百姓憎惡暴政,見端軍攻城,自發反抗打開城門便是。”馬老将軍也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聖啓三年時,皇上密旨召孫兒入京,轉眼四年而過,只見寥寥幾封家書保平安,這其中肯定有重大緣由。他這身子骨每況愈下,只想再見見這個最疼愛的小孫兒,今日得幸,他激動得差點栽下馬來。這會見趙潤玉要走,孫兒也要跟着走,他有些急了,懇求道:“趙将軍,老夫已是風燭殘年,難得見孫兒一面。望将軍通融片刻,容老夫與孫兒敘敘家常,可好?”

趙潤玉點頭,對馬英道:“還有一個時辰才會集結人馬,你就先陪老将軍一會。”說罷,告辭而去。

馬老将軍見馬英仍然望着趙潤玉離去的方向,頗為不滿道:“爺爺也是軍人,自是不會耽誤你的行程,你現在好好陪爺爺說說話。爺爺知道事關機密,也不會多問,只好奇一點,我觀你們人馬不少,怕有三五萬,但你們是如何騙過範赫耳目的?”

馬英收回目光,複又嬉皮笑臉道:“就知道爺爺要問。孫兒就洩露一點,武威郡礦多山多,把持了礦山,隐匿個幾萬人,不算難事。範赫忙着對抗朝廷,哪會有心思留意礦山,即便有人來巡查,我等都裝作礦工,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能瞧出什麽來。”

馬老将軍心裏更加疑惑,這礦山難道就好控制?肯定還有更隐秘的內應。不過看孫兒似乎也不知情。這也不是他行軍打仗之人該問的。況且這區區一點時辰不是啰嗦的時候,孫兒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想到此,老将軍也不像平常一樣噓寒問暖,而是嚴肅道:“爺爺的六個兒子全部戰死沙場,雖是心痛,心中卻也自豪。我馬家滿門忠烈,對大端那是鞠躬盡瘁無怨無悔,終不負兩代先帝重托。唯一可惜的是,只有你三伯和你爹給我馬家留了一點血脈啊。”

馬英心情沉重,面上還要寬慰道:“爺爺何出此言,我那麽些堂姐堂妹們難道就不是馬家血脈?”

“出嫁從夫,女兒家總歸不是我馬家人。”馬老将軍示意孫兒不要打斷他,又道:“爺爺只剩下你們兄弟三人這點血脈,本不想讓你們再上戰場,正巧你堂兄為人木讷,你大哥又不喜習武,爺爺掙來的那點家資也夠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只有你,偏偏最像我馬家兒郎,可你心性急躁,缺少歷練,有些好大喜功,爺爺擔心啊,這也是爺爺為什麽将你牢牢箍在身邊、不願放手的原因,更是怕你和你叔伯一樣下場。不過今日見到那位趙小将軍,爺爺總算放心了。年紀輕輕,一眼就能看透戰局,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縱,實在難得。此人前途不可限量,你跟着他,爺爺也沒有什麽好擔憂的。”

“爺爺您就直說孫兒只有将才,沒有帥才吧。”馬英撇撇嘴,不服氣道:“那您看這天下誰才能入得您的眼?”

馬老将軍慈愛地拍拍孫兒的手,笑道:“現如今,一等一的帥才非李朗莫屬。趙岩守強攻弱,欠缺一點。若是範赫不為私欲,倒也是個帥才。爺爺要是年輕十歲,也不輸他們。不過将來嘛,那位趙小将軍,爺爺倒是很看好。也不知是誰家兒郎,如此才華又生的這般好顏色,以前竟沒有一絲風聲,突地就冒了出來?”

“爺爺在孫兒心中永遠不老。不過您老這次可猜錯了。”馬英興奮道:“人家哪是兒郎,是巾帼才對。”

馬老将軍一愣,孫兒這姿态分明就有撒嬌的意味,只是這撒嬌不像是孩童仗着長輩的寵溺胡攪蠻纏,而是像誇獎到心上人之後那種欲說還休的喜悅。他活了那麽久,什麽事沒見過,孫兒這樣子分明就是春心萌動。算來,孫兒已經二十有三,他兩個哥哥早成家有了孩兒,可這小孫兒卻單身至今,叫他這個做爺爺的如何能不愧疚。如今做爺爺的怎麽得也要幫孫兒一把。捋了捋胡須,老将軍難得打趣笑道:“爺爺真是糊塗,孫兒大了。那位趙姑娘巾帼不讓須眉,爺爺瞧着也是極喜歡,若有她輔佐你,爺爺死也瞑目了。這樣吧,等此次戰事結束,爺爺就上折子,請皇上為你賜婚。”

馬英頓時渾身喜氣洋洋,但年輕人到底臉皮薄,猶是嘴硬道:“孫兒哪會喜歡她?只是這小丫頭确實有點才華,後來又架不住武青昭勸說,我這才與他們燒香結拜。她只是我義妹。”

老将軍呵呵樂道:“爺爺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這都看不出,那真該進棺材了。你小子雖然毛病多,但是對比你強的,你也是真心臣服。你在軍中少見女人,那姑娘模樣好,有真本事,這才讓你心生愛慕,爺爺沒說錯吧。只是将來我孫兒要懼內喽,這可讓爺爺有些失望啊。”說完,哈哈大笑。

馬英也跟着傻樂,突然又想到什麽,扭捏道:“賜婚的折子您先別忙遞,等我大端一統,您孫兒立了大功,您再上折子。”

老将軍精神一振,聯想到今兒猶如神兵天降的隊伍,心中隐隐有了眉目,趕忙吩咐道:“時辰不早了,你還是趕緊歸隊。日後我馬家光耀門庭,就靠你了。但你要牢記一點,我馬家只對端朝,對湛氏天下盡忠效力。”

馬英正色道:“爺爺您放心,孫兒雖有時混賬,但還是會明辨是非。說句大不敬的話,我馬家世代忠良,幾代湛氏對我馬家也是恩情有加,旁人看來我馬家就是皇家的死忠。就算有居心不良之人許以厚利,那也只是利用,這樣好的主子都要反叛,将被天下唾棄,忠義之名殆盡,誰還敢信任我馬家。所以爺爺,孫兒明白,只有皇上,只有湛氏血脈才能許我馬家永世榮耀。”

“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爺爺很欣慰,走吧走吧。”馬老将軍內心萬分不舍地望着孫兒離去,雛鷹總要經歷風雨才能翺翔,這個道理他雖懂,但是到底舍不得讓這最像自己的小孫子出一絲危險。如今跟了個好将領,他總算安心。他不會看錯,這個趙潤玉将來的成就恐怕不會在李朗之下。其實他內心對于女子還是有些輕視的,之所以保着端朝,那是因為皇上是湛氏的嫡親血脈。孫兒說的有理,他們家已和湛氏連在一起了。不過細想一下,皇上讓孫兒去幫着趙潤玉,恐怕也是因為女子身在軍營頗為不便。這姑娘行軍打仗的才華确實讓人刮目相看,雖然不符合他心中孫媳溫婉柔順的要求,但進了家門,可保小孫兒揚名立萬前途無量。更何況他已有兩個孫兒傳宗接代,這個小孫兒是唯一能光耀門楣的希望。這門親事,他這做爺爺的無論如何也要幫着孫兒。聽孫兒的意思是一統天下指日可待,他這把老骨頭定要好好支撐住,為孫兒謀劃一番。只是現在還是以戰局為重。

老将軍有了計較,一邊叫來軍醫好好替自個診治,一邊命斥候加緊探聽戰況。

武威郡雖小,但多山,不利用大隊人馬行進。馬老将軍雖封鎖了占領下風城的消息,可當時天黑混亂,畢竟有漏網之魚。範赫得了信大驚失色,給近鄉關守将留了三萬人馬,自個帶了三萬精兵直奔金水城,他要搶在李朗發現關內空虛前、趕在端軍到達金水城之前救出家眷沖出近鄉關。

正月初三,雙方人馬同時到達,狹路相逢,殺成一片。打了半個時辰,遠處的近鄉關突然燃起了求援火焰。讓範赫更加心焦,他知道自己離了關隘雖會使軍心動搖,但李朗顧忌北狄,必定不會帶太多人馬,所以留三萬軍隊守關綽綽有餘。而此時近鄉關求援那肯定是受了夾擊,端軍定還有一路人馬到了近鄉關,正猛烈攻城。這可大大不妙。

此刻關外李朗見佯攻的隊伍竟能撕開敵方一個口子,心中奇怪,近鄉關對武威郡來說是重中之重,範赫是不會容其有一絲疏漏。敵方突然松動肯定關內有變。李朗大喜,當即下令變虛為實,全軍壓上。

範赫此時留也不得走也不得。有心腹将領勸他舍了家眷趕緊沖出近鄉關投向大漠。他豈能甘心,如今他已經六十有二,沒了家眷,他還有什麽奔頭。他這一猶豫,底下的将領更沒了信心。跟随他的都是身經百戰之人,都瞧出戰局不利,可主帥還在舉棋不定,這不是枉送大家性命嗎。有些不是心腹的帶着手下趁亂脫離戰場逃了,形勢越發不利。金水城彈丸之所,也不是險要之地,留守的一萬兵馬主要是為了保護家眷的,本就守得吃力,又見城外的援軍非但沒有擊退敵人,反而還有潰敗跡象,更加沒有守城決心,有些兵匪竟開始趁機搶奪財物想大撈一把後逃走。

一開始城中将領還能殺雞儆猴控制局面,可随着端軍愈戰愈勇,軍心立時崩潰,到最後幹脆相互鬥毆四處放火毀滅罪證,金水城不攻自破。端軍也不顧金水城了,集中力量對付範赫人馬,決不讓他再回近鄉關。

被逼入絕境,範赫反而有了血性,斬殺逃兵,下令拼死沖入金水城,他的血脈決不能就此斷絕。就快進城時,隐約間城中沖出一人,還背着個裹得嚴實、身形似乎有五六歲的孩童。範赫看得仔細,那人正是忠心的管家晏一諾,而背的孩童雖被棉被蒙住了頭看不清顏面,但那被褥正是他最寵愛的妾室屋中的。他夜夜留宿自然最清楚。所以他肯定這孩童是妾室給他生的老來子,心中頓時舒暢不少,趕緊命人去護住。

管家渾身是傷,哭泣着跪下,嘶啞道:“老爺,城裏的那些兵将都是白眼狼。搶錢不算,還放火燒屋子,更可惡的是他們還搶人啊。奴才一人實在打不過,又見後院失火,奴才擔心小少爺,只得丢下衆位夫人。萬幸的是,奶媽将小少爺抱出了屋外。奴才背上少爺又來尋夫人們,可是已經。”

範赫臉色灰敗,無力地擺擺手,強撐道:“女人如衣服,不需挂懷。你能給老夫保全這一點血脈,便是我範家的大恩人。”

管家哽咽道:“老爺對奴才的救命之恩,小人一刻也沒有忘記。為老爺舍了這條命算不得什麽。”

範赫已沒有力氣再說多餘的話,伸手想掀開棉被,看看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卻聽身後一陣喊殺聲,端軍又沖了上來。他一推管家,将随身的一塊玉佩塞入棉被中,發狠道:“老夫護着你們,你趕緊帶着小少爺入山躲避,等風聲過了再下山。玉佩是我範家的傳家寶,給小少爺留個念想,日後安穩過活,不必再提起老夫了。”

管家掙紮道:“老爺你快随我們一起走。”

“端軍緊盯着老夫呢。你再耽擱,誰都走不了。”範赫的聲音透着濃濃地絕望,拉過一匹馬命令管家騎上,狠狠得抽了一馬鞭。馬兒受驚,撒腿狂奔。

等管家安全沖入山林後,範赫立刻集結軍隊,向近鄉關突圍。這一退敗,人心全散,逃得逃降得降,一路上兵将折損了大半。

到了關下,範赫徹底無望了,城垛上已換了旗幟,近鄉關失守。他環顧四周,身邊只剩了百來親兵,個個盔歪甲斜毫無生氣。不遠處,緊追不舍的端軍又圍了上來,猛地一陣沖殺,最後将範赫團團圍住。

範赫哀戚長嘆,天大地大,這世上終于只剩他一人了。他慘然大笑,“闵仙柔啊闵仙柔,你說湛凞許我永守武威,這才短短幾年,我範赫竟被你們逼到如此下場。黃蜂尾上針,最毒婦人心。範赫啊範赫,枉你一世英雄,竟輕信毒婦之言,活該落得這般下場。”笑聲尚未停止,他已拔劍自刎。

聖啓八年正月初九晚,暗探的密報就到了湛凞的手中。她剛和闵仙柔雲雨巫山颠鸾倒鳳幾番,正要昏昏欲睡,就被子端不大的呼喊聲叫醒。寝殿之內貼身伺候皇帝皇後的,一向是子端、銀月和酉陽、申菊輪換着的,她們自小就跟随帝後,知道輕重,這時進來回話,定有大事。

湛凞激靈醒來,下旨掌燈,披上錦袍,半靠在龍榻上,這才宣人進來。子端将頭深埋在胸前,低躬着身子,輕挑絲帳,踮腳進入将密折遞上,然後快速退出。

湛凞粗粗一看,不由暢聲大笑。這下也把闵仙柔驚醒了,聲音慵懶含嬌,道:“何事?”

“拿下武威郡,範赫自刎于近鄉關前,家眷子嗣盡亡。”湛凞又瞧了一遍折子,奇道:“怪了,折子上說,有人見範赫的管家背着一五六歲身形的孩子沒入山林,但範家的小厮婢女确認過屍首,他那老來子是被活活燒死在屋中了。暗衛使人追蹤,可惜遇到了雪崩,一無所獲。你說奇不奇?”

“無關大局,着暗衛留意就是。”闵仙柔實在犯困,翻個身想繼續睡去。

湛凞正在興頭上,那肯獨自無聊,搖着闵仙柔的手臂,自顧自地高興道:“可惜了趙潤玉,明面上這次大捷的功勞要歸于馬老将軍和李朗了,她還得隐着啊。這次董家姐妹倒也算立了功。不過真正最大的功勞應該歸于我的仙仙。”

因着董桦的關系,湛凞對這董家姐妹一點都沒好感,要不是有闵仙柔的保全,她早下了狠手。想不到,到了下風城,在董家姐妹的謀劃下,昌福混得風生水起,那些安/插/在武威郡中的暗探借着昌福的財富,上下打點,四處活動。這讓湛凞對這董氏姐妹倆稍有改觀。不久後暗衛們又接到密令,除去鼓動民衆生亂之外,還讓密探暗中混入礦山、尋隐秘處存糧。暗衛和董家姐妹行進的順風順水,這一切自然都是闵仙柔在背後謀劃,湛凞初時還不明白何意,後來見趙潤玉率大軍入武威後的行徑,便知道了愛人的用意,心中自然是又得意又驕傲又欽佩,再加上捷報傳來,興奮之下,想要對愛人傾訴分享的心情怎麽也按耐不住,又怎會讓闵仙柔輕易睡去。

闵仙柔實在沒有精力,心思一轉,有了主意,疲憊道:“武威郡歷來貧瘠,現下經過範赫苛政,民心不穩,不過倒是歷練人的好地方。這幾年科舉選了不少人才進來翰林,你還是從中挑選些外放武威,做的好了,将來都會是大端的棟梁。也免得讓郭桢讨了這個推舉之名。”

湛凞熱情去了一點,輕皺眉頭,道:“你提醒的是。官員任免調任本該就是吏部之責,可這二年來,許多提拔官員竟對郭桢感恩戴德,張口‘郭相’,閉口‘恩師’,隐隐有了結/黨/之象。總算郭桢識相,否則我豈能容他。翰林院的人才都是我欽點進入,從他們中直接任命,将來成了棟梁,也只會我這個皇帝感恩。你說,”她轉頭還想發問,見闵仙柔已經睡熟,不忍打擾,加之有了事情可幹,也不再糾纏。命人将翰林院內所有人的名單事跡統統呈上來,細細查閱。忙了一個時辰,興奮勁過了,她也熬不住困,臨睡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下旨子端,宣趙潤玉秘密進京。

次日上朝後,她去翰林院親自考核了一番,心中有了數,就等着明面上的捷報傳來。

直到元宵節來臨,李朗和馬老将軍的聯名折子才到。一時間,朝堂上處處都是歌功頌德之聲,只是皇上面色平靜,群臣也揣度不了聖意,均有些忐忑。

出了正月,湛凞下旨,改武威郡為省,從翰林院選了三十人,外放武威,這其中就有已經十七歲的雪明銳。朝堂之上,三十名武威新晉官員伏地跪聽聖訓。

“武威歷來貧瘠困頓,多年來範赫将其視為一言堂,任人唯親,吏治早已崩壞。朕已下旨,将其原有官吏全部撤免。然天下政治才有清明,官吏各司其職人心趨穩。若調大量官吏入窮省,猶如左遷,難免吏心浮動。朕也不欲有太大變動,故而在翰林選了爾等入武威。君無戲言,将來爾等若使地方富庶,獎勝十倍。反之,若有違法之事,罰懲百倍。”如今龍椅上的湛凞光華內斂不怒自威,渾然天成的帝王之氣威壓天下,群臣哪還有膽量敢亂說話,只是心裏多有議論,本該吏部的事,皇帝直接代勞任命官吏,這當然可以,只是一下子任命這麽多毫無閱歷的黃毛小兒為官,聖意何為?培植勢力?安/插/自己人?如今這天下已被皇上牢牢掌控,又何必多此一舉?且那武威省還是個窮鄉僻壤之地,除了巡撫一職,倒真沒有什麽要緊。也不知皇上會任命誰為巡撫?

群臣正揣測着,皇上金口又開,“巡撫一職,朕一時也沒什麽好人選,就讓慕中原先兼任着。下風城離钜城也不算遠。”湛凞有自己的考量。前些日子翰林院選人,她就發現在這幾年之際,雪明銳成長的出乎意料,言辭談吐、舉手投足間都讓她很是欣賞。為了女兒,她是要着意培養雪明銳。開始她想幹脆放權,讓小探花統領武威省,這樣歷練雖有風險,但武威本就是窮亂之地,做不好還能差到哪兒去。可又一想,這剛過二八的少女一直在翰林院待着,當時年紀小又沒封個職位,陡然間成了封疆大吏,不但招人非議,更會招來記恨,官場間明槍暗箭的,又處在天高皇帝遠的武威,萬一自己護慮不周,真會害了這小姑娘。所以她給雪明銳的官職很小,只是個下風城從七品的訓導,這職位原是為輔佐知府而設,偏偏她就不在下風城設立知府衙門,而是直接設立巡撫衙門統領武威,如此一來,雪明銳這職位就名正言順地改為輔佐巡撫了。同時她暗中又下了道密旨給慕中原,武威所有事物皆由雪明銳處理,慕中原輔佐。

雪明銳都好幾年無聲無息,早被人忘得差不多,現在還是個才過及笄之年弱質女流,又得了個小官,很不起眼。皇上的這番伎倆群臣中任誰也沒看出。有臣子提出異議,畢竟巡撫是封疆大吏,慕中原一人身兼兩職巡撫,要是專權獨斷,地方上誰能抗衡?權力太大,對皇上也是威脅。

“只是暫代。”湛凞只淡淡說了句,又看向郭桢問道:“郭卿以為如何?”

群臣往郭桢處一看,這位吏部尚書、內閣首輔低眉順眼恭恭敬敬道:“皇上所言甚是。老臣沒有疑議。”他捏捏衣袖中的奏折,有些頭暈。這份任命武威省官員的折子在捷報傳來後他就開始精心準備了,舉薦的每一個官員都是他反複思量過的,就等着皇上提起,他好呈上去。現在皇上根本沒和自己商量就選了官員,分明就有警告的意味。自己如今權勢滔天,難免有人上杆子巴結,皇上是忌憚自己會結黨營私啊,所以借着武威省敲打一下自己。自己還能說什麽,趕緊表态認同,以後更要謹言慎行才是。

群臣見皇上身邊的最大紅人都沒有意見,互相瞧瞧,均想,自己又何必出頭招皇帝嫌棄。

朝堂上再無人吱聲,湛凞達到了目的,退朝而去。散朝出了大殿,馬強見郭桢腳步有些虛浮,想上去攙扶一下,卻将郭桢不露痕跡地躲開了,沖他抱拳一笑,急速遠去。一旁的董平見這一幕,苦笑道:“皇上剛在朝上敲打了他,你又何必這時去讨沒趣。”

馬強沒理會,不在意笑笑,轉身回府,見馬志潔要出去,奇道:“你今兒怎麽在家?沒去衙門?這是要去哪兒?”自從馬志潔和董世傑和談回來後算是立了功,都升了官,一個當了鴻胪寺卿,一個做了太仆寺少卿,都是正四品,應該可以朝參。但平時的小朝會他們還是不夠格。

馬志潔忙道:“兒子今兒沐休,想去街上看看有沒有好的宣紙。”

馬強點點頭,“你且聽爹說幾句話,再出去也不遲。”

“兒子陪爹就是。”馬志潔攙着父親,來到後花園,邊走邊問,“爹散朝後沒去刑部?”

“這些日子老覺着身上乏力,今兒越發感到日子太艱難了,心裏總是添堵,沒心思再去刑部,索性就回來了。”馬強連番唉聲嘆氣,将今早在朝堂上的一切說了,有些兔死狐悲地哀涼,“選任官員本是吏部之事,她直接跳過,就是打了郭桢一耳光啊。她的手段,唉,郭桢還是她的近臣。當年,闵踆對我和董桦,唉,都是帝王之術。”

馬志潔笑道:“這二年來,巴結郭桢的人多了,她不敲打一番,難道等郭桢犯錯後治罪?另一層意思看,她還是想倚重郭桢,所以給予警示,也是不想讓郭桢一時糊塗而招致大禍。”

馬強無精打采道:“為父就是心寒,再忠心的臣子,皇帝都不會放心的。”

馬志潔不解笑道:“自古帝王皆如此。爹您飽讀史書,又當了這些年官,從沒見您如此感慨,偏今兒和兒子說起這來?”

馬強突地停下,直直盯着馬志潔,鄭重道:“伴君如伴虎,她如今是真正的帝君,手段翻雲覆雨,非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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