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艾麗希眼睜睜地看着卡拉姆與罕蘇父子兩個,将一枚穿山甲木乃伊送入她此前親手構築的堅固冰門中。
埃及人很喜歡做木乃伊,木乃伊被認為是附着靈魂的載體。
有些富貴人家在他們豢養的寵物過世之後,會用這種方法保存寵物的遺體,仿佛愛寵的靈魂依舊陪伴在他們身邊。
因此後世的考古學家曾經出土過各種各樣的木乃伊,獵犬的、駿馬的、獅子的……最常見的是貓的木乃伊。
但艾麗希從未聽說過,竟然還有穿山甲的木乃伊。
不止如此,這枚木乃伊不知是在制成前還是在制成後被賦予了神力,成為一枚類似護身符的特殊物品。
它應當保留了穿山甲的生前屬性,能夠打洞,擁有神賜的能量之後,這種能力顯然被加強。
随着嘎吱嘎吱聲音的響起,艾麗希之前應用相似律構築的一座,擋住大河巨浪的冰門上,被鑽出了一個很明顯的洞,通往外面已完全被泛濫河水灌滿的通道。
艾麗希想要喊停,已經來不及了。
但見到卡拉姆十分淡定,伸出手,在那枚穿山甲木乃伊的尾巴上打了一個結。
艾麗希:……這是什麽操作?
只見穿山甲木乃伊露出冰門外的那一段因為水壓而完全鼓起。但又因為木乃伊的尾巴被卡拉姆紮住,竟滴水不漏。
罕蘇擡起一張無辜的臉龐望向艾麗希,似乎在說:阿姐,這有什麽問題嗎?
而卡拉姆轉身向身後的同伴說:“有需要用水的嗎?拿個陶罐來。”
立時有人頂了個陶罐過來,湊在穿山甲的尾巴上。卡拉姆随手解開了尾巴上的結,水流如注,全部灌進陶罐裏。待到灌滿,卡拉姆再随手把結打上。
艾麗希:……敢情這還是自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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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罐裏的水因為是剛剛接入的,稍微有些渾濁。等到裏面的雜質沉澱澄清,就算不能當做飲用水,當做生活用水、洗洗涮涮之類,還是沒問題的。
一直在旁安靜看着卡拉姆操作的大祭司森穆特微微一笑,對卡拉姆說:“其實也不用這麽麻煩。”
他從袖口的暗袋裏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種子,托在手心。
罕蘇一見就認了出來:“紙莎草的……”
紙莎草是與蘆葦類似的水生植物,莖的橫剖面就像是一個空心圓管。
森穆特含笑點頭,接着閉目凝神,灌注能量——只見那枚種子迅速長成為一枚細細長長的紙莎草,只是長到正常紙莎草的大小時并沒有停,而是越來越長,成為一條長度可觀的……管道……
艾麗希眼看着卡拉姆和罕蘇把這條利用相似紙莎草制成的管道接在穿山甲木乃伊上,把穿山甲尾巴上的結打開,同時在紙莎草管道的末端夾上一枚夾子。
這紙莎草管道在森穆特的控制下可以任意延伸。如此一來,在寬闊的地下陵墓大廳裏,從外界接入的新鮮水源就可以接至人們需要的任何一個地方。
這下連生活用水都有了。
艾麗希瞬間覺得好舒服——她又可以洗個清清爽爽的熱水澡了。
但至于生活廢水排放的問題,她與卡拉姆等人商量了一回,一致認為不便再将任何廢水原路排出冰門外去,畢竟那裏同時也是水源地。
這時候森穆特又從他袖口的暗袋裏取出了一枚幹幹癟癟的白色物體,只有鴿子蛋大小,托在手心裏,說:“可以用它。”
圍着森穆特的幾個人盯着看了半天,竟然是罕蘇第一個認了出來:“魚鳔!”
“是的……”艾麗希也感應到了。
這是被神力浸染過的特殊物品,是一枚魚鳔,還夠不上護身符的級別,但是擁有超出魚鳔的用處。
它的特性是:不透水,并可以自由伸縮幾乎沒有邊界,盛放幾十個立方的生活廢水絕沒問題。
再加上卡拉姆本就是工匠之神的眷者,整個下午他帶着烤肉隊的人們迅速動手,各種簡易生活設施迅速建起,原本空曠荒涼的地下陵墓大廳,很快就變得生氣勃勃,适合居住。
艾麗希手搭涼棚,仰頭望着在天空行駛的太陽船,手掌為她暫時遮蔽了空中灑下的強烈光線。
眼前大廳正中,是兩道高聳的棕榈樹,蒲扇大的葉片為在道路中央行走的人遮蔽了太陽船帶來的陽光。
棕榈樹林蔭道兩側,目之所及是綠色藤蔓和低矮灌木形成的屏障。
這些屏障暫時代替了院牆與門戶,為人們提供了足以保護隐私的栖居空間。
整座大廳沐浴在溫暖明亮的陽光裏,唯一的例外是出口處那道氣息陰冷沉郁的冰門。
這道冰門遠離太陽船的照射範圍,被幽暗遮蔽,釋放着絲絲涼意,幾天下來,這座冰門絲毫沒有融解,就如高山雪線上生長了多年的冰川,冷靜、穩定,保護着地下陵墓內這小小的生态圈。
整副景象令人震撼,但這正是她早先在心中勾勒規劃的庇護所。
種種細節,和她的想象完全一致。但全都是遵循了相似律,依靠他們這幾個阿蘇特的能力和特殊物品創造出來的。
除此之外,被保護起來的先代女法老塑像四周,形成了一個小廣場,人們在飲食睡覺,保證生存需要之外,還有足夠的時間聚在一起……
但是聚在一起做什麽呢?
在這裏避難的人們暫時不必再為生存發愁,他們進入地下陵墓的時候本就攜帶了足夠的食物和水。
以往需要日複一日為生計操勞的平民們,此刻一下子全都變得無所事事。
他們彼此對視時眼裏似乎都在說:無聊哎……
艾麗希伸手掩口,打了一個呵欠,心想:在地下避難的這幾天時間裏,她應該讓這些樸實的平民都做些什麽呢?
原先女法老尼托克莉斯邀請她所有的政敵們進入這座陵墓,是來體驗王室才掌握的極致享樂的。
女法老的敵人們走進這座大廳時,顯然也不需要考慮如何才能填飽肚子,怎樣獲得清潔的水……俗話說的好,飽暖思……
女法老的敵人們只管享受從未見過的珍馐美味,聆聽如同天籁的樂曲和歌聲,與俊男美女們一起嬉戲運動……
現在這些顯然都行不通。
但說實話,飽暖……思睡眠,艾麗希心想,她困得雙眼都睜不開了。
從昨天到現在,她除了小睡片刻之外,幾乎完全沒有休息過。剛才運用相似律創造了那一座冰門,耗費了不少精力。
很多人也都和她一樣,在經歷了極度緊張、生死一線的一天一夜之後,進入地下陵墓的民伕們不再面臨死亡,不再感受壓力。
整個大廳開始變得寂靜,不多久四處都響起低低的鼾聲,此起彼伏。
艾麗希由南娜陪伴着,前往森穆特為她事先保留的一小片空間。
她已經失去了自己那座富麗輝煌的四角床。但是在這裏,人們特意為她準備了用細葦葉編成的墊子,上面鋪着柔軟的亞麻布。
艾麗希躺在墊子上,南娜小心地為她枕上陶制的枕頭。
這時太陽船還斜斜地挂在天邊,大廳裏尚有天光明亮。
但艾麗希還是一着枕頭就睡着了。她絲毫未注意自己所在的這一方小小卧室四周,青綠色的藤蔓與灌木交織的屏障之外,整齊種植着一排金合歡樹,偶爾會無風自動,靜靜綻放花朵……
當然,如果艾麗希留意到了這個細節,她也只會無動于衷。
她早已不是那個,喜歡金合歡的艾麗希。
薩卡拉,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地下陵墓。
南娜坐在墊子上,手執一枚堅硬石塊,正在小心打磨她箭袋裏僅剩的幾枚黃金箭簇。
她身邊的陶制枕頭上是一枚用亞麻繩編成的鏈子,鏈子末端拴着一枚擁有二十個面,每面都完全一致的黑曜寶石。
“南娜……你說,為什麽我明明一直在全力讨好主人,主人卻從那天開始就将我撂在一邊,不聞不問了呢?”
神符尤米爾忽然冒出這麽一句,将南娜吓了一跳,石塊在箭簇上劃出一道細細的劃痕。
南娜呸了一聲,粗聲粗氣地回應:“要主人遷就你、關懷你、時時過問你……”
尤米爾滿懷期待地問:“怎樣才行?”
南娜故意嘿嘿一聲笑:“你有這資格嗎?”
尤米爾無言以對。
“神符,她不信任你!”
南娜終于給了個明确的答複。
這枚神符,原本是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随身之物。甚至被鑲嵌在了法老為承載靈魂而造的塑像胸前。
但是它不知用什麽方法離開了這座地下陵墓,并成為艾麗希那座彩塑雕像上的眼睛寶石,接近艾麗希,成為她随身佩戴的物品。
抵達薩卡拉之後,尤米爾千方百計将艾麗希引入這座地下陵墓,才為薩卡拉衆人找到了這樣一座地下避難空間,還在最關鍵的時刻向艾麗希和森穆特傳遞了關于相似律與順應法的知識。
按說尤米爾應該功大于過。
但是艾麗希從此将尤米爾冷落了。
這枚神符委屈地說:“我也是一心為主人好啊!”
南娜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尤米爾剛見到艾麗希和南娜的時候,極盡冷嘲熱諷之能,這些就算是艾麗希不在意,南娜可沒忘了。
“我确實是刻意設計,可那是為了接近主人;我也确實曾經故意隐瞞,可那也是為了幫助她……我,我要怎麽做才能令主人回心轉意?”
“尤米爾,尋求幫助之前,你需要最基本的禮貌。”
南娜淡然開口,繼續打磨手中的箭簇。
“偉大的戰神眷者,淨化之箭的執掌人,英氣非凡、不讓須眉的南娜小姐,謙虛的神符尤米爾在誠心向您請教……”
說來這尤米爾臭毛病一大堆,但是十分乖覺,一聽南娜口氣,覺得有門兒,頓時谀詞滔滔,馬屁高帽一起奉上。
南娜打磨完了箭簇,對着太陽船灑下的陽光,左看看右看看,估計尤米爾的耐心快耗完了,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小姐啊,原本是一位對她身邊的人最關懷,最體貼的人。有時我都覺得她會盲目地護短……”
“但是前提是她真正信任你,拿你當自己人。”
尤米爾馬上開口:“要怎樣才能讓主人拿尤米爾當自己人?”
南娜冷笑一聲:“第一,毫無保留,對小姐不再有隐瞞。”
尤米爾如果擁有屬于自己的形象,那一定是在雞啄米似的點頭:“對對對,還有呢……”
“第二,絕對不能利用小姐,如果你真的需要什麽,你可以告訴小姐,由她來權衡,是否幫助你達成心願。”
尤米爾聽到這裏就猶豫了:“這樣啊……”
南娜發出呵呵的粗豪笑聲:“連這都做不到,我去告訴主人,讓她趁早聯系工匠之神的眷者,看看能不能把你做成更有用的護身符什麽的。”
雖然艾麗希一直說要把尤米爾做成骰子,但是南娜覺得那比較浪費。
尤米爾發出表示緊張的一聲:“嘶——”
“我絕不,絕不會起心利用主人……”
“畢竟我的目的只是找到主人,輔佐她成為繼上一位女法老之後,又一位能夠同時統治上下埃及的女法老。”
經過艾麗希的指點,南娜早就對神符的說辭不感冒了。
“輔佐?”
“尤米爾,你要是有心輔佐,就不該把小姐的秘密透露給大祭司和工匠之神眷者知道。”
“這我其實是為了……”
尤米爾大聲抗議,想要反駁。
南娜卻自顧自往下說:“小姐之前剛剛告誡過我,她說南娜呀,你是戰神眷者,習慣于用武力直來直去地解決問題。這個習慣非常好,如果有心懷叵測的人想要接近你,利用你,從你這裏套話,你就嗖給他一箭,別管其他……”
尤米爾頓時沉默,不敢再說話。
艾麗希的卧榻附近終于恢複了安靜。
南娜則找到機會仔仔細細把她的黃金箭簇一一擦亮。
大廳裏嘈雜的聲音傳來:“快擲,快擲骰子,看看你是幾點!”
尤米爾一聽骰子這個字眼,就渾身哆嗦。
“六點——”
聚在遠處的人群中響起轟的一聲。
“快翻牌,快!”
“看你能翻到什麽——”
尤米爾咦了一聲,悄悄問南娜:“外頭這是在幹啥?”
南娜揚起頭,裝作欣賞她的羽箭,半晌才笑眯眯地回答:“你猜——”
尤米爾:……
答案是:打牌。
艾麗希思考了很久,要找點什麽群衆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供在這裏躲避的平民們打發時間。
大河從泛濫到大水退去,至少還要一個月。人們在此避難時無事可做,艾麗希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可以教眼前的這些工匠與平民使用數字。
在埃及,王室、權貴與神職人員壟斷了文字特權,中下層平民沒有接受教育的權利。
唯一的例外是匠人,匠人是設計和修建帝王陵寝和大型神廟工程的人,他們必須懂得與建築相關的一系列測量與計算,否則法老征發再多的勞役去修金字塔,也是白搭。
因此進入地下陵墓的這一批平民中,匠人們和他們的一部分子女,對于計數與數算有一定的了解。
罕蘇就是例子。他給艾麗希演示的,是一種累加進位式的計數方法。
确實已經開始使用十進制,但是每一進位都需要用十枚同樣的物品或是符號重複代表,辨認複雜,計算量大。
艾麗希決定在這批平民中推廣由他們鄰居的鄰居發明,他們的鄰居推廣的,阿拉伯數字。
推廣的方法是教他們打撲克牌。
這個時代還沒有發明紙張,但是制作紙牌很簡單——用紙莎草。
紙莎草可供使用的部分是這種植物粗壯的莖最外面的一層纖維,有韌性有彈性,但可以壓至扁平,再剪裁成為同樣大小的一張又一張。
紙莎草作為埃及人日常生活中最經常使用的材料,匠人隊即使是避難,也随身帶了不少。
如今卡拉姆和其他匠人就應艾麗希的請求,幫她做出好幾幅撲克牌。
牌都是簡化的,牌面上只畫了從1到13的阿拉伯數字,外加代表戰神、工匠之神、知識與智慧之神和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四種标記。
教人打牌的唯一目的是讓人們迅速認識阿拉伯數字,因此玩的牌戲只有一種——比大小。
艾麗希打算故意冷落尤米爾,她找來匠人,另外做了一枚常見的六面骰子,每一面用點數來代表數字。
人們投擲骰子,按次序摸牌,然後比大小,一時沒反應過來,比不出大小的人需要當衆講笑話,供人取樂。
剛開始時,人們樂此不疲地聽各種蹩腳的笑話,笑聲時時刻刻回蕩在地下陵墓的大廳裏。這些蹩腳笑話有效地降低了任何應激後遺症發作的可能性。
漸漸地,開始有人發現這種寫在牌面上,代表數字的符號不那麽簡單。
卡拉姆和罕蘇父子兩個,手裏各自抓着一把紙莎草牌,相對而坐。
“我明白了,用這些符號來計數,比起我們常用的蘆葦莖、雞胸骨和繩圈,要方便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卡拉姆感慨。
罕蘇随手就在面前擺出了一個一萬一千一百的數字,用的是艾麗希特別送給他的一副牌(內含零這個數字)。
卡拉姆放下手中的撲克,一拍腦袋,說:“卡拉姆啊卡拉姆,你怎麽能如此堕落,你不是早就想着要把王妃教的這種符號用在計數與計算上嗎?”
小小年紀的罕蘇坐在父親對面,面露滿意,點了點頭。
誰知卡拉姆站起來,說:“再讓我去打一會兒牌。”
“就不相信我這手氣會比昨天還差——”
“可不能讓他們再叫我倒黴的卡拉姆——”
“走,罕蘇,我們去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