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1)

其實早在正月十六,趙潤玉就到了京城,只是皇上一直沒宣她進宮,她又因為是奉旨秘密回京,所以也不敢四處走動,窩在家裏陪着母親和陸凝香過了幾天惬意的日子。二月初五天色将晚時,宮裏來人傳旨宣她觐見。她準備了一下,擡腿走出家門。好在天色将晚,京中來往官員又多,百姓對穿着官服進京的人已是習以為常,根本不會指指點點圍觀議論。

她也只能用走的,回京時騎得那匹軍馬似乎水土不服,一直拉稀腿軟,指望不上。雇轎夫坐轎她又囊中羞澀。雖得皇上賞識,賜了這個小院給她們一家安身,但吃穿用度得全靠自己那點微薄俸祿,母親和凝香都是大家閨秀出生,根本沒有抛頭露面的勇氣,自己也不能叫她們出去幹活。當初和凝香随皇上入大端時只帶了衣物,闵煜為了整治她,從沒發過俸祿。而凝香的姐姐們見得罪了皇上,更不許凝香帶走家裏財物。想想那時做縣官真苦,全靠着凝香變賣首飾度日,只比乞丐略強些。而母親離開南晉匆忙,田地房産來不及變賣,又将現銀分給了下人,身上銀兩所剩無幾。家中哪來積蓄?偏偏母親還要做大家主母狀講究的很,不肯失了禮數,逢年過節的,定要賞錢給皇上賜的兩個丫鬟。自己都恨不得去求皇上打發這兩個丫鬟才好。不過又一想,這兩位丫鬟分明就是有武功的,自己馬上要去秘密練兵,恐怕得幾年不能在家,母親和凝香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無人照料,實在放心不下,平時雖有恩師照顧,但畢竟男女有別,事事不能周到。有這兩個丫鬟在,她也能安下心。只是這錢財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前些日子到家,見凝香的服飾都還是随自己入京帶來的,不覺心酸,偏偏三番兩次想私下和凝香獨處都被母親攪了。貼己話說不出來,撓的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趁着母親去寺廟替自己祈福之際,她才能拉着凝香敘說思戀之苦。可挨近了再瞧,不由更加難過,凝香身上除了一對亡母遺物的手镯,竟再無首飾,不消問,定是全部典當貼補了家用。不過還有更令她震驚的,母親竟有意替凝香說親!又聯系到這幾天母親有意阻礙自己與凝香相處,她立時警惕起來。想來自己與凝香也都過了雙十,有些事真不好再拖下去了。得想個法子,在平定南晉之前,讓母親無法起別個心思。這事自己還不好出面,否則,引起母親反感,老人家要心硬起來,趁自己不在,将凝香硬塞上花轎,自己真得一頭撞死了。看來還是找皇上好使。

趙潤玉正邊走邊胡思之際,只覺身後似隐隐有人尾随。她是軍營裏戰場上都磨砺過的,警覺非常,轉過一個街角,迅速隐上牆頭後,就見個鬼頭鬼腦的小厮探看過來。找不到人後,小厮十分焦慮,竟到處打聽。她起了疑,先不急去宮中,而是悄然跟着,見小厮進了一處府邸的角門。她只略一打聽,便知這裏竟是刑部尚書馬強的府邸。她完全困惑,馬強與她素不相識,派人盯着她作甚?難道秘密練兵之事,馬強也有所得知?想到這,她心中一緊,趕緊飛奔去皇宮。子端早已等候着,引她悄悄進來上書房。

趙潤玉三拜九叩山呼萬歲後,才聽到聖谕“平身”,起身後一瞧,恩師也在,趕緊又微微躬身,示意唐鹹安。唐鹹安仔細看着愛徒,微笑欣喜。

湛凞也打量着趙潤玉,近五年一晃而過,昔日的少女再無稚嫩模樣,身形挺拔矯健,周身氣息穩健內斂,好似一把古樸的利劍,無有花哨的配飾吸引人,但出鞘必能披荊斬棘。

這會是将來她女兒的股肱之臣啊,湛凞心裏欣賞,面上現凝重之色,說道:“朕宣你們來就是想問問,如今武威大捷,闵煜必定防範嚴密,何時出兵才是好時機?”

唐鹹安躬身回話,“臣以為現下出兵正是好時機。武威大勝,闵煜膽寒,生怕大端會挾勝南下,必定對其首道防線安穗城最為重視,對濱江和孟陽反而不會太過留意,此時突襲孟陽,正會讓闵煜措手不及。”

趙潤玉緊跟道:“皇上,再過一月春暖花開,到時海上氣候多變,也不利用行船。錯過了這個時機,就只能等到十月後了。”

湛凞又問:“安穗城雖還是宇文揚在守,但吃一塹長一智,恐怕他不會讓趙岩輕易繞過吧。若是趙岩不能及時趕到孟陽,就憑潤玉的五萬精兵孤軍深入,實在堪憂。”

唐鹹安胸有成竹,“皇上勿憂。正因為曾被趙岩将軍誘入城外大敗,宇文揚才不敢輕舉妄動。只需派一萬人馬裝作圍城,宇文揚必定以為還是誘敵之計,肯定會龜縮不出。等大軍到達濱江城下,請趙岩将軍修書一封,派一說客面見林永權,只說宇文揚已降,安穗歸我大端,只要林永權願降,可保性命。臣敢斷定,林永權收到此信必定開城投降。濱江一降,安穗必不戰而勝,宇文揚定也會開城投降。臣自薦,願當這說客,說動林永權和宇文揚。”

湛凞點點頭,“有先生前往,朕心安。”她又疑問道,“這宇文揚和林永權就無能到這種地步?”她是明知故問,密報早将二人的心性寫的詳細。

唐鹹安回道,“皇上,宇文揚是靠着馮謙良才能領兵,而林永權不過是仗着自己姐姐是闵煜的寵妾才能成為濱江主将,此二人又無軍功更無才幹,軍中士卒多為不服。皇上,打仗一定要三軍用命上下一心,二人不能服衆,如何領兵?真上戰場,無人效命,豈不是送死?二人心中定明白得很,除了認命投降別無出路。只要讓趙岩将軍在勸降書中提及利弊,不愁二人不降。”

湛凞笑道:“朕就是不解啊,如此重地,闵煜怎會只派些無能之輩守着?”

唐鹹安有些無奈,道:“回皇上,闵煜要的不是能将,而是‘忠’将,此‘忠’雖也有忠心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要俯首帖耳、惟命是從的順将。守土大将忠于君上此乃根本,然兩軍對壘,戰機稍縱即逝,需要将軍臨機決斷,故而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說。闵煜将兵權看做是他的命根子,不肯有一絲放權與下。此人沒有識人、用人、容人之量,還妄想圖謀天下,實是自取滅亡。豈能與我聖主相提并論。”

這馬屁拍得好,湛凞龍心大悅,道:“就是趙岩到了孟陽又如何呢?他與潤玉合兵一處也不過二十萬人馬,如今孟陽可是有三十萬守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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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潤玉立刻回道:“臣有誘敵之計。大軍合圍後,可使人入城告之闵煜,城外圍軍不過是五萬之衆突襲。闵煜焦急戰況,必定派兵出城,屆時趙将軍的人馬埋伏在暗處,趁機不備定能一擊致勝。闵煜大敗後絕不敢再出兵對抗,只能龜縮城中。皇上便可放心派兵收服其它叛地。天下盡歸我大端之日,孟陽區區孤城,如何能守?”

湛凞眯着眼睛,“使何人去孟陽,才能博取闵煜信任?”

唐鹹安忙笑道:“皇上,平縣還有個闵炫呢。”

湛凞終于也樂了,闵氏兄弟再如何不睦,也是內鬥,若做了亡國皇子,史書上也有太多範例了。性命攸關之事,闵煜一定不會懷疑他的兄弟。只是她還憂慮一層,緩緩道:“闵煜畢竟沒有大的失德之處,端軍所到之處,若有人煽動愚民對抗鬧事,端軍豈不又要分散兵力?孟陽畢竟有幾十萬大軍,闵煜若做困獸猶鬥,突圍也不是難事。”

“皇上,自安穗大勝以來,闵煜損失人馬十五萬之衆。其後,他四處征兵擴軍備戰。不過短短兩年,竟多得三十五萬人馬。安穗、濱江駐軍各二十萬,孟陽更是屯兵三十萬。闵煜的全部兵力皆集中于這三城。其餘之處,就算有所抵抗,也不過是些散兵游勇烏合之衆,皇上正可以趁此歷練衆将。臣看,只需派紅巾營領萬餘人馬,便可平定騷亂。”唐鹹安铿锵有力道:“皇上,闵煜所占之地雖富庶繁華,但不過一隅,就算百姓摩肩接踵,人口也超不過千萬。扣除老弱婦孺,其如何能在二年之內征得三十五萬兵丁?必是強征。軍兵糧饷、月月納貢仍不見闵煜的國庫糧倉減少分毫,這些錢財又從何而來?無非是苛政重稅。彈丸之地,七十萬重兵,可都是家裏的壯勞力啊。百姓家裏沒了勞力,卻還要繳納重稅,如何能不怨恨?雖不至于流離失所易子而食,但三餐不繼早就人心向背。此刻南下,彰顯我端軍仁義之師,救民于水火,正是百姓所期盼啊。皇上,”他加重了語氣,“臣聽聞,北狄已趨于安定,內亂不再。亢藏金四子亢征南得到大部分部落首領的擁護,将自立為王。北狄游牧之族,人人自小弓馬娴熟,平日下馬放牧,戰時上馬為軍,實乃全民皆兵。離钜城大捷已快過六年,昔日北狄的黃口小兒已到舞象之年,只等狄王一聲號召,大軍便可集結,須臾間又可南下,到時大端便又要落入腹背受敵的困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皇上速做決斷。”

湛凞眼中寒光一閃,“唐先生言之有理。朕心已決。”

趙潤玉躬身道:“皇上,臣明日就回營。二十日前必率軍到孟陽,請皇上下旨給趙岩将軍,兩軍最遲與二十日在孟陽彙合。”

湛凞點頭,立刻寫了道密旨給趙潤玉,溫和道:“朕給你臨機決斷之權,讓趙岩配合于你。你放膽去做,一切後果有朕承擔。”她又對唐鹹安道:“先生去游說林永權、宇文揚,萬要注意安全。”

唐鹹安和趙潤玉一同跪下齊聲道:“臣定不負聖恩。”

湛凞扶起他二人,笑道:“還有什麽要求盡管說。”

唐鹹安是無話了,趙潤玉突然扭捏起來,臉上一片緋紅,懦懦道:“正事倒沒有了。只是臣家中——”

“朕好意讓你在家休息一陣,想着你和家人幾年不見,能親近親近,如今看來并沒有讓你舒心。”湛凞哈哈笑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但說無妨,朕總不能叫自己的将軍出征在外還憂心家中瑣事吧。”

趙潤玉這才明白皇上遲遲不召見自己的原因。臉色漲紅,支吾了一下,道:“臣的母親在臣離開之後收了凝香為義女,如今凝香已到雙十,母親似乎着急為凝香定親。臣實在有些頭疼。”

湛凞笑得更暢快,“原來如此,你無須擔心,等你凱旋,朕定會送美人整齊無損地到你懷中。”

趙潤玉十分窘迫,低着頭跪下謝恩,突然又想起今兒被跟蹤的事,趕緊向皇上回禀。

湛凞心裏有些疑惑,但面上還是笑笑,“朕心中自有定論,你二人且退下吧。”

二人告退後,湛凞又忙着給趙岩寫了道密旨,給了他便宜行事之權。一切安排妥當,才回了清漪宮。

闵仙柔見愛人仍是一副愁眉,不解地問,“南征之事不順?”

湛凞搖搖頭,将唐鹹安和趙潤玉的對奏複述了一遍,說道:“此戰只可勝不可敗啊,我就是心中無底,趙潤玉畢竟太年輕。”

闵仙柔嫣然一笑,“這有何難。命衛緒率十萬京畿衛南下固守天門嶺,一旦戰敗,只要天門嶺不失,大端無憂。雖此後須得征兵備戰,以範南北來襲。但我大端地廣人稠、物産富饒,持久之戰定不會落入下風。又有李朗、趙岩等猛将,固守國土非是難事。到時再尋戰機圖謀一統也可。此戰關鍵在于濱江的林永權是否能盡快投降。有唐鹹安親往,你大可放寬心。”

湛凞顏色稍霁,又問,“馬家竟派人跟蹤趙潤玉,莫不是發現了端倪?”

闵仙柔心疼道:“跟蹤是疑心之舉。這兩父子均不是安分之人,若嗅得一絲風聲,天下早傳的沸沸揚揚,闵煜也會調兵應付,哪會這麽平靜。我會讓酉陽徹查,你安心等着闵煜闵炫做階下囚吧。”她見天色已晚,吩咐傳膳。

湛凞心情轉好,命人上酒想解解饞。闵仙柔知道愛人心裏壓力頗大,想舒緩心情,于是命人取了葡萄酒來。

湛凞美滋滋地吸了一小口,想起了趙潤玉的事,笑道:“我差點就忘了。趙潤玉的娘趁她不在家,認了陸凝香為義女,正四處張羅着結親嫁女呢。這老太太,我估計是硬逼着陸姑娘做義女。好算計啊,做了人家的娘,就有權替人家做主婚姻。老婆子要真狠心将陸姑娘許了別人,這陸姑娘除了死就不會有個說理的地方。誰叫這天下間的正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我是皇帝,臣子的家事不好直接出面,還請娘子解憂啊。”

闵仙柔算計笑道:“雕蟲小技。申菊。”

申菊忙上前一步,“娘娘有何吩咐?”

闵仙柔輕笑道:“着人去趙府傳本宮懿旨,就說本宮聽聞陸凝香棋藝出衆,明兒請她進宮切磋。”她轉頭對湛凞挑挑眉,“明兒送陸姑娘回府後,皇後定然會大加贊賞,封金賞銀不算,還要親自為她選門好親事。”

湛凞大笑,“對付老損婆,皇後最是有用。申菊你趕緊去吧。朕都有點迫不及待想看那老婆子的苦臉了。”

申菊捂着嘴偷笑着領旨而去。到了趙府,趙潤玉一家正和唐鹹安剛吃上晚餐。旨意傳完,申菊是潇灑而去,可趙家人就百般臉色,氣氛沉悶起來。

趙母一時沒忍住,繃着臉問道:“皇後是如何知道凝香的?”她女兒和凝香之間自以為掩飾很好的貓膩,哪能瞞過她這過來人?當初讓女兒學文習武,也是家中經過重大變故,她想着讓女兒能夠心智堅強,總好過那些遇事只知啼哭的軟弱婦孺。但可不是讓女兒成天混在男人的軍營裏,更不是為了讓女兒找一個女人過一輩子。只是皇上賞識女兒,又許了自主婚姻之權,她自是不能對女兒如何,但對凝香卻是好辦些。當然她也不是惡毒狠心之人,下手虐待趕出家門是萬萬做不出來。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給凝香尋個好人家,若是凝香幸福了,女兒也不會記恨她。将來兩個孩子總歸會明白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最終的福氣。然而想的簡單,做起來卻難。她不是凝香的親屬長輩,無權決定其婚姻。只好軟硬兼施逼着做人家義母,最後幹脆以生病不吃藥做威脅,這才如願。其後卻更讓她頭疼,悄悄知會了媒婆,結果不盡如意。家世、人品、才學都要讓她滿意真是太難了。如今她家在京中只算個小門小戶,她瞧得上的,人家瞧不上她家。她也不忍心草草将凝香嫁了,那與落入火坑何異?若是這樣,這個女兒她也不用要了。現在好不容易等了四年多,女兒才從不知哪兒的地方回來,這心剛稍微放了一下,又見兩個孩子眉目傳情頓時涼了半截。在知道女兒不久後又要出去奉旨辦差,她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女兒再次回家前給凝香辦好親事。哪知不曾想,突然皇後莫名傳了道懿旨。她心裏隐隐覺得奇怪和不安,女皇女後這兩口子都是離經叛道的聖手,誰知道會出什麽幺蛾子?可她不敢這麽說,只能試探地問了一句。

唐鹹安忙打了圓場,笑道:“趙夫人,其實唐某在推薦潤玉時,曾對皇上提及潤玉智娶凝香之事。”

趙潤玉多機靈,笑道:“女兒随皇上入京時也說過我們的事,想必是皇上又和皇後娘娘說起過。”

趙母掃了一眼低頭不語的凝香,冷冷道:“你們随皇上入京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如今皇後娘娘才想起凝香來?”

趙潤玉有些語塞,讪笑道:“皇上忙于國家大事,女兒的事也就當個故事聽聽,哪會放在心上?想必是今兒召見了女兒,又想了起來,回宮又對皇後說了,這才有了懿旨。”

趙母怎會不知這是胡編,可也不好反駁,氣哼哼吃了幾口飯,拉着凝香,回了自己的屋子。

趙潤玉長嘆一聲,有些難過。唐鹹安寬慰笑道:“徒兒莫憂。為師擔保,明兒凝香姑娘回來,你二人的事便是板上釘釘,再不會有變數了。”

趙潤玉苦笑道:“不怕師父笑話,徒兒原對凝香只有欣賞之情,也沒別樣心思。只是在平縣,我與她相濡以沫,白日裏她變賣首飾供我度日,夜間燈下又替我縫補衣物,閑來間我二人彈琴對弈、吟詩作對,好不惬意。徒兒也常想,到底要和什麽人相伴一生?直到平縣百姓誇贊我二人恩愛異常時,我才恍惚覺出了自己的心意。徒兒什麽都不在乎,只求個一心知己人。離家前我表明了心意,想着凝香若是嫌惡,正好幾年不見她也能安心嫁人。可沒曾想,凝香倒是與徒兒一般心思,卻是母親,竟急着給她說親。就算有皇上和娘娘的支持,世人也會指責非議,就連我娘都不會接受的。”

唐鹹安拍拍她的肩,目光悠長,說道:“潤玉,你還沒瞧出嗎?聖上是個胸懷大魄力的千古明主啊,她不光是要建立個文治武功的太平盛世,更要移風易俗,打破這世間男女不平。”他見徒兒精神一振,欣慰笑了,侃侃而談道:“初時科舉只有一名女童參與,世人皆以為那是鑽了‘不拘一格選人才’這句聖谕的空子,故而不以為然。當時那雪明銳固然是神童,但不到金釵之年,況且端朝剛立,正是緊迫用人之際,選個幼稚女童就算再有才華也無處可用。你看那慕中原和田漢光都是外放受到重用。那麽多參考士子就另選不出個探花?皇上就是要用這探花之名引起轟動,以便放開女子參考從政之路。果然,第二次恩科來了不少才華出衆的女子,那些迂腐固守所謂禮教的士族便覺出不妙,聯名請願想要扼殺這在他們看來是大逆不道的行徑。皇上是如何做的?根本沒有理會,巧妙将矛頭指向貪腐。驚天大案牽連甚廣,處置得毫不留情。那些個豪門富戶、士族鄉紳所積累的田地金銀哪個得來的幹淨?他們能不心驚惶恐?在保全身家性命和讓女子參考間,他們自然會選前者。這一樁大案讓皇上既清除了官場蠹蟲,又死死堵住了那些‘禮教信徒’之嘴。如今雖還有些雜音,但再無人敢明目張膽地阻擾女子赴考。”

趙潤玉聽得入迷,陰郁一掃而光。唐鹹安放下心,手撚胡須搖頭晃腦,微笑說道:“随後皇上以前晉動蕩人口凋敝,我朝地廣人稀,需增加人口開墾荒地為由,下旨不準買賣人口。世上最大的拐騙販賣女子之處在哪兒?自然是青樓。殺雞儆猴,斬了好些個違抗聖旨的歹毒狠心之人,如今再看,端朝境內除了些個極其隐蔽的暗/娼/門子,再沒有禍害女子的地方了。”

趙潤玉點點頭,複又搖搖頭,“徒兒知道此事,确實大快人心。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我聽說有些地方的大戶趁着百姓家出事困頓,拿着錢財威逼利誘讓人家的女兒自願嫁做小妾,等玩膩了便以七出之條休了人家。那些苦命女子告上衙門,結果縣令一聽是自願的,也束手無策。真是混蛋之極。”

唐鹹安嘆道:“确實可恨。皇上聽聞也很生氣,已下旨命刑部尚書馬強徹查。若要杜絕此事,除非實行一夫一妻制,但男尊女卑根深蒂固,全盤改變非一朝一夕啊。不過你沒發現嗎,如今皇上重用的臣子,如郭桢、王功名、朱文等都是沒有妾室。皇上自己更是只立一位皇後。這在世人眼中可意味深長,大家心裏都會以為要想光宗耀祖做上一方大吏,就只能一夫一妻。皇上這是在潛移默化改變惡俗。”

趙潤玉突然有些好奇,“師父不是男子嗎?怎麽願意替女子說話?”

“不錯 ,為師也是男子,也認為天下女子大多柔弱,該是在家相夫教子。可,那也不該将男子尊為天,将女子賤如物啊。或打或罵,或棄或買,與牛羊何異?好笑,真是好笑!那些死守這森嚴禮教的迂人,哪個不是女子所生?何故卻視女子為賤?我娘她,”唐鹹安只覺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強忍着深吸了口氣,等平複了一下才哀嘆道:“算了,我娘都故去幾十年了。潤玉啊,為了大端的千秋萬代,皇上的變革之心甚堅。皇上用你,不只是你有才華,更因為你也是個女子。你定要一戰成名,替天下女子做個榜樣。”

趙潤玉動容道:“徒兒定不會讓師父失望。”她是聽明白唐鹹安這話中的意思了。皇上追求男女平等,也是為了将來她的子嗣們別受制于男權。否則,無論幾代後只要皇帝稍有失德,這男尊女卑可就是個極好的煽動借口。她也不會想到,湛凞這番謀劃也是怕萬一沒了即墨氏的庇佑,子嗣們為了傳承而受迫于男權,就像當年董桦想逼着皇上讓董世傑當皇夫一樣。不過趙潤玉還是擔心道:“皇上暗中推行男女平等,只要循序漸進倒也鬧不出大動靜。可這女女成親,實在太過驚世駭俗,皇上能替徒兒做主?”

唐鹹安低聲笑道:“皇上登基到如今,做了多少驚世駭俗的事?為何我大端反而國力蒸蒸日上?惠利于百姓,嚴苛于官吏。打壓豪強,鼓勵工商。說白了就是先劫富濟貧,然後等民心一穩,再發展國力。經過前晉的昏暗,百姓們怎會不喜歡這樣的皇帝?今上是胸懷、謀略、才幹、手段皆是非凡,隐隐有了聖帝的風範。既有意立你做标杆,皇上便會一力成全你和凝香。若世人對你和凝香之事都習以為常,那神裔之後的皇嗣更是正統。天下間再不會有人非議皇室。只是你以後沒有子嗣倒是憾事,不過為師想好了,去城裏的慈善堂替你們領養幾個也好。只要你和凝香己身端正,孩子必會成才,不必在乎流言蜚語。”

趙潤玉直點頭,是啊,女帝登基本來就沒有先例,還娶了女子為後,更是讓世人無法接受。只是當時百姓快餓死了,哪有力氣關心其他,那些異心之人不都用這“罪名”來攻擊皇家嗎?現在百姓剛過上太平日子,對皇上當然感恩。但安穩日子過久了,吃飽穿暖後閑來無事肯定會亂嚼舌根。傳來傳去,還指不定說什麽難聽話,難道讓皇上封了百姓的口?所以幹脆多些女女成親的事,讓天下人看看,不但與普通夫妻并無異樣,而且個個都是才幹出衆。讓百姓心中羨慕,方才能将流言變為稱贊。

“皇上謀慮深遠啊。”趙潤玉嘆服道:“徒兒帶兵潛入武威時,糧草供給、隐秘之處皆安排妥當。定是早些年就謀劃好的。師父可知,武威省多山多礦之地,且山高林密,那礦更是開采了數十年,極其幽深,藏糧藏人天然之所。只需控制兩三處礦山,隐藏幾萬人易如反掌。即便有範赫派人來視察,只需扮作礦工,散發掩面任誰也瞧不出。這真正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啊。”

“範赫對其軍隊防範甚嚴,卻對奴役的礦山衆人根本不屑一顧。能用此處作為破綻,真是大才。”唐鹹安笑着搖首,低聲道:“不過聖上龍日天表,當在朝堂之上陽謀天下。武威安/插人員,那是陰謀之本。必是聖上身邊極為可靠之人才能替聖上分憂此事。”

趙潤玉一驚,趕緊阻止,“師父慎言。”家中的那兩個丫鬟可是皇上所賜,雖現在不再跟前伺候,但保不齊在哪兒偷聽呢。

唐鹹安擺手笑道:“無妨。皇上立後前曾宣召于我,直言皇後娘娘的功勳。用意有二,其一便是表明帝後一體一心。其二便是視我為心腹啊。皇上此番天恩,為師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

“皇後娘娘?”趙潤玉大驚。

唐鹹安感慨,“當年我與宋先生暢談天下謀士之最,端地的秦元,京師的武師德,俱是一流。可從未想過皇後娘娘。現在細想,能身在險境而淡然無懼,非常人可比啊。”

趙潤玉不解,“當時端地勢大,京城又有武師德護着,該是無憂。”

“為師只說一件事,女子的清白不但在于潔身,更在于名聲。皇後娘娘能在險地保全清白,這絕不是武師德的功勞。他只會奉命保護娘娘的性命,身為男子哪裏能感受女子名聲的重要。就是宋先生和為師與武師德易地而處,也是想不到這一點。我朝建立後,诋毀娘娘之聲可曾少過一分?皇後又是如何應對的?你好好想想。”唐鹹安口氣有些挫敗,“我等枉稱謀士啊。”他突然臉色一灰,若皇後真得如此機敏無雙,那人盡皆知的安穗城莫名大火可就耐人尋味了。他知道宋耀是不會降的,而大端更不能讓這樣的大謀士回到闵煜身邊,可他還是希望他實際上的恩師能好好活着。只是如今看來,怕是兇多吉少了。

趙潤玉不知道師父所想,以為他是因為謀不如人才顯出一絲頹唐,于是轉移了話題,打趣笑道:“師父就是因為技不如人,才對徒兒和凝香的事鼎力支持?”

“因着幼年時娘親的經歷,故而我對這世俗多少有些不在意。”唐鹹安也笑了,“不過為師一向認為陰陽和合才是正理。男男、女女間終究有違天道。便是将來,斷袖對食仍是異數,只會是極少人群為之啊。支持你們,為師也是有私心,世間一半男子一半女子,若皇上真能讓男女平等,世上女子對我朝該是感恩戴德,我朝江山當堅不可摧了。但要這樣,就需支持皇上,需得讓你成為百姓心中人人羨慕的标杆。為師想做這盛世明君、千古一帝的臣子,想在青史上濃墨重彩啊。為師更要學宋先生,以天下百姓福祉為念。然無有聖主,哪有安樂。只是苦了你,女子沒有子嗣,實在遺憾。”

“師父言苦,徒兒言樂啊。”趙潤玉笑道:“子嗣之事,師父您剛不是還說了,讓我們去慈善堂領養個嬰兒嗎,這才多大功夫,您就忘了?不過徒兒覺得奇怪,現在百姓這日子好過多了,怎麽還有那麽多棄嬰?”

“唉,雖輕徭薄賦,但很多人家不過靠幾畝薄田糊口,生三四個孩子勉強過活,若一氣有了七八個孩兒,只能遺棄。”見天色已晚,唐鹹安起身道:“時辰已晚,為師告辭了。你且放心,明兒你只管回軍營,為師等凝香從宮中回來有了定論再上路。京城至天門嶺一馬平川,不會耽誤的。”他平時也不是啰嗦之人,今晚像耄耋老人一樣喋喋不休,就是要讓徒兒心無牽挂輕裝上陣,替大端一戰定天下。

趙潤玉徹底安心,親自送師父出門。次日天還未亮,便拜別娘親和凝香,去驿站換了匹快馬,飛奔回營。

而唐鹹安則估摸着陸凝香回來的時辰,約午後來到趙家,正見到四個使女護送陸凝香回來。趙潤玉任務特殊時期,趙家不能張揚,所以凝香進出宮中乘坐的是簡樸的小馬車,十分不起眼。随行的使女也是平常,但一開口氣勢就不同了,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對趙母道:“皇後賞識陸姑娘,賜了黃金十兩,絲綢四匹。還頒下懿旨,要親自為陸姑娘選門好親事。恭喜趙夫人了。”臨走前更是指着那兩個丫鬟道:“她們也是我們的姐妹,若有性命之憂,大可言明,定會盡心護得兩位。”

這哪是和趙母說的,分明就是告訴凝香,有人要是逼你做些不願意的事,你身邊就有替你撐腰的。唐鹹安憋住笑,看着趙母面色不善朝他瞪來,趕緊道:“今兒我也要離京出趟差,順便來看看趙夫人還有什麽需要辦的,這也是潤玉的囑托。”

趙母哪能信,潤玉不在家時,唐鹹安也常幫忖些女人家不太方便出面的事,但今早潤玉才離家,這人就來問候,分明就是心中有鬼。

唐鹹安見趙母越來越生氣,趕緊溜之大吉。也沒回家,直接雇了個馬車,向天門嶺而來。正好和衛緒的大軍一同到達。動用十萬京畿衛,自然不可能完全瞞住,畢竟好多将士的家人就在京城。私下裏有許多傳言,有心人雖起疑,卻不知皇上何意?一來,京畿衛調往何處無從得知。二來,即便去天門嶺和趙岩合兵一處想要南下,那也不過是區區二十五萬人馬,對闵煜的七十萬大軍絕無勝算。所以董馬兩家盡管疑惑,面上也沒什麽動靜。

待到二月十一,趙岩派一萬人馬大大咧咧包圍了安穗城。宇文揚一聽只有一萬人,冷笑一聲,置之不理。當初他就是中了誘敵之計才致全軍覆沒,使盡了家財,博得了馮謙良的歡心,陷害了韓濤,這才又重新回到安穗。吃一塹長一智,他可不能再上當了。當有探馬來報,有大量端軍似要繞過安穗時,他仍然不置可否。這消息誰知道是不是趙岩故意放出來的,安穗後面就是濱江,那兒還有二十萬人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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