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碧歐拉膽顫心驚之際,暗恨自己為什麽這麽魯莽,這麽不小心,這頭巾早不掉晚不掉,非要當着法老的面掉落下來。
但是她擡眼看向法老的那一刻,碧歐拉仿佛覺得自己正直視一個悲恸不已的靈魂,一顆稀碎的心。
碧歐拉趕緊低頭,退到一邊,希望法老不會因為她這片刻的無禮直視而大發雷霆。
緊接着她看見一雙蹬着皮制系帶鞋的雙腳——那雙鞋的鞋面上鑲嵌着兩塊雕琢精美、碩大無比的綠松石,來到她面前。
這正是法老。
碧歐拉的冒失出現,向法老提醒了她的存在。
金發少女身姿窈窕,即使是粗鄙的宮中侍女服飾也遮掩不住她的美貌。
而碧歐拉就像是對這位法老有着致命吸引力一樣,提洛斯中斷了他的匆匆步伐,在碧歐拉面前停住了腳步。
“壞了!”
碧歐拉能夠感受到法老的目光,她趕緊将頭低得再低些。
“怎麽就招惹了這個變态……這個神經病了呢?”
少女生怕招惹了這個殘暴的法老,最近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偷聽侍女們之間的閑話,說這位法老曾經為了處罰忤逆他的王妃,差點把對方活着做成木乃伊;
後來知道他那位王妃懷了孕,才勉強饒恕,卻又送去了薩卡拉的行宮。
可是,她剛才似乎在法老眼裏瞥見了一個心碎成渣渣的靈魂,究竟是怎麽回事?
碧歐拉收攝心神,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再被迫來個吻手禮吻腳禮什麽的。
只見面前的那雙腳輕輕地一動,法老冰冷至極的聲音傳來:“今天沒心情和你算賬,來人,将這不知禮節的女人好生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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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響起,法老匆匆帶着他的随從、書記官和衛隊前去登船。
碧歐拉長長舒出一口氣:老天爺,我竟然還活着。
這時才感覺到她只是和法老打了這麽一個照面,自己背上的亞麻衣物已經全部被汗水浸濕了。
這就是法老——
這個世界裏最有權勢的人。
果然在任何時代權勢都能給人帶來無比巨大的壓力。
碧歐拉被王宮侍從帶走的時候也在暗暗給自己打氣:別害怕,碧歐拉!哦,對了,要感謝神明,相信一定是神明又一次暗中護佑了我。千萬不能辜負了祂對我的期望。
我要活下去,逃出去,找到回家的路。
艾麗希在薩卡拉的行宮裏小睡了一會兒。
早先帶人探索了一圈地下陵墓之後,艾麗希回到地面上,并立即安排人手将烤制出爐的面包、各色幹糧、大桶盛放的清水和飲料先行運往地下陵墓——這些東西反正別的逃生方式也用不上,放着也是放着。
于是,物資從原屬法老的高背椅之後,源源不斷地送入地下陵墓。
卡拉姆和罕蘇他們會守在岔路口,為逐漸撤離,進入地下陵墓的人們指明方向。
艾麗希自己則在南娜的強烈要求下,去自己那張豪華大床上休息。
在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前,她聽見大殿外有人在報告最新的水位。
艾麗希也不在意,她告訴過自己的随從,當泛濫的河水入侵行宮最高處這座院落時再搖醒她也不遲。
随着殿外天光漸亮,艾麗希似乎看見了森穆特。
這位位格遠超常人的大祭司站在一座綠色的牆壁跟前,定睛細看,可以看到這面牆正在加速生長,牆壁向上延伸且變得越來越粗壯厚實。
仔細看,才能看清這是一座藤蔓構建的牆壁,這些藤蔓在極短的時間裏迅速成長,藤上不斷生出綠葉,綻放出一朵又一朵顏色幽淡的小花。
大祭司溫文微笑着看向艾麗希,金瞳深沉。
他似乎嵌進了這面牆壁,他披散在雙肩兩側的棕色長發也慢慢地變成了藤蔓,仿佛一枚又一枚向四周迅速延伸的觸手。藤蔓上迅速生出綠葉,開出小花,與整面牆壁融為一體。
耳邊響起尤米爾的聒噪聲音,艾麗希卻聽不清這個話痨的神符究竟在說什麽。
艾麗希随即偏開臉孔,因為森穆特眼中突然釋放出強烈耀眼的光線,令她無法直視。
整個藤蔓牆壁在這強烈如豔陽的光線照耀下迅速四散崩解,森穆特也消失于這重令人不可直視的光輝之中。
然而艾麗希卻猛地趕到一陣寒冷,她低頭伸手一看,只見在燦爛光芒的照耀之下,她的雙手都被封進了尖銳的枝形冰塊,鋒利的冰芒正在閃閃發光。
“牛糞!”
一聲氣憤的大喊将艾麗希從夢中驚醒。
這是南娜最容易辨認的嗓音和口頭禪,說明這位永無畏懼的戰神眷者已被直接惹毛,孰不可忍。
“小姐……”南娜聽見艾麗希的動靜,頓時意識到自己冒失魯莽地吵醒了艾麗希,慚愧地隔着屏風開口。
“那個該死的民伕夥同七八個人,偷走了烤肉隊辛辛苦苦造出來的紙莎草船——”
“烤肉隊?”
艾麗希回憶了一下才想明白,烤肉隊就是匠人隊自己給自己起的名字——通常只有匠人們吃得上烤肉。
工匠們掌握着用紙莎草編制船只的技藝,那幾個民伕卻将其竊取,斷了他人乘船逃生之路,的确是極其令人不齒的罪惡行徑。
南娜說那個該死的民伕顯然有所指,應該就是那個在地下陵墓中動了歪心思的黑坎肩。
他雖然一時被森穆特用情緒鎮壓,但是偷船的念頭并沒有消失,回到地面之上,這念頭不斷滋長,又蠱惑了他人。
這和她的推斷一致,森穆特能夠暫時感染他人、壓制情緒,但是不能完全扭轉意志。
這個結論不知道該讓她高興還是發愁。
成群的腳步聲向這邊移動,艾麗希聽見有人說:“侍女長大人,他們……逃走的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嗎?”
南娜脫口而出:“當然不是真的。”
人們的聲音随即帶上了喜悅:“那地下先代法老的陵墓确實能夠保護我們?”
這回輪到侍女長遲疑了,她可以否定他人的謊言。但她也沒辦法給眼前焦急的人們一個絕對肯定的答複。
“大祭司,大祭司大人——”
“您能夠代表神明,您的意思是……”
人們紛紛轉向森穆特。
艾麗希透過屏風的縫隙,瞥見大殿裏聚了至少有兩三百人。
這些人中不乏那些早就存了犧牲的心,想要把卡貢獻給他人的人。
但是早先艾麗希已經給了他們希望,眼睜睜看着希望落空的他們,又遭受一回同伴的背叛,這種憤怒、哀戚與絕望,在大殿裏形成了籠蓋一切的緊張氣氛,将每個人都罩在這種情緒裏。
森穆特那家夥,獨自面對那麽些人,那麽多各種各樣的情緒,估計要崩不住。
她在屏風後面辨認出森穆特所在的位置,走過去隔着屏風站在那位的身後,悄悄出聲:“大祭司大人,我在。”
森穆特并沒有出聲。
但艾麗希能夠感覺到屏風對面那個緊繃的身體瞬間在一點點地放松。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地下先代法老的陵墓具備保護所有人的條件。”
大祭司清朗的聲音響起。
艾麗希在背後旁聽,心裏暗想:大祭司說話相當的藝術,到底還是留了一點餘地啊。
念頭剛起,艾麗希立即感受到了情緒的傳遞,她心底平白多了一股堅定、樂觀的,飽含希望的熱忱,将她自己原先曾有的迷茫與不确定暫時壓制。
擁在大殿裏的平民們不知是從大祭司的言語裏還是态度上,得到了迅速的安撫。
原先哭泣的婦人和孩子們止了哭聲,男人們繃緊的肩膀終于得以松弛。
“再者,王妃殿下、王妃的侍女長,她的所有随從,還有我,森穆特,下埃及的大祭司,都會和你們同在。求生,我們是一起的。”
森穆特鎮定而冷靜地說出了這一句——我們是一起的。
這句話令這座法老森嚴殿宇裏的平民們瞬間熱淚盈眶——他們是什麽人?
平民,埃及最普通的平民,平時就像是河灘上的蒿草一樣随性生長,根本無人在意。
尋常時候,他們連這座法老的行宮都進不來。
可是今日第一王妃會帶上他們所有人,大家一起,奮力求生。
平民們在感動之餘,極少有人注意到那種突入內心的熱切情緒。
艾麗希默默嘆了一口氣——
森穆特在情緒方面的能力确實只能影響一時,無法徹底改變人們內心的想法,但是他的技能似乎在不斷發展。
剛開始時,森穆特只能無意識地用自己的情緒感染他人。但現在看起來,他已經開始學習配合着語言,有意識地控制。
面對一種完全陌生、難以控制的能力,森穆特在無人指點引導的情況下,從陌生到漸漸掌握,也不過這麽一兩天的時間。
這種天賦令人咋舌,艾麗希仿佛看到了她難以企及的高位格實力。
艾麗希想:這樣的位格與實力,我也想要。
“是時候了,大家動身吧!”
德卡大叔從門外走進來。
這位表情溫和的長者是唯一一位看起來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大叔,河水不是還有一陣才能漫過我們堆起的那些土堆嗎?”
德卡大叔搖搖頭:“從今天早晨開始起,大河的水不僅沒繼續上漲,反而向下退了三四腕尺的距離……”
平民們聽得發傻:這難道不是好事?
艾麗希卻猛地醒悟過來,連忙從屏風後面轉出來,問德卡:“您是說,之後會來一波更兇猛的洪水?”
畢竟她在穿書之前生活在一個洪澇災害較為常見的地區,這在她的認知範圍之內:大規模的洪峰到來之前,下游的水位往往會經歷短暫的下降。
如果這時疏忽,後面拍馬趕到的洪峰就會給予恐怖一擊,讓人知道疏忽大意的代價是什麽。
德卡點頭,雙手一拍,說:“我們已經再沒有時間為已經失去的東西哭泣,也沒工夫為尚不可知的未來而懷疑——我們能做的,只有行動。”
這位年長而睿智的老人在薩卡拉的平民中頗有威望,聽見他都這麽說,所有人再無遲疑,紛紛起身,遵從安排,有序地進入薩卡拉行宮的地下陵墓。
在進入法老座位之後的那道門戶之前,人們大多駐足片刻,閉上眼,虔誠祈禱一句,畢竟誰也不知道,此去他們是否還能再見到明天的太陽。
艾麗希是最後一批撤入地下的人之一。
在進入那扇雕刻有荷魯斯之眼的石門之前,艾麗希打發她的随從塔巴克和阿金一起去看看行宮外的水位如何了。
兩個年輕人剛去沒多久,便即飛奔着回來,雙腳踏在行宮小廣場表面鋪着的石板上,響亮地激起一片水花。
“殿下,水漲得飛快,我們去看的時候還好好的,一眨眼就沒過了之前堆起的那座土牆,全漫進了院落……”
塔巴克說得語無倫次,阿金比他還要緊張,反反複複地只說:“大浪,大浪……”
艾麗希:知道了——
洪峰來了,水位迅速上漲,泛濫的水面上出現了大浪。
“所有人立即撤入地下,聚在法老尼托克莉斯修建的大廳中——”
艾麗希下令。
這時大部分人已經撤入,通往地下陵墓的通道兩側,牆壁上形态優雅的火把支架上全都點亮了松枝火把照明。兩排火光整齊地向黑暗深處延伸。
艾麗希趕到岔道處的時候,竟然還是罕蘇手舉火把,在岔道口等待着。
“你做得很好。”
艾麗希肅然誇了一句這個很有責任心的孩子,讓這孩子蘋果似的臉蛋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但是你阿爹顯然不怎麽樣。”
看來卡拉姆忙着忙着又把兒子給忘了。
艾麗希一把拽上罕蘇的小手,大步跟在等手舉火把的南娜身後,來到了先代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地下大廳中。
只有當這大廳聚集了數百人時,才能彰顯出它的規模。
六百多人站在大廳裏,聚在被屏風暫時遮擋住的女法老塑像四周,齊齊向艾麗希這邊望着,艾麗希竟覺得還有不少空間,可以再容納幾百號人。
但因為太過敞闊,這座大廳顯得極其幽深,挂在四壁的松枝火把籠出一個個小小的光圈,看起來像是點綴在夜幕上的星光。
黑暗是這裏的主題——
很明顯,黑暗、寂靜、與世隔絕……都影響到了趕來這裏躲避的人們。
他們大多和親人朋友聚在一起,高舉着火把,并且避免看向那幽深的黑暗。
所有的視線都投向艾麗希這邊——她才是整個計劃的關鍵。
從昨天淩晨到現在,艾麗希已經和森穆特讨論了很久的相似律與順應法。
兩人一致同意,最重要的是完成對整座地下陵墓的封印,讓湧入地下的滔滔大河水能順利流入原初。
艾麗希當然還設想過很多這座庇護所的其他細節。但那些都必須建築在他們能夠将這座大廳完全封印,免受灌入的大河之水侵襲的基礎上。
此刻,艾麗希、森穆特、南娜和卡拉姆,四名阿蘇特并列,站在最靠近大廳出口的地方。
這裏也正是曾經困擾卡拉姆多時,令他怎麽也想不通,到底是什麽機關造成了那條分隔線的地方。
通道裏隐隐約約已經能聽見水聲,這水聲牆壁上反複撞擊,再形成回聲,最終形成了宛若雷聲的隆隆轟鳴,由遠及近,給所有人的耳鼓造成壓迫感。
艾麗希偏頭看向森穆特:“大祭司,你準備好了嗎?”
森穆特溫和颔首,平平地向前攤開,說:“我選擇順應的是——屏障。”
艾麗希胸前的神符尤米爾這時大聲喊叫:“各位,千萬別錯誤估計了你們的能力與位格。”
身為戰神眷者的南娜嘆了一口氣,回應尤米爾:“如果連大祭司都做不到,我們還有什麽指望?”
在這裏四名阿蘇特,只有森穆特一人位格超高,是知識與智慧之神圖特的神之祭司,其他幾位都是神之眷者,尤以艾麗希為最,她所追随的阿蒙神是一位嶄新嶄新的新神,到現在連尊號、神廟、象征……眷者位格的标記都還未傳播開。
但是尤米爾還在大聲聒噪:“切記,相似律是一種形式,真正能生效發威的是你們本身所擁有的能力,這能力的表現形式并不決定各位所追随的神明,而是源于各位自身的天賦與屬性……”
艾麗希陡然想起她之前的夢境。
大祭司森穆特那裏,是青蔥豔陽,萬物生長;
到了她卻是萬年寒冰,冷徹心肺,卻尖銳不可阻擋。
這就是森穆特與她所擁有的不同屬性嗎?
如果是那樣,森穆特選擇的是編織一面屏障——
艾麗希瞬間醒悟,她突然伸手攔住森穆特:“大祭司,不要浪費你的能力……讓我來!”
卡拉姆渾身一震,南娜也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望着艾麗希。
這位王妃,是瘋了嗎?
她憑什麽認為自己按照古法使用起咒術,能夠勝過大祭司?
艾麗希一瞥眼之間,能見到森穆特手掌指縫之間已經泛起青色,似有生機盎然,但是他真的停下手,暫停編織手中這一座屏障。
遠處,轟鳴聲漸漸逼近,水汽撲面而來,支在兩邊牆壁上的火把清晰照亮了洶湧進入通道的水流,遠處的火把在一枚接着一枚迅速熄滅。
但是森穆特卻果斷近乎固執地停了手,轉向他的錨。
天曉得他哪裏來的信心,竟然選擇相信了位格遠遠低于他的艾麗希——
這就是錨的作用,或者說錨對高位格者的蠱惑嗎?
一時間艾麗希面對洶湧而至的水流,再也來不及思考。
她面向水流,手指中開始冒出絲絲的冷氣。
她心中默念起兩個字:“關門。”
她張開雙臂,仿佛于虛空中扶住了一幅對開的高大青銅門板,門上镌刻着繁密的金合歡花紋樣,穩穩居于這幽深黑暗的地道之中。
這是她選擇的相似律,選擇要模拟的過程,同時她會注入自己所擁有的全部能量——
她非常清楚,神從未正式賜予她任何獨特的能量,她所擁有的,全部來自于她的內心:她的抵抗、拒絕與猜疑,那無邊無際的冷意,蕭索的肅殺的……
此刻她要親手關上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