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提洛斯的水上巡視之旅并不順利。
大河的泛濫給航路帶來了諸多問題。以前的航路現在已不可辨認,可以泊船并提供補給的碼頭消失不見,船隊在下埃及的大片澤國中航行,船上人員也都心裏一派茫然。
唯一稍有改善的是天氣,雨水漸小,近期一直在大河上肆虐的大風也已平息。
船隊可以偶爾停泊在某個淺灘處,由擅長捕魚的水手捕魚,并收集些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作為菜蔬,擴充船隊的補給。
而提洛斯擁有在船頭獨處的特權。
身為埃及法老,提洛斯出巡時乘坐的是整個下埃及最好的龍骨船,船舷每側有二十名槳手,劃動長長的木槳。
身後的槳手們喊着號子,在泛濫季的濕熱天氣中将法老的巨船快速劃動。
提洛斯則木然坐在船頭,滿腦子都是上一次和艾麗希一起坐船出游時的情形。
“好大的船——”
艾麗希柔媚的聲音似乎在耳邊響起。
她從船舷處探身出去,試圖摘取水面上一朵藍紫色的蓮花,身體剛一個趔趄,被提洛斯一把提着腰拎了回來。
“它好看嘛……”
艾麗希嘟着嘴,只顧惋惜地盯着那朵擦肩而過的美麗蓮花,絲毫不顧身邊坐着滿臉郁悶和緊張的法老。
提洛斯揮一揮手,坐在他身邊的艾麗希就此消失了。
他知道這只是他在失去艾麗希之後,以回憶構築的幻象而已。
這幻象也并不總是那麽美豔迷人,艾麗希也做過不少荒唐的壞事,她命人往水裏扔過不止一個衛士、侍從,或者是書記員,只要他們對她有小小冒犯,她就會這樣懲處。畢竟扔下去之後還會讓水性好的水手再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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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敢冒犯你們的王妃,就扔你們去大河裏喂鱷魚!”
艾麗希總是這樣威脅從水裏撈起的落湯雞。
然而她第一次見到水中巨鱷,卻縮在法老懷裏根本不敢探頭,別提扔人去喂鱷魚了。
只知道嘴硬的小東西啊……提洛斯略有些無力地想。
自從得知大河泛濫的水位足以沒過整個薩卡拉行宮的時候,提洛斯的心就一直處在這種極度分裂的哀傷與憤怒裏。
他奮力回想着年少時受她羞辱的情形,一一細數她的缺點,她成為王妃之後各種矯情各種惡;
可是這些回憶帶給他的恨漸漸消失了魔力,每到這種時候,提洛斯的思緒就會不受控制地溜向別的地方,他會轉而回憶起他別有目的地迎娶艾麗希之後,和她共度的那段快樂時光。
提洛斯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當初他為什麽要送艾麗希來薩卡拉的行宮?
難道不是為了讓這個女人低下她驕傲的頭顱,匍匐膝行到他面前,親吻他的腳背,然後哭泣着請求他的原諒嗎?
難道他還真想讓一個女人為整個埃及而犧牲?
而現今他又為了什麽,拼盡全力趕來,難道就是僅僅為了尋找她那副被水泡爛、失去形狀、被鳥獸撕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的身軀嗎?
提洛斯決計無法釋懷——
當初他遵從神谕,才會将艾麗希送往薩卡拉。
他把一切都交由河神的意志決定,然而神明卻如此殘忍地對待他?
以前他總把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存放在心裏,如今卻發現,他恨了半生又糾纏了半生的人,可能再也見不到,恨不到了……他曾經投入的那些強烈情感,現在已經毫無意義——
年輕的法老第一次想要親口問問神明:
衆神啊,敢問人心是你們的游戲場嗎?
王室的船隊花了足足七八天時間,才抵達薩卡拉附近。
抵達這裏的時候,最老練的水手,最熟悉薩卡拉行宮的領航者,也不由得發愣——面前一汪澤國,茫茫無際,根本無法判斷行宮的具體位置。
“吾王,按照遠處吉薩金字塔的位置和附近先王金字塔的位置,可以确定這薩卡拉的行宮,就在……就在這片水面下……”
說話的是一位名叫薩沙的二等祭司。王船出行的一應占蔔事宜,理應都有大祭司森穆特完成。
森穆特目前行蹤不定、生死未蔔,這個薩沙就被抓包,來到法老身邊,頂替森穆特。
“在水下……”
雖然早有預感,可到了這時,提洛斯的嗓子突然就啞了。
禦用領航者格裏高極其無措地回答:“是……而且前面的一艘船發現了薩卡拉行宮的星象臺,臺上的觀星石碑……”
提洛斯精神一振,循聲向前望去:“石碑……在哪裏?”
格裏高無奈指指前面的船,确切地說,指向了船身以下。
清澈的河水之下,依稀可見,三角棱柱石碑,鑲嵌着一道又一道向下延伸的銅線,尖頂完全沒于水面以下。
薩卡拉的行宮完全被泛濫的大河淹沒了。
法老站在船頭,覺得自己的雙膝不住地發抖。
他的王妃,還有他還未出世的孩子……還有機會逃過這一劫嗎?
或許大神官一家早就安排,幫助艾麗希逃脫,也說不定。
不——提洛斯搖搖頭。
大神官那個老狐貍,一早就存心将愛女雙手奉上,以換取他和兒子索蘭将來仕途平穩,應該不會故意違拗法老的意思。
唯一一線希望,是大祭司森穆特。
當初是森穆特親自把王妃送往薩卡拉的行宮的,在那之後他并沒回來,完全失蹤。
提洛斯非常信任他的大祭司,森穆特是先王從平民少年中發現,并且交由提洛斯,由提洛斯一手提拔起來的。此前森穆特一直非常感激法老的知遇之恩。
算起來大祭司和王妃在一起,已經共處了小半個月了……如果他們還都活着的話。
提洛斯想到這裏就覺得不舒服,伸手使勁揉了揉胸口。
“王,您看那裏,飄來的……”
“好像是王妃的轎辇——”
提洛斯新任命的衛隊長高聲提醒。
那其實是一座雪松木打造的四角床,擁有堅實的木制框架,可以由轎夫擡起。
因此它既是艾麗希的卧榻,也是她出行時的交通工具。此刻它飄浮在水面上,原地打着轉。
這座四角床的木料上塗着金漆,陽光一照金燦燦,确實是艾麗希過去喜歡的風格。
但這副浮誇的外表無法掩蓋它曾經經受過的磨難,木料上的金漆殘缺,似乎經受過四處撞擊。
四角木柱上清晰可見,不知是什麽動物的齒痕、爪印,原先四面垂挂的亞麻布早已被撕成殘片,一絲一絲地挂在木制框架上。
大大小小的鷺鳥栖在殘破的四角床框架上,待到有船只靠近,便一起呼啦啦振動着翅膀飛走。
這座四角床被水手們用頂端帶有鈎子的長竿勾回來,拖至法老面前。
提洛斯凝望着,似乎能看見艾麗希慵懶地卧在這座四角床上的樣子。
但是她人去了哪裏?
提洛斯問自己:難道她曾經這座四角床上避難?然後慘遭鱷吻,活生生丢了性命?
法老咬牙,心裏突然生出恨意:艾麗希,你……竟這麽沒用的嗎?連活到王趕來救你都做不到?
“那邊,吾王,您看,您快看,那裏有船——”
前面船上的一名水手忽然大聲呼喚。
“那不是龍骨船……像是匠人們手編的紙莎草船……”
禦用領航者格裏高這時趕到了法老的船上,半跪在法老身邊,一邊觀察,一邊為法老指點。
“奇怪了,通常紙莎草船都沒有這麽大。”
船隊派出數枚小艇,奮力向那條紙莎草船劃去,很快靠近,有人大聲叫喊:“這裏有一個人!”
“還活着!”
提洛斯精神一振,好不容易把是不是王妃這幾個字給吞了回去。
數枚頂端帶着鐵鈎的長竿同時伸向那座奇異的紙莎草船,将它拖近。
半跪在提洛斯身邊的格裏高突然興奮,向法老指點:“這是将好幾條紙莎草船綁在一起,連成的一座大船。這樣的船在水上行駛,要比單獨的小船穩定好些。”
格裏高一時感嘆:“這究竟是怎麽想的,王妃的人能想到,我怎麽就從來沒想到過?”
禦用領航者一時又恍然大悟:“對了,薩卡拉有一個匠人隊,是派去修王妃的陵陵陵……”
見到提洛斯眼神如刀,格裏高好不容易把陵墓這個詞吞了回去,左右掩飾:“也許是匠人隊的匠人也避到了薩卡拉,幫助王妃造了這樣的船只……”
正說話間,那條大型紙莎草船已經被拖至王船跟前。
格裏高一眼瞥見一個滿身是血的人,一時間驚叫了一聲,連忙伸手捂嘴,低下頭,好半天卻聽不見性格倨傲嚴酷的法老出聲呵斥。
他偷偷擡起頭,才發現法老瞪着眼睛,像是王宮跟前高大的石雕立像一樣僵裏在船頭。
“救……救命!”
渾身是血的人虛弱地發出一聲悲鳴。
是個男人的聲音。
提洛斯頓時呼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稍許,方才下令:“把他帶過來,王要問話。”
紙莎草船上的人轉眼就被送上王船,人們都看清了他的慘狀。
這是個男人,看穿着打扮是在附近服役的民伕。他原本穿着亞麻布的坎肩和腰衣,現在這些衣物都破爛被撕成一條一條,糊滿血漬,讓人根本看不清原本是什麽顏色的。
這人兩條腿自膝蓋以下空空蕩蕩,小腿已經不知去向。
他也算是硬氣,用布帶把膝蓋以上綁住止血,又将自己綁在了紙莎草船上,随波逐流,紙莎草船竟沒有被活到了現在。
提洛斯目不轉睛,盯着那個男人,冷漠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寒聲開口:“給他喂一點清水。”
水手們齊聲應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副殘缺的軀體從船上解下來,擡至離王船最近的一條小舟上,一名水手将陶壺裏的水倒在潔淨的亞麻布上,将浸濕的布稍許蘸了蘸男人的嘴唇。
“問他,薩卡拉行宮是什麽狀況,他有沒有見過第一王妃。”
水手們這才明白,王之所以施恩于這個平民,說到底還是為了王妃艾麗希。
“瘋了瘋了……”
在水手們的幫助下,飲下一口潔淨清水的男人嘶啞着聲音大喊。
“薩卡拉的人全都瘋了,他們全部躲進了地下!”
提洛斯與格裏高面面相觑,他們一時難以判斷這個受了重傷的男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在臆想。
瘋了的人到底是誰?
這男人斷斷續續地将他在薩卡拉的經歷講了出來,王船上的人誰也不敢相信:
竟然發現了先代法老的陵墓,所有人為了躲避大水,逃進了地下陵墓裏?
那個男人斷斷續續地說:“本來說要奪去星象臺……後來竟都聽了那個女人的話,改口要去地下,我和幾個沒瘋的,上了這條船……遇到了河馬,還有鱷魚,然後是不知什麽水下妖獸……”
“船險些被掀翻,人都落了水……”
“他們都死了,我把自己綁在了船上,才有了今天……”
這男人看起來神智清醒,并沒有發瘋,甚至還懂得讨好谄獻。
他用完好的雙臂支撐起身體,望向王船上凜然而立的法老提洛斯:“陛下,陛下……是神明庇佑小人支持了這麽久,一定是——”
提洛斯臉罩寒霜,瞥了一眼這個男人,然後轉過臉下令:“把他扔進大河裏,喂鱷魚。”
法老話音剛落,水手們就動手了,撲通一聲伴随着求饒的喊聲不斷傳來。
這個奮力求生的男人萬萬沒想到,把他救起的人竟然這麽快就翻臉。
水裏的血腥味不知引來了什麽水下兇獸。沒多久,便是一聲慘叫,水面動蕩,迅速浮上許多氣泡,接着動蕩平息,王船附近的水面漸漸染紅。
法老別過臉去,剛好見到一臉茫然的格裏高。
“他只是個普通民伕。”
提洛斯臉露不屑。
“你剛才也說了,至少是匠人隊的匠人才能想出把紙莎草船綁在一起,增加穩定性的法子。”提洛斯難能可貴地向禦用領航者解說兩句。
“薩卡拉的行宮駐紮着王妃的人,除此之外至少還有匠人,怎麽樣都輪不到他上這條船——”
“如果他不是與人合夥,偷了這條船,就是僭越——”
“怎麽都是死。”
提洛斯臉色漠然地說出死這個字,區區一介民伕的生命根本不放在法老心上。
甚至讓法老費上兩三句唇舌,解釋為什麽處死,都是這個男人的榮幸——
法老的一言一行都會由書記官記下來,這個低賤的卑劣的男人,死不足惜,竟然能被寫進埃及的歷史裏——
“吾王,如今……”
二等祭司薩沙望着水面上那一大片殷紅,膽戰心驚地不敢多說話。
“就在這裏等!”
提洛斯斷然宣布。
“可是,剛才那個男人提到水下可能有妖獸……小臣的占蔔結果也顯示……”
“那就在附近尋找适合泊船的地方。”
提洛斯凝神望着剛剛水手們指點的水下石碑,已做決定。
“王無論如何都要等到大水退去,薩卡拉行宮重現的那天。”
提洛斯緊抿着唇,暗自将牙齒咬得格格響:艾麗希。無論是活人還是屍首,我都要找到你。
泛濫的大河淹沒薩卡拉行宮的那天——
通往尼托克莉斯地下陵墓的通道內,轟鳴聲逼近,水汽撲面而來,用于照明的火把一枚接着一枚迅速熄滅,光明在迅速縮短。
光明盡頭就是洶湧黑暗的波濤,它們奮力拍打四壁,毫不受阻地前突,似乎席卷一切吞噬一切。
地下陵墓裏空曠的穹頂将這奔湧的濤聲放到最大,躲在這裏的平民們似乎感受到了末日的到來,全部擠在一起。
家人親友們相互擁抱着,有人閉上眼,任憑恐懼填滿內心;
也有人回頭,望向守在陵墓出口處的四名阿蘇特。
“王妃、大祭司、侍女長、工匠……”
“謝謝你們,願意守在我們身前……”
德卡大叔被他的家人們簇擁着,閉上了雙眼,喃喃地說。
這時一個清亮的孩童聲音突然響起:“快看!”
是罕蘇的聲音。
人們聞聲向那邊望去,只見虛幻中仿佛出現了一道沉重的青銅大門,門上鑄着清晰的金合歡花紋樣——幾乎和薩卡拉行宮那座大殿的巨門一模一樣。
這一對既虛幻又現實的門,似乎被風揚起,沖着席卷而來的濤濤巨浪猛地關合——
“砰——”
“啪——”
巨門的門板猛地幹涸,浪頭啪在門身上發出巨響。
在人們眼中,巨大的青銅門扇,雕飾繁複的金合歡花紋樣在迅速消失。但是洪水卻被擋在了那一層虛空外面。
他們中有人大惑不解地往前邁了兩步,将用來照明的松枝火把紛紛舉起,想要看清通道入口處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扇巨門依舊在,反映着光線,光澤宛然,門的另一側被擋住的浪花騰起的細碎白色泡沫卻一樣清晰可見。
這扇青銅巨門,竟然成了完全透明的。
它甚至不再是一對巨門,而是成為了一堵嚴密的屏障,與周圍的牆壁融為一體,甚至不斷向穹頂深處延伸。
守在這座巨門跟前的四名阿蘇特,艾麗希又驚又喜,低頭望着自己的雙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辦到了;
森穆特望着整扇巨門,若有所思;
南娜激動之後猛醒,趕緊跑過去攙住了艾麗希;
而卡拉姆則渾身一抖,突然像是打了個寒顫似的,問:“怎麽突然一下,變得這麽冷?”
早先被卡拉姆呵斥,趕到地下大廳深處的罕蘇按捺不住,跑了上來,往那扇透明的巨門跟前一蹲,好奇地問:“這究竟是什麽做的?”
他沒忘了扶扶雙臂,抖了抖,振作精神,說:“是好冷……”
艾麗希:……
你們埃及人,難道從沒有見過冰嗎?
是的,從她掌心噴薄而出的能量,在她應用了關門這一條相似律的同時,以寒冰的形式結成了一對巨門。
巨門封上之後,寒冰将一切可以透水的位置全部封滿。
此外,這扇門在短短瞬間迅速增厚,變得堅不可摧。在一時之內,除非有人能在對面點燃熾熱的火焰,否則沒有事物能毀去這扇門分毫。
卡拉姆的兒子罕蘇這時候太好奇了,他實在想弄清這扇巨門到底是什麽材質做成的。
于是他大着膽子,冒着寒冷,伸手上前試了試,覺得門上很冷,此外又有點粘粘的。
這孩子突發奇想,想試試這種材質究竟有沒有特殊的味道。于是趴在冰封巨門跟前,伸出舌頭,想舔一舔,試試口味。
艾麗希:……
好吧,埃及人應當是真的沒有見過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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