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匠人和平民們聚在薩卡拉行宮的階梯旁,目睹了一場短吻鱷圍獵受傷的巨鱷,以多對一,數頭小型鱷魚幹掉一只龐然大物的情景。

平安回到陸地上的兩名青年滿臉後怕,來到南娜身邊,伏低身體,行禮致謝。

南娜面帶得意,接受了兩個小夥的感激,心裏卻在暗自可惜——

她的黃金羽箭是用昂貴的特殊材料制成,用掉一枚就少一枚,現在卻用來獵殺鱷魚……

水面上忽而又起了變化。

正在水面上掙紮巨鱷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喪生于同類之口,這時水面似乎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掀起一般,揚起一面一人多高,牆面似的水幕。

只見那幾只體型較小的短吻鱷魚陡然飛向空中,落于周圍,揚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水中原先巨鱷的位置上,出現了一只體型像小山似的河馬——

剛剛正是這家夥悄無聲息地潛泳至巨鱷下方,猛然起身一頂,頓時拱飛了圍獵巨鱷的短吻鱷。

此刻的巨鱷仰面朝天,浮在血紅色的水面上一動不動。巨型河馬對眼前的死鱷視若無睹,揚長而去。

看起來這個大塊頭剛剛出來破壞了短吻鱷的好事,只是損人不利己而已。

但是這副景象給守在水邊的人們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被南娜拯救的兩個青年此刻臉色煞白,望着水面一個字都說不出。

目睹了這一場大戰之後,任誰都心裏清楚,僅憑那小而輕的紙莎草船。一旦下水,就萬萬抵禦不了來自水下的各種猛獸和龐然大物。

大河泛濫後的廣闊澤國,遠比密無人跡的叢林來得更加危險。

人們垂頭喪氣地把輕巧的紙莎草船提上岸,控幹裏面的水,擡回薩卡拉行宮的小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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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受打擊的人是卡拉姆,他是工匠頭領,他和他的手下奮力趕工制作出來的紙莎草船面對茫茫大澤,顯得那樣弱小而無用。

卡拉姆垂着頭,落在人們後面。

他的兒子罕蘇走過來,牽牽這男人的手,甜甜地叫了一聲阿爹。

卡拉姆卻也只能勉強地笑笑,伸手摸摸兒子的腦袋,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卡拉姆……”他身後一個清澈的女聲響起。

“王妃阿姐……”罕蘇認出了來人,清脆地打了聲招呼。

卡拉姆被這個稱謂吓得魂飛魄散,險些伸手去捂兒子的嘴,“王,王妃……殿,殿下……”

“我只是來告訴你一聲,将兩枚紙莎草船并排而列,固定在一起,在水上行進的時候會比現在的小船穩定很多。”

艾麗希不動聲色地為卡拉姆解說,稱呼什麽的她都是無所謂的。

在閱讀帶給她的知識庫裏,地球古老的先民們,華夏人、埃及人、腓尼基人、波利尼西亞人……

在發明龍骨船之前,只有紙莎草船和獨木舟的時候,也一樣能憑借這樣簡陋的船只跨越危險重重的大洋,靠的就是将兩艘船并行固定在一起,增強穩定性,抵禦更大的風浪,是後世雙排船的原形。

她不是造船專家,她只能給卡拉姆一點提示。

工匠頭領聽完她的話,頓時傻愣在那裏,呆了幾秒鐘,不說話不出聲沒有表情,整個人像是凝固了。

罕蘇擔心地扯扯父親的袖子。

卡拉姆伸右手猛地一拍額頭,若有所悟地啊了一聲,也顧不上和艾麗希南娜等人道別,轉身就走,像是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似的,将罕蘇直接丢在身後。

罕蘇趕緊跟上,沒忘了回頭向艾麗希聳聳肩一攤手,似乎在說:“看我這個老爹。”

艾麗希也只能無奈搖頭,她有點兒明白昨天卡拉姆為什麽會差點把罕蘇給弄丢了。

這時森穆特邁上一步,對艾麗希說:“那位是工匠之神克努姆的眷者。”

艾麗希也已經注意到了,卡拉姆也是個阿蘇特,他右臂上有一個橢圓形狀的光柱,中間有一枚軸,看起來像是陶匠制陶時用的陶輪。

原來這就是工匠之神賜予祂眷者的标記形态。

她記起戰神眷者的巴是箭簇形狀的,工匠之神眷者的巴是陶輪形狀的,那麽森穆特身為知識與智慧之神的祭司,他的巴又是什麽形狀的?

艾麗希好奇心頓起,馬上被森穆特感應到了。

這位神之祭司和善地笑着,輕輕将自己身上那件亞麻長袍的右邊袖子挽起,竟然真的給艾麗希展示了他的右臂。

森穆特右臂內側象牙白色的皮膚上,赫然有一道明亮耀眼的光柱,呈現一枚鑰匙的模樣,形态古雅。

艾麗希:……自慚形穢。

和森穆特的比起來,她自己右臂內側的光柱不止沒有他的明亮充盈。

而且最要命的是,艾麗希的巴到現在都是一個極其質樸的長條形,沒有任何形狀的改變——從形狀上來看,她的巴和并非阿蘇特的普通人是完全一樣的。

阿蒙神果然是一位嶄新嶄新的新神,大概連賜給眷者的位格标記形态都還未設計出來。

艾麗希告誡自己不要心急,随即淡然地向森穆特點頭示意——對他大方解惑表示了肯定。

但她自己卻是絕對不肯翻轉手臂,給森穆特看清她手臂內側的。

紙莎草船試驗失敗之後,薩卡拉的工匠們大多挫敗不已。而其他聚攏在此的平民則大多感到恐慌——

水位越來越高,薩卡拉行宮地勢較低處的建築都一點點被淹沒了。

然而水勢上漲還沒有任何止歇的跡象。大河泛濫帶來的充沛水量似乎能夠席卷一切。

到了晚間,艾麗希命人在行宮地勢最高的院落外牆點起火堆,以免四處逃生的野生動物被洪水所迫,直接沖進院落。

雨暫時止了,人們默然聚在小廣場上。火光映亮了一張又一張焦慮而無措的臉龐。

從薩卡拉修築王陵的工地上撤出的所有民伕、匠人、平民,艾麗希和她從孟菲斯帶來的随從們,暫時放下了一切手頭事務,都聚在此。

他們全是被泛濫的大河困在這座行宮裏的人,在未來十幾天內将享有共同的命運。

作為此間地位最高的人,艾麗希不發一言,只管坐着默默觀察。

森穆特則是神格最高的人,此刻他卻緊挨着艾麗希,坐在一枚長條石上,和南娜一起,繼續扮演艾麗希的左右護法角色。

艾麗希聽他說過,身為強共情者的大祭司失去了回避的保護,現在最害怕的就是人數衆多的場合,混雜了過多不同種類或者是過強的情緒會令他如同遭受暴擊,随時可能抵禦不住。

這種時刻森穆特就只能寸步不離地緊跟着艾麗希,同時略帶些緊張,望着圍着火堆而坐的平民們。

卡拉姆和幾個匠人們展示了今天下午他們試驗過紙莎草船之後的新思路——将幾艘船并排,固定在一起。

這些船只看起來大而平穩,不再那樣懼怕風浪,遇到水底生物的襲擊則可以靠多人的力量進行防禦。

這個消息多少提振了一點士氣,人們似乎看到了希望。坐在艾麗希身邊不遠處的小男孩罕蘇,雙眼亮晶晶地,滿懷崇拜,盯着父親卡拉姆。

但很快有人問:“卡拉姆,現有的材料能趕制出多少紙莎草船?”

問到了關鍵點上,卡拉姆撓着頭回答:“十……十來條……”

至多只是能造出一座容納二十幾個人的大筏子罷了。

人們都靜靜地望着卡拉姆。

艾麗希敏銳地察覺到,在卡拉姆潑了這麽一大盆冷水之後,在場平民們的情緒,倒也算是穩定,并沒有過分失望。

似乎能造出一條可載二十人的大船,對于他們而言,已是喜出望外。

“我們……我們來商議一下接下來的打算。”

年長有威望的德卡大叔見艾麗希和森穆特都不開口,主動充當了主持人。

他清了清嗓子,鎮定開口道:“大河泛濫,會給下埃及帶來肥沃豐腴的黑土,活下去的人明年一定會有一個好收成。”

“但現在看來,如果這水一直這麽漲下去,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明年的收成。”

這話雖然說得委婉,但是意思再明确不過了,聚在薩卡拉行宮的這麽多人,恐怕只有一部分能夠撐過這個泛濫季。

哪些人該活下去,該怎麽活下去,是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王妃和大祭司大人昨日就已經救了我們一命。此刻我們心中充滿了沉甸甸的感激。”

德卡大叔帶頭,向艾麗希行了一禮。其他人也都跟着他一道行禮。

“但是水漲得太快,快得出乎我們的意料。”

“我們原以為王妃殿下已經以她善良的好意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安全的庇護所……”

出乎艾麗希意料的是,她眼前的這些平民們。雖然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些哀傷與沮喪,但是她見不到任何過激的緊張與怨憤——人們似乎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就是這樣的……就是會有一些生命,在今年天狼星升起後的某個日子,走到終點。

“各位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子倚老賣老,德卡經歷過洪水的日子,可能比這些孩子們生下來的日子都多。”

“如今我們被困在這裏,大河繼續漲水,只可能有兩個逃生的法子。”

艾麗希頓時來了精神,認真聽下去。

“第一是登上卡拉姆他們新造的紙莎草船,劃船離開這裏。”

“第二是大家避到比這更高的地方——那座星象臺上去。”

艾麗希聽了心中暗想,第一個方案只能拯救二十多人的生命。

而且這二十多人接下來面臨的,是在茫茫水面上漫無止境地漂流,是忍饑挨餓、時刻面對不可知的危險。

至于第二個方案就更加不靠譜了,星象臺雖然地勢比行宮更高些,但是臺上無遮無攔,沒有能遮風避雨的建築,要在那裏撐過大河泛濫季剩下的時間一樣會非常困難。

再說星象臺上能擠下多少人?一百人能有麽?

艾麗希這麽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其實還有另一條出路,森穆特還有一枚旅行留在她手中。

只是這旅行的極限是一次帶走四五十人,一樣挽救不了大家,只能當做是萬不得已時救急的手段罷了。

“當然了,我們也必須祈求神明的庇佑,庇佑我們中年輕的、健壯的、最有希望的,能夠順利抵達水邊,逃脫這一劫……大家開始吧。”

德卡大叔沉聲說着,聚攏在他周圍的男男女女們紛紛跪下,低頭随之祈願。

艾麗希心想:這些埃及百姓心中恐怕也是苦,尼羅河泛濫減輕,他們就能保住性命,但是明年可能會歉收;

尼羅河泛濫加重,明年将迎來豐收。但是他們有可能再也看不到豐收的場景……

正想着,只見遠處黑壓壓的夜空中忽然劈下一枚枝形的閃電,緊接着雷聲轟隆隆地滾過來。

艾麗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扶着南娜站起了身。

這突如其來的一場雨,還順勢提醒了她——星象臺分分鐘可能遭雷劈,絕對不是什麽避難的好地方。

她剛步入薩卡拉行宮的大殿,外面的雨就下來了。

出乎她的意料,跟随她回到大殿中避雨的人并不多。

艾麗希以為是平民們畏懼她權威的緣故,便讓南娜去招呼衆人進來避雨。

雖然行宮自身也是岌岌可危,但是此刻為普通人們遮蔽一會兒風雨,還是做得到的。

誰知南娜只招呼進了一小半人,剩下的,以德卡大叔為首的一大群男人、女人,都冒着大雨,滞留在殿外,不知在商議什麽。

在南娜身邊,森穆特蹙起了眉頭。

當艾麗希看向他的時候,正好見他眼眶微紅,眼中似乎又隐隐約約泛起水光。

她盯着這位位格超高,但是遠比一般人更加愛哭的大祭司,剛開口想問,就見森穆特垂下眼簾,斂去眸中的水色,強行露出笑容,指着大殿雕飾着金合歡花的青銅大門,說:“看,他們來了。”

走進來的人是德卡大叔,他身後領着男男女女,多半是上了些年紀的。

走進大殿之後,這些人紛紛舉起他們的左臂,迎向他們認識的、不認識的,年輕人,男人、女人、孩子……

有人在粗豪地挽着袖子,大聲說:“來吧!”

也有年紀頗長的婦人細聲細氣地對迎向她們的年輕人說:“孩子,別客氣,這是我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

艾麗希還沒明白,轉頭看看森穆特與南娜。

森穆特一臉唏噓,流露出一副果然是如此的表情。

而南娜表情堅毅,直直地盯着走進來的人,似乎在說:若是在戰場上遇到這樣的情形,也理應如此。

“善良而尊貴的第一王妃,請問,您需要更多的卡嗎?”

這時德卡大叔來到艾麗希面前,單膝跪下,向她袒露左臂。

瘦削的左臂上,除了皮膚下隐約可見的青色血管之外,就是那條名喚卡的光柱了。

這位大叔前天剛剛幫助過那名腳被劃傷的青年,向其捐助過不少卡,現在大叔手臂上的光柱大約只有常人的一半,而且光線黯淡。

艾麗希再定睛看向德卡大叔,只見他面容疲憊而憔悴,皺紋叢生,黝黑的皮膚上甚至生出清晰的老人斑。

前日裏那一次慷慨的捐助,再加上這兩天內的奔波與憂慮,似乎令德卡一下子老了十多歲。

看着大叔這副模樣,從小就被教育尊老愛幼,公交車上要給長者讓座的艾麗希,還怎麽可能平白無故接受這位老人家的卡?

“尊貴的殿下呵,德卡知道自己的地位千差萬別,原本沒有這個資格,向您貢獻出自己的生命。”

“但在這世間,每時每刻都有人的生命走到終點,德卡也不會例外。在離開這個人間之前,能夠為年輕而善良的您做一點些微的貢獻。即便将來無法前往冥界,德卡也會認為自己這一生曾經有過一些價值……”

“我們老了,無力再幫助你們抗衡自然的力量。”

“請您把我的卡都取去。”

“埃及終究要屬于你們。”

艾麗希面對這樣一位老人,突然間再維持不住,猛地起身,開始使勁搖頭并且向後退去。她口中反反複複地說:“不行……不可以……”

她第一次感受到曾經将自己的心嚴格封住的那一塊寒冰有所觸動——

原來真的有這樣無私的人,可以為了毫無血緣的陌生人,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的生命。

更要緊的是并不是她身為第一王妃,在享有什麽特殊待遇。

南娜身邊站着兩名中年婦人,正溫柔憐愛地仰頭看着她,令威武雄壯的戰神眷者一時竟扭捏得不行。

森穆特身邊也是一樣。

不止是他們,當初大神官夫人贈給艾麗希的那些,讓她當做備用的卡的年輕人,也目瞪口呆地望着長者們在向他們走來,紛紛向他們伸出左臂。

在這一刻,階級與地位徹底失效了,整個大廳裏不再有平民與貴族之分,工匠也和苦力們沒什麽區別,唯一有意義的是誰能夠在這場劫難裏更好地活下去。

卡拉姆正向他的兒子罕蘇伸出手臂,卻馬上有人把他攔住:“不,卡拉姆,你別……讓我們來……”

“你是克努姆神的傳人,你要留這你的性命,擔負着為這些孩子們造船、建屋的重任,将你的知識和技藝都傳給後來人。”

攔住了卡拉姆的人一把握住了罕蘇的左臂,從艾麗希的角度,剛好能夠看見手臂與手臂之間光芒閃爍,能量在傳遞。

罕蘇剛開始時一派迷茫,緊接着見到父親含淚向他點頭。

罕蘇若有所悟地看着這一切,看他的眼神,這孩子必然記住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永生永世,不會再遺忘。

縱使他現在還不是太明白,可随着他成長,随着他遇見更多的事……他總有一天會懂得——

這就是人類啊。

就算是卑微渺小,缺乏力量,也會勇敢地活過短暫一生,将一切留給後代,托起他們站在前人的肩上,繼續努力前行。

因此明知自己可能無法熬過這場災難的人們,選擇主動把生命分贈予他人,希望他們能夠依靠這些卡多支撐一段時間。

越是這樣做,就有越大存活的希望——當然,這是就整體而言。

只要他們中有人能夠活下來,這些人所做的一切犧牲,就有意義,有價值。

即使這些平平凡凡的人沒有機會經過防腐者之手成為能夠寄托靈魂的木乃伊,沒有機會像貴族們死後一樣,登上亡者之舟前往永恒。可是他們卻個個面帶笑容,似乎此生再也沒有缺憾。

耳邊傳來低低的啜泣聲,艾麗希身為錨已經有所動搖,森穆特更是感動不已,淚水早已浸濕了他的眼眶,此刻順着他的面頰爬下來。

面對殷切詢問的德卡大叔,艾麗希再也忍不住了。

她突然扶着南娜,大步邁上了自己剛才坐的高背椅,鶴立雞群般地立在薩卡拉行宮的大殿內,高聲說:“各位,我還有個法子,可以讓所有人,都順利平安活下去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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