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養父
雨刮器不停地将天空砸下來的雨花撥開,平直的路上人煙稀少。
李睿今天特意換上了一套休閑的衣服,因為今天要陪老板去的地方,是郊區的福利院。他将整理好的文件夾遞給後座上的男人,說道:“這就是薛院長那裏,年齡比較适中的領養人選的一些背景資料。”
耿景閉着眼,揉了揉山根,眼裏略微的掙紮之色一閃而過,很快,他抿着嘴唇點了點頭,接過了那份文件,借着陰沉的天光,細細地看了起來。
遠山在雨霧裏迷蒙不清,依稀只見得斷斷續續的輪廓,廊下木椅上坐着一個男孩,發絲輕輕垂至衣領處,形體單薄,正端着碗筷,兩只手凍得通紅,動作僵硬地吃着逐漸變冷的飯菜。
入冬時分,靠近大山的福利院這裏已經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粒,撲簌地落進他的衣領裏,細白的頸子上立刻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風刮得他用石頭壓着的書頁獵獵作響。
樊綽用後齒細細磨着硬冷的米飯粒,很快掃過其中一頁紙上的內容,單手拿起當做鎮紙的石頭,壓着書頁撣了撣石頭在上面落下的髒灰,迅速翻了一頁,繼續看着。
幾天前他得知,他有了新的領養人,作為福利院裏年紀最大的孩子,他在這裏的每一天幾乎度日如年,因為他被上一任領養人退了回來,理由是這孩子的手腳不幹淨。
這事一出,消息飛遍了福利院大大小小的房間,從那以後,每個人看待自己的眼神裏都夾雜着厭惡,就連晚上睡覺,都不太安生。
院長和管事的老師總是象征性地管一管紀律,在他的眼中,這些人就像書中的'杜瘡'老師,令人生恨。
一輛黑色的SUV停在了門前的草坪上,車輪碾過一片小的水窪,濺起了一道水簾,車上的人走了下來。
癡迷于情節的樊綽并沒有發現周遭有什麽變化,直到他發現,胡亂飛揚的雪粒不再跌在書頁上洇出一道水痕,餘光裏一雙淺灰色的運動鞋停留在了他的面前,他這才感到光線比剛才更加陰暗了。
“你好,是樊綽小朋友嗎?”李睿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雖然只是見過照片,年齡上标明了今年十六歲,但是看他單薄的身影,怎麽也想不到是正常發育期的十六歲的樣子,更何況小孩頭低着,也沒有見到他的真容。
是他魯莽了。
“啊……”
樊綽聞聲放下碗,從椅子上坐了起來,隔着一條長椅打量來人,樣貌看着比較年輕,他撐着一把黑色的傘,就像是國外古典劇裏貴族或紳士常常撐着的那種大傘,他點點頭,說了聲是的。
李睿合了傘,彎腰拿起了他遺落在長椅上的書,封面是一只大大的紅毛狐貍的臉,他笑彎了眉眼:“你剛剛在看這本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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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樊綽隐約猜到了他的身份,看着他從外面的草地,繞着長廊低矮的護欄走了大半圈才上來到他面前,運動鞋的鞋面上有着斑斑點點的泥水。
男人将書夾在腋下,摸了摸他柔順的毛發,聲音裏盡顯親和力:“我是你的領養人……”
話還沒有說完,樊綽就已經搶話說道:“嗯,我知道的,爸爸。”
“……?”
面前小孩的手指不自覺地交扣,并絞在一起,關節處被捏得泛白,李睿看到了他幾乎快要熟透的耳尖,吸溜着鼻涕,語氣盡量放得甜甜的,喊了他一聲爸爸。
“請聽我講完,我并不是你的父親,我是你領養人耿先生的助理,這一次你的領養程序他全權交由我代辦。放心吧,所需的文件我已經準備好了,院長辦公室在哪裏?帶我去好嗎?”
面前他熟悉的辦公室裏,簽字,拍照,蓋章等等的活動都由眼前這個男人來完成,薛院長全程都笑得合不攏嘴,只因為他那不顯山露水的領養人耿景先生,為這所私人創辦的福利院捐款五十萬元。
樊綽只在管理老師的茶餘飯後,偷聽來了幾句有關于他領養人的身份背景,似乎是某個大型建築公司的老總,他暢想着或許已是垂垂老矣,牙都要沒幾顆的老頭子,又或許是有着難言之隐的中年男性,急求一個男孩。
很快這些想象就被推翻了,都到了那樣的地位,現在的科學技術有什麽是錢辦不到的?
他所要面對的,是一個未知的家庭。
手足無措的樊綽,眼睛不知道往哪兒看,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完成信息采集後就要離開,他在那些人收拾手中文件時偷瞥了一眼其中一張A4紙,上面的一寸證件照赫然是他的領養人,然而距離有些遙遠,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終于,所有的喧嚣都離他遠去,一切都塵埃落定,十人間的宿舍裏,樊綽正背對着李睿,整理他為數不多的行李物件。
“所以爸爸他,不來嗎?”
到底是比這些小孩年紀都要大,心眼還是挺多的,還沒見面,就已經自動帶入自己的角色了,李睿蹲下身和他一起疊衣服,說:“并不是哦,記得剛剛停在外面草坪上的車嗎?他在車裏等你。”
本身被繁瑣程序折磨得滿臉疲倦樣的樊綽,聽到這個消息後,臉上的倦怠一掃而光,眼裏閃着隐隐的雀躍,就像突然被人上了馬達一樣,做事都變得迅速起來。
提着行李箱從宿舍樓裏走出來,一路上李睿都在交代應該注意的事宜,直到他走到車旁,李睿接過他手上的行李箱打開後備箱放了進去,而他,在忐忑不安中上了車。
色調以紅黑為主的車內飾,流線型的皮質座椅,與身邊坐着的年輕且英俊的西裝男人。
結果與他暢想的大相徑庭,甚至他認為,他想象的那些東西,簡直就是在侮辱他未來的父親。樊綽有些局促,卻不住地用餘光偷瞄。
上車以後,耿景并不發一言,僅僅是伸長了手臂将指間夾着的煙頭碾滅在了煙灰缸裏,藍灰色的缭繞煙霧中,樊綽不太禮貌的視線緊緊地攀附其上,看到了那人白皙修長的手指,與微微泛紅的指腹。
待煙霧散盡,男人關了玻璃窗,眼睛好像在盯着駕駛位的椅子後背,寶石藍的天鵝絨西褲裁剪得體,垂挂度頗好地突顯出了男人筆直的腿型。
裏面的白襯衣只露出外套袖口約半指的寬度,領針,與領帶扣都各司其位,嚴謹且風度翩翩。
樊綽如同爬山虎似的目光,最多也只敢停留在男人喉結的弧度那裏了,輕輕震顫的喉結,讓他莫名覺得有些焦渴,又感覺像毒刺一樣,不敢讓人親近。
李睿放好了行李,進車子裏打開了空調,暖風從風口逐漸吹來,打破了冷得即将快要凝結的氣氛,李睿發動了車子,說道:“耿總,一切順利。這個小家夥就是樊綽。”
“嗯。”
樊綽聽到男人從胸腔裏輕輕噴出的一聲氣音,慌忙轉開視線,這樣赤裸裸地逡巡打量太無禮了。
一只手搭着車門開關的位置,這分明就是沒有安全感,想要随時随地逃離的動作,樊綽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放,最後只好閉起來,眼不見心不煩,心裏漫無邊際地想着身邊這個男人領養自己的理由。
他在心裏模拟了很多種初見新家庭時是怎樣的場景,也不需要對他有多好,給口飯吃,不至于餓死就可以,或者不想要他了,也不用送回福利院,他有手有腳,年齡也差不多快到了,也能出去打工。
但他偏偏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過程,也不知道男人選擇的标準到底是什麽,才能找到像自己這樣的人。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沉默如山的先生,對他所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為什麽要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