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1)
設伏的地點離近鄉關并不遠,在一處土丘的後面。借着熊熊燃燒的大火堆,錢伯濤看的清楚,到處都是死屍,并不見馬車。他趕緊命人下馬查探,心裏疑惑不已,他率人追擊趙府馬車幾乎是前後腳,按理說死了這麽多人應該打鬥很激烈,可他離得這麽近連個響聲都沒聽見,太過蹊跷。
懷疑的念頭剛興起,破空之聲突地從四面八方傳來。錢伯濤尚在愣神中,手下陸續悶哼倒地。有經驗的趕緊大喝“有埋伏”,然後想去扯錢伯濤,卻見這位領頭的還渾噩地坐在馬上,心中又氣又恨,這他媽的是什麽領頭。又見流矢越來越密,幹脆也不去顧別人,只自己逃命。可哪能逃得了,這裏早被圍得水洩不通。這些人都已明白,黑夜中靠近這大的火堆,分明就是當了活靶子,這麽明顯的誘敵之計,可見對方是早有準備。僅剩幾個尚活着的黑衣人已然絕望,見對方沖鋒過來,早已士氣全無,象征性抵抗了幾下就束手就擒。
結束戰鬥只一瞬間的事。錢伯濤恍如夢中,萬無一失的計劃呢。他還想張嘴問對方何人,哪知過來的兩個士兵不由分說粗暴地将他拽下馬捆綁起來,和他幾個手下一起塞進不遠處一輛蒙上黑布的囚車裏。也不知颠簸了多少時辰,隐隐只覺得外面有了亮光又暗了下去。等有人将他們拽下囚車時,天空已挂起明月。
錢伯濤擠擠眼睛,借着月光看了下,頓時心裏冰涼。面前的一座大帳前飄蕩這一杆大旗,碩大的“趙”字清晰可辨。幾個士兵将他手下押走,他則被推進了大帳裏,被強按着跪下。燈火通明的大帳內,昔日那個在孟陽客棧中談天說地、還要幫他做媒的好兄弟正坐在帥案後冷冷地盯着自己。他一陣心悸,冷汗直流。耳邊傳來是聲音更是陰厲,“我在軍中多年,想讓一個人說實話,有的是手段。念在當年你我相識一場,你若實話實說,我保你不受皮肉之苦。”
錢伯濤也知道如今是死罪難免,那又何必裝作硬氣在死前受盡折磨。他努力想在故人面前扯出一絲笑容,維持些僅有的自尊,只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想想當年他在南晉官場混跡時的艱辛,真是滿肚心酸。要不是這趙潤玉鼓動,他怎會去參加什麽以棋招親,又怎會招來闵煜的暗恨,也許早已在南晉用官權撈滿錢財、現今歸隐田園做個悠閑富家翁了。初時闵煜還當他主動輸棋識趣,倒也沒有為難他。可畢竟是争女人,誰能心中沒有刺。再後來又不知誰洩露了趙潤玉替他謀娶陸凝香之事,闵煜自此嫉恨上他。他在南晉官場表面光鮮、實際那提心吊膽受人侮辱的滋味實在無處可道。南晉滅亡,他內心還是頗為高興,真是因禍得福,他因和南晉的重臣沒有交集而被打發回鄉。至此平淡一生,他自是不甘心,又四處借了些銀錢,北上京城,想尋些門路或考個功名再入官場。趙潤玉的拒絕幫忙雖讓他尴尬羞憤,但也沒有絕望,他對自己的才華考取功名還是有信心的。然而幾次落榜讓窮困窘迫大受打擊。他也曾去貢院看過上榜進士的文章,自覺所寫不差,也向主考遞上訴求,将文章貼于貢院前讓天下士子評論,結果讓他大失所望,大多數評論皆是落第上榜一線間,并無多大過人之處。
趙潤玉聽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以往,不耐煩道:“休得啰嗦,撿要緊的說。”
錢伯濤垂着頭,面上失神苦澀,道:“沒有當初哪來今日。我十分不甘,既然上榜落第皆可,為何單是我落第?自古錢權不分,一定是我沒有找對路子打點到位。于是我變賣了祖傳美玉,四處尋找門路,想着來年再考。這時卻有人告訴我,之所以落第竟是有根源的。只不過是當初拾到錢袋未還被公主瞧見,我這仕途就被皇上斷絕。十年寒窗苦,皇上為何就不能體諒我們這些寒門學子?成大事不拘小節,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而斷絕了我的希望?”
趙潤玉連連冷“哼”,不屑道:“何人告訴你落第緣由?”
“禮部侍郎馬志潔,”錢伯濤身形委頓,有氣無力道:“沒了前程,自然要另謀出路。馬志潔勸我投入安王麾下效力,我一時糊塗聽信了他的鼓動,随着袁少華的商隊來到近鄉關接近馬英,也替安王和狄王傳些書信。”他現在如竹筒倒豆子,沒有絲毫隐瞞,“安王的計劃是在迫不得已之時借助狄兵控制環山省,以便和朝廷抗衡。如此一來就要幫助北狄消滅李朗和大将軍您。這些年來北狄時不時鬧點天災,前晉時尚能從中原訛詐大量糧草銀錢,現在單靠自己力不從心,這麽耗下去,北狄會被活活拖垮。亢征南也想着一場定勝負,但明着對打,兵力物力上,北狄絕非大端敵手。亢征南一直在尋找機會。我帶着安王的書信前去,自然是一拍即合。馬志潔讓我找個內應,目标便是對皇上和大将軍您不滿的馬英。馬英初時還對我有戒心,但當我提起和大将軍您的過往,對您言語多有怨恨時,他立即将我視為知己。這些年我們在馬英身上花的錢不計其數,他那些貌美如花的外室都是安王安插在他身邊的,其中還有一個是狄女。等他兒子出生後,我們才告訴他實情,此時他也不得不對我們言聽計從。我們安排好計劃,讓馬英尋個機會率兵出關,假意遇敵負傷,向李朗和您謊報軍情,将大軍誘出,以便讓北狄攻占怒目關。”
趙潤玉哈哈大笑,“李老将軍久經沙場豈能受你等蒙騙?你與馬英所作所為我若一點沒有察覺,豈配做這近鄉關的三軍統帥?”她臉色一變,怒目道:“你等為了一己私欲,竟勾結蠻夷,想置我大端百姓于水火之中,其罪令人發指,祖先子孫當以你等為恥。讓你死個明白,早在十多日前,我與李朗将軍已經合兵一處大敗北狄。現今北狄只剩殘部向北逃竄,氣數盡矣。”
錢伯濤渾身哆嗦,如此大捷,趙潤玉竟能瞞得近鄉關上下不得一絲風聲,可見其手段,自己怎麽會蠢到和這樣的人為敵?
看着如爛泥般的錢伯濤,趙潤玉心中恨意陡升。北狄覆亡的代價卻是李朗的犧牲。
這些年來,端朝風調雨順越發強盛,北狄卻時好時壞。亢征南雖圖謀中原之心不死,但也不敢強硬相對,一直用游騎騷擾邊境,就指望端軍一時不察,能讓他趁虛而入。可鎮守兩處重要邊關的是李朗和趙潤玉,這二人哪會給他機會,反而也以小股騎兵相對。草原之上,北狄歷代居住之地,開始他們勝多,後來漸漸雙方互有勝負,但一直都是小打小鬧傷亡不大。聖啓十四年後,端軍的騎兵越發彪悍。糧草補給充足,人馬能不強壯?這時李朗和趙潤玉上折,可以決戰了。皇帝也不想拖了正式下旨。然而端軍卻一直找不到北狄主力,頗讓兩位主帥心煩。
聖啓十七年八月初,李朗突然接到軍情,說馬英奉命去草原游擊狄軍時發現在護耳河駐紮着北狄主力,且業已禀告過趙潤玉。自從趙潤玉駐守近鄉關後,兩軍隊互有幫助,主帥間也是謙和禮讓,士卒間一直像兄弟般。加之馬英祖父是抗狄名将,他也沒有疑心。然而李朗戎馬一生,雖文聞之大喜,但絕不會輕信一面之詞就貿然出兵。而且護耳河深入北狄境內,草率出兵萬一中了埋伏,豈不讓大端滅狄功虧一篑?這時李朗已經七十多了,頭腦仍然清醒,找心腹安排了一番,悄悄給趙潤玉寫了封信送了件東西,然後帶着全部兵馬出關,只是走了一日,又命十四萬大軍回關,而自己則帶着一萬人馬出發護耳河。
趙潤玉接到信,感慨萬分,趕緊布置。她當然也接到馬英的軍報,但心中早對此人疑心,正在暗中調查,接到李朗的信當即決定了将計就計。
李朗在信中說的明白,如果是北狄誘敵深入之計,他便以自己做餌,讓趙潤玉帶兵包圍敵軍。如果北狄是想調虎離山借機攻占怒目關,便讓趙潤玉從近鄉關出兵,前後夾擊,然後統一領兵追擊敵軍。他給趙潤玉的東西正是自己的大将軍印。這等為國為民毫無私心的人怎能不令趙潤玉感動。李朗帶兵才走了五天,北狄三十萬大軍便兵臨怒目關,結果在十四萬守軍和趙潤玉的內外夾擊之下大敗而逃。趙潤玉拿出大印,一方面命人追擊敵軍殘部,一方面命人去接應李朗。但回來的只有李朗的屍體。為了誘敵成功,護耳河的狄軍也有五萬之衆。雙方都是做餌,也都想拖着時日,等到己方援兵,所以都是一擊便跑。幾次交手之下,李朗明白了,敵軍也明白了。這下形勢急轉,敵軍想要趕緊去給主力大軍報信,李朗卻要拼命阻擊,不讓消息洩露。雙方殺紅了眼,到底力量懸殊,一場血戰之後,等趙潤玉派的援兵到時,萬人也只剩下了百人。李朗不顧七十多高齡,為激勵士氣親自上陣殺敵,身中數刀氣絕而亡。
趙潤玉十分痛心,卻下令不準将大捷的消息透露,只寫了密折上報皇上。然後等着馬英有動靜好一網打盡鏟除“毒瘤”。她其實出城之際就已經安排好這“引蛇出洞”之計。故意讓馬英主持近鄉關事物,憑着自己對北狄的打擊,這些蠻夷一定會趁此機會劫持自己家屬用來威脅。她早在關北關南安排人手埋伏,又和留守的紅巾營人馬計劃好,如果馬英有異動,關內的人就悄然打開關門裏應外合将馬英等人盡數拿住。馬英是功臣之後,在端北軍中馬家的威望甚高,沒有确實罪證便安上通敵罪名,非得引起軍中嘩然,皇上那兒也不好交代,最後苦的只是自己。但此人她是不得不除,從暗報來看,馬英已恨透自己,放在身邊始終是大患。她這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則誰願意拿自己的家眷做誘餌。只是沒曾想公主突然出現打亂了一切,但也正和她的心意。那些個出關設伏的黑衣人早被她一網打盡,從中也得知了信,只是沒等她安排人員進關報之公主時,埋伏在關北的士兵就将走私藥材的商隊給帶來了。她安下心,親自率軍迎接公主。然後命人燃起大火堆,扔下黑衣人屍體,就等着敵人入甕。
這一切她如實禀告了公主,自然得到了湛滢的大加贊賞,這也增加了她鏟除馬英的信心。然而現在聽錢伯濤的敘說,竟牽扯到了奪嫡。她師從唐鹹安,深知手握兵權的大将卷入大位之争的風險。選錯了靠山下場自然是慘。但若選對了,那便成為新皇的功臣,初時肯定要大加封賞。手上已經有了兵權,再功高蓋主,後果也不難想象。她隐隐有些頭疼,命人将錢伯濤押下去,揉揉額頭,走出帥帳,見陸凝香拿着披風正等着她。
趙潤玉淡然一笑,接過披風道:“我不冷。夜裏涼,你小心自個身子。你站了多久?可都聽到了?”
陸凝香點點頭頭,輕聲嘆道:“這錢伯濤當年能屈服于權勢,如今成了這般模樣也不足奇,根子裏就是軟骨頭。我真是慶幸當初,想來也是爹娘在天之靈佑我,讓我遇見你。”
“昧人錢財還好意思說不拘小節?也是我當年涉世不深才會覺得此人有德才,竟還替你與他做媒,幸虧沒成,否則我真要悔死了。”趙潤玉自嘲一笑,又道:“還是趕緊去禀告公主一聲。”
湛滢得知後,也只是淡淡微笑,示意知曉。她心裏早有數,哪會驚訝。
趙潤玉也不多問,趕緊請示如何處置審理錢伯濤。她決不會将這個燙手山芋攬下,這也是她沒有詳細問錢伯濤罪證所在何處的原由。
湛滢也在考慮審問錢伯濤的人選。趙潤玉是母皇的大将軍,自己只是個公主,指使大将軍去審問事關奪嫡的一個罪人,豈不有勾結權臣的嫌疑?即使拿到罪證,朝臣恐怕也會覺得自己肆意僭越。趙潤玉也未必同意。董家姐妹的身份是個普通商旅,以江湖涉入朝廷,輕則遭人诟病,重則能被安個意圖謀反的罪名。從公主府調人來,這也不妥,其中還夾個馬英,那可是忠臣之後,朝廷将軍,即使有罪也只有母皇呢,自己這個公主不便輕易插手。
正思量間,有親兵進來通報,軍營外有個自稱是大将軍兄弟的人求見。趙潤玉一愣,随即反應過來,趕緊有請,心中暗喜,看來是皇上有旨意了。她偷眼看公主,見公主也是面露了然之色,頓時輕松,這事不用她管了。
當年皇帝獵場賜婚之事天下皆知,湛滢自然聽過,能自稱是趙潤玉兄弟的只有母皇身邊的紅人武青昭。此人一來,不正是預示着母皇其實還是十分關心自己的。她心中微微得意,見進來一位文質彬彬的青年恭敬地對自己行禮,不由也和顏悅色起來。
随後武青昭見過趙潤玉,親切喊了聲“二姐”。趙潤玉笑着點頭,這個兄弟十分懂得處世之道,令她十分欣賞。
武青昭先不及敘舊,将前來的原由和所發生的一切詳細地對公主回禀了。
原來昨晚武青昭就奉密旨來近鄉關見了馬英。
馬英見到這位三弟,吃驚大過欣喜,心裏正有着鬼,武青昭如今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突然出現必有蹊跷。但他面上卻仍是高興萬分,在府中設宴,想拿言語試探一番。
武青昭看着故作親密的馬英,暗裏長嘆,自作孽不可活。自進來這馬府,他就覺出了異樣。府邸不大,外表看來确實樸素,但內裏十分奢華,桌椅均是上好的紅木,博古架上陳列的玉器、陶瓷等均是珍品。再看四位作陪的外室和孩子,身上的绫羅綢緞、金銀首飾,憑着一位邊關将軍的俸祿恐怕難以為繼。而且朝廷明令不準養外室,馬英這麽做是自絕前程。
其實馬英搬出外室來,也是試探的一種手段。若真是兄弟,所來只為看望或是辦些與自己無關的雜事,必會出言提醒自己注意分寸。若是針對自己而來,怎會有閑功夫關注自己娶幾個外室。不解的是,為何只武青昭單身前來?皇上要對付自己,就憑一個書生?
武青昭不理會他的小動作,陪着吃喝了一陣,笑道:“我有些貼己話想說與兄長。”
馬英心中一緊,示意家眷退下,面帶微笑道:“兄弟有話盡管說。”
武青昭望着被掩上的房門,卻先感慨道:“四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兩個伶俐可愛的兒子,大哥好福氣啊。”
“兄弟你想掙仕途,自然只會娶一個。現在誰人不知,要想得到皇上的重用,娶妻一個也是條件。郭桢、王功名、衛緒、趙岩、陶青山、朱文之流,俱是一個妻子一方重臣。”馬英苦笑一聲,“我早已絕了仕途之心,也只能享受一下,方不枉此生。”
“來之前我去了趟端北,拜祭了馬老将軍,也見了你馬家的族兄弟,他們言語間,甚是想念你。”
馬英一愣,不明白武青昭突然轉換話題是何意,只微微點頭,等待下文。
“馬家在端北甚有威望,尤其是馬老将軍,你們族人均是以他老人家為榮,朝廷更是下旨為老将軍塑了像。平日間文人墨客俠士百姓,前來祭拜者絡繹不絕,無不對老将軍交口稱贊的。可是,”武青昭眼神一冷,“若讓天下人知道,老将軍最疼愛的孫子竟然通敵叛國,甘願做北狄走狗——”
“胡說,”馬英憤然拍桌,“我馬英再不恥,也不會勾結北狄。”
“哼,何必要兄弟挑明呢?”武青昭冷笑道:“你那所謂好友錢伯濤的行徑,大哥不會一絲都不知情吧?可笑,馬老将軍一生抗狄掙下的身後威名就被你給毀了。你馬家族人會為你的所作所為永世受人唾棄。你對得起誰!”他緩了下語氣,痛心疾首道:“你做的孽卻要累及妻兒族人和你祖父的一世英名。值嗎?”
“我可以指天發誓,絕沒有勾結北狄。”馬英額上青筋暴起,拿着酒杯的手不住顫抖,最後幹脆重重跺在桌上,喘着粗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會為皇室正統效力。”
武青昭面現譏諷,“正統?誰?安王?皇上曾多次表态,大端日後是女皇天下。你卻奉一個皇上當年發善心撿來的皇子做正統?居心何在?你說沒有勾結北狄,哪是誰包庇錢伯濤和北狄來往?是誰給我端軍謊報軍情?又是誰要讓狄人擄走大将軍的家眷?他們許了你什麽好處?”他惋惜地看着馬英,“難道你還癡心妄想着能得到二姐?”
“我不平,夜夜都心受煎熬,你可知這不甘的滋味?爺爺和馬家因着我成了朝廷的笑柄。他老人家戎馬一生最後竟是被氣病而亡。當初趙潤玉若是不願意,為何我們上門去提親她不直說?非要在皇上和滿朝文武面前讓我們顏面無存?”這話戳到了馬英的痛處,他猛地拿起酒壺狂灌了一口,酒水順着嘴角滑到衣領,似乎這樣一來能讓他清涼一下。
這事趙潤玉做得确實有些過分,可根源卻在于你不自量力,又怪得了誰?武青昭為馬英可悲一嘆,說道:“當初你為何看上二姐?還不是她那份少見的不讓須眉的巾帼氣度,若是像那些一味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懦弱女子,想必大哥也是看不上的。當初在軍營,二姐對士卒一視同仁關懷有加,偏只你認為是對你有意。當時戰局緊張,為了大局着想,也是不忍讓你失了顏面,二姐這才與你我結拜。既有了兄妹名分明就是告之你休想其它。你倒好,反而更加得寸進尺,也不問二姐的意思,竟還搬出你爺爺直接去家中提親。當着兩位老人家的面,你叫二姐如何激烈反應,難不成将你和你爺爺轟出家門?真是難為二姐,原以為不作表态便是給你和你爺爺存了顏面,也能讓你知難而退,以後大家還是兄妹。可是你,唉,沒想到你居然糊塗到請皇上賜婚。到了如此地步,你還讓二姐如何顧及你家顏面?”他搖首無奈道:“說到底還是你步步緊逼才招致如今局面。”他說的這些半真半假,自然是要擡高趙潤玉打擊馬英,就是要讓馬英心灰意冷,以便完成密旨交給他的任務。
這話真的說中了馬英的心思,他之所以最終決定效命安王,就是因為錢伯濤說男子為天亘古不變,女子便該居于閨閣相夫教子,出入朝堂成何體統,若安王登基,必定恢複正統。這話深深打動了他,也許已經無關情愛,但趙潤玉是他心中的刺,若不能揚眉吐氣,他終身難安。但如今,他面色果然開始黯然頹唐,似乎喃喃道:“是皇上讓你來的?”
“你自以為所做一切天衣無縫,其實盡在皇上掌握之中。就連你那個北狄女子的外室,皇上都知道。”武青昭痛心疾首道:“你如此作為,皇上仍放任你在軍中,可見對你的信任,更是等你的幡然悔悟。可惜,你不但不能體會聖意的良苦用心,反而變本加厲,居然要謀害公主!唉,即便如此,皇上念在馬老将軍的功績上還是不忍你馬家名聲受辱啊。”
馬英身軀一震,嘴唇張合了幾次,惶惶道:“皇上怎麽說?”
“皇上口谕,你若自盡,便借口被北狄奸細所害,仍給你個英雄之名。”武青昭從懷中掏出個小紙包,将裏面的藥粉倒入酒壺,晃了晃,冷酷地看着馬英,“你若不肯,罪名昭告天下,馬家身敗名裂受盡連累。通敵叛國,罪及九族。”
“皇上都知道了?都知道了。”馬英失魂落魄,面如土色。過去的一幕幕恍如眼前。當初聖命難為,他是硬着頭皮來近鄉關在趙潤玉手下當差的,每時每刻都覺得有人對他指指點點。那種煎熬簡直無法忍受,只得常去酒館借酒消愁。就是這樣認識了錢伯濤。開始他還有些軍人的警覺,只是後來聽了錢伯濤對趙潤玉的抱怨,竟神差鬼使地将此人視為了知己。漸漸一切都變味了。從最初的幾頓奢華酒席,到美人的投懷送抱,再到陸續偷養的外室。一步步走來,真如古人所說的由儉入奢易啊。內心也不是沒有過懷疑,然而已經享受慣了,已經上了賊船,再想下來是不可能了。靠着安王的人供給,又有北狄的女子常在枕邊,他還能如何做?武青昭說的對啊,即使自己當初只發誓效忠安王,但錢伯濤能和北狄來往還不是靠着自己的包庇縱容。可到頭來的下場卻是用謀劃害公主的借口和方法來了結自己。真是可笑可悲可憐之極。
武青昭可不管他如何哀傷,斟滿了酒,漠然道:“大哥可要想清楚。你馬家世代忠良,別讓祖先的英靈不得安息。喝下這杯酒,去地府向老将軍請罪也可被寬恕一二。你若執意要和皇上對抗,那就先想想為何你的一舉一動皇上都能了如指掌?”
馬英完全被擊垮,自己身邊全是皇上的人,還怎麽有活路?他哆裏哆嗦拿起鸩酒,哀鳴一聲瞬間淚如雨下,臨終前,悲嗆道:“我的孩兒還望兄弟照看一二。”
武青昭微微點頭,無情地看着馬英飲下鸩酒氣絕而亡,這才輕松起來。來時皇上就交代了,須得讓馬英自盡,絕不能發生起兵反叛或去投靠北狄之事。他心裏明白,這樣固然會讓馬英會背上罵名,但世人私下也會議論猜測,皇上到底是如何逼迫才讓忠良之後有了反心。流言一起,聖名受損,端北軍心也會躁動。不如給個死人忠孝之名,讓一切掩飾起來。如今任務完成,自己日後定會得皇上信任,也不負父親臨終希望武家振興的期望。只是答應馬英照顧其孩兒的事,肯定要食言了。他踏出馬府後,熊熊大火便燃燒起來,既不見官兵、來也不見府中有人逃出,看來是被斬草除根了。壓下心中微起的一絲歉意和悲涼,趕緊撥馬去向軍營。他還有聖旨要傳。
趙潤玉聽了,內心一陣唏噓,見公主顏面不變,不再多說,跪下聽武青昭宣旨。
武青昭掏出聖旨遞給趙潤玉,言簡意赅道:“皇上讓大将軍暗中掌控環山省,直至新巡撫到任,其間若有官員異動一律抓捕。錢伯濤一案也讓大将軍秘密主審。馬英仍給他個忠烈之名。”其後又恭敬對公主道:“公主,皇上口谕,再游歷也沒什麽意思,讓您回京呢。”
“環山省出了什麽事?”湛滢不急不慢問道。
武青昭回道:“有匿名者告發慕中原勾結北狄,鐵勁松去查了,居然證據屬實,現今慕中原被押解在刑部大牢,正三堂會審呢。”
趙潤玉忍不住道:“慕中原以前領環山、武威兩省巡撫,多有政績,從不過問軍事,對微臣與李朗将軍的所求也是一應配合,沒有半分制肘,怎會勾結北狄?”
湛滢沉吟片刻,心中一片了然。湛榮他們想效仿前晉闵炜,在萬不得已時借北狄的兵占了環山省給自己留條後路,就得除了慕中原,所以母皇才讓趙潤玉暫代環山省政事,就是為了不讓湛榮的人掌控挑亂環山省。哼,湛榮算盤打得倒是好,可惜啊,趙潤玉這次大捷徹底讓他們絕了後路。目前大捷之事尚未公開,錢伯濤收押也還是秘密行進中,他們不會因此慌亂而有異動。母皇這時卻讓我回京,有何要事?難不成要動手?湛滢只覺精神一振,立刻應允。第二日早起,打馬揚鞭飛奔回京。
快八月底,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一路上的風塵仆仆沒有讓湛滢覺得一絲疲乏。回京後先未回府,而是直接進宮去見了闵仙柔。闵仙柔看着女兒曬黑的臉龐萬分心疼,趕緊命人傳膳,然後像個普通娘親一般噓寒問暖了一番。湛滢也是興奮,挨着娘親敘說着發生的一切。才說完,便有宮人來禀告,皇上宣公主去龍醒閣呢。湛滢癟着嘴不大想動,被闵仙柔笑着攆了出來。
龍醒閣是個巨大的室內溫池,專供皇帝沐浴之用。經過前朝十幾代的擴建,已是相當奢華,池壁皆是用漢白玉砌成。牆上雕刻着四海龍宮的景象,各有不同十分逼真,每隔數尺便有龍頭吐水而出。池中還有個白玉雕刻的镂空花柱,像四周散水。整個閣中水汽渺渺,猶如仙境。
子端見公主來了,躬身将迎進去,又轉身出去帶上宮門。湛凞沖着女兒一笑,招手道:“過來替母親寬衣解帶。”
湛滢嘟了下嘴,卻也乖乖聽話。小時候常和母皇、母後來這裏戲水。雖母皇背後的金鳳早見了無數次,但每次再見還是震撼不已。
“有什麽好驚訝的?你已經和母皇一般高了,背上的金鳳也該和母皇一樣大了。”湛凞蹚水入池,舒服地靠着池壁,笑道:“過來給朕捏捏肩。”
湛滢頓了下,聽話地過去了。又想了想,幹脆直接道:“身背金鳳是皇室象征,除了您和女兒,這世上就沒別人了嗎?”
“你終究問了出來,”湛凞狡黠一笑,“難道母皇沒有和你說過我湛氏的隐秘?”她故意恍然大悟,“母皇忘了,确實沒和女兒說過。母皇這就和你說說我湛氏的過往。”
偌大的溫池中,涓涓流水聲伴随着湛凞輕柔的敘說。湛滢先聽得入迷,忽而氣憤道,“母親何不早說?”
“我若在你心境幼稚時告之一切,難免你會無意洩露,讓我湛氏背上欺世之名。從端地到京城,從漠北到南疆,世人皆以為端王七百年單傳至母親,便是異數,便是天授異象警示世人——男子建朝終會天下大亂,所以借此,母親才敢放言,端朝歷代都會是女皇。不過借口只是虛弄,其中母親使了多少激勵手段才讓民心漸穩。即便如此,母親這個皇帝在士族眼中就是翻天之舉。男尊女卑不變,女皇始終算不得正統。移風易俗可比逐鹿定鼎要難太多,三五代裏須得堅持不懈。你如今所處環境雖不比母親們艱難兇險,但暗處始終有孽賊亡我之心不死。母親若只會一味溺愛,那是害你。如今你所作所為讓母親很欣慰,母親也放心讓你明了一切。其實我父皇當年也是很晚才告訴我這些的。唉,湛氏七百年的隐忍,都是這樣過來的。”
湛凞的娓娓道來,讓湛滢心頭一熱,不好意思道:“師父也叫我多學學母親您。我知道,我越是表現無能,他們就越會得意,越會動作頻頻,便越會出錯。女兒心裏其實并不擔心,看朝中幾位重臣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湛榮拉攏,我就知道有您在暗中支持呢。只是每回被您當衆責罵,回來後您也不安慰幾句,即便演戲,也實在讓人膈應。”
“你這不注重名聲的性子和我一模一樣。當年我父皇曾教導過我,皇帝和老百姓一樣都是人,都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憑什麽天下之主就能輪到我家?這事咱自己家人知道就好,對百姓對臣子,咱還是得要做天神的。這樣一來,名聲就是頂要緊的。就拿這次處置馬英來說,北狄都亡了,我還在乎什麽端北軍心不穩?還在乎什麽逼迫忠良之後的名聲?但你娘勸的對啊,我在天下人心中越是英明神武,越是沒有一點瑕疵,越是能證明天授君權的合理,越是能為将來子孫登基為帝掙下一份正統。如今仍是男尊女卑,我不得不考慮這些啊。”湛凞忽而樂了,對女兒擠眉弄眼,“臭丫頭,當年我母親也從沒安慰過我一句。當然母親和你說家史,不是叫你非娶即墨氏,你要是真喜歡那個叫晏安蓮的女子,我也随你意,孩子什麽的,皇家之中掩人耳目也是輕松。”
湛滢暗暗記下了,面上卻撇嘴道:“得了吧,聽娘說,當年您也是氣不過呢。但凡見過母後之人,對世間所有女子的樣貌便不會在意。猛一看此女單就相貌而言,确實不輸于娘親,可惜那份氣度卻是雲泥之別。母親您放心,孩兒從來不會因為流言而懷疑母皇母後。”
“你這話意有所指啊。”湛凞笑道:“你以前沒有因為湛榮的身世而心有郁結?說說看,這次是如何敢直面問母親血脈之事的?”
湛滢頗為羞愧,卻也直言道:“其實廣袖住進府中,女兒心中就隐隐有了答案。我大端歷代先祖娶得都是即墨氏,母親的用意不是已經明顯了嗎?只是這流言如刺,女兒心內始終不爽,您又不直說,所以還想着試上一試,在孟陽故意涉險等着您的暗衛呢,誰料卻是娘親的人出現及時,女兒心裏有氣。後來見到董姝韻這才完全解了芥蒂。”她挑眉壞笑,神态和湛凞一樣,“讓晏安蓮住進府中,一是看到湛榮那割肉的模樣,太是有趣。二是,也考驗一番廣袖,雖說我倆從小定親,但素未謀面,也不知她心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