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早在進入地下避難之前,艾麗希就考慮過如何能夠了解外面的情況,判斷什麽時候才能打開機關,回到地面。
她不是會畫荷魯斯之眼嗎?
通過荷魯斯之眼,讓自己的靈性離開身體,艾麗希能夠面對遠離自己的真實世界場景,甚至是窺視他人的夢境。
但荷魯斯之眼使用的前提條件是存在一個各面互為直角的三棱面牆角。地下陵墓的巨大穹頂下根本沒有這種建築結構。
可這根本難不倒艾麗希——
南娜給艾麗希遞來的那枚陶枕,就是一個簡單的長條立方體結構,将陶枕翻過來,可以看見陶枕內部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房間,縱橫垂直,十分規整。
艾麗希用自己的眼線顏料在陶枕內一角畫了一個極小極小的荷魯斯之眼和三個直角,畫完之後難免在心裏吹噓一下自己手藝精湛,以後可以考慮從事微雕、微畫之類的行業。
然後她告訴南娜,自己覺得這個陶枕太高,暫時不想枕着睡,可是又覺得枕頭在身邊會安心些。
南娜自然無可無不可,任由艾麗希抱着陶枕,側卧着休息。
這位戰神眷者見周圍一片祥和安定,大家打牌的打牌,做題的做題,自己就也坐在艾麗希身邊,扶着她的硬弓,閉上眼打起了盹兒。
等到南娜呼吸聲勻淨,确認睡着了,艾麗希迅速釋放出靈性,很快打開了荷魯斯之眼,陶枕內部不斷析出一個又一個六邊形,将她的靈籠罩在內。
至于去什麽地方窺視外面的情況,艾麗希已經想好了。
她選擇的是薩卡拉行宮的星象臺最頂端,她的面孔可以從星象臺最頂端那座四棱三角石碑上浮出,觀察周圍的景象。
就在艾麗希的靈進入荷魯斯之眼的前一刻,艾麗希腦海中忽然閃現了一個預感——她可能需要憋氣!
下一刻,艾麗希的臉孔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星象臺頂端的石碑上,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目之所及竟然都在水下。
視線裏,一切景物都在有節律地晃動着。
Advertisement
天光從水面上映下,艾麗希眼前這一大片水域正随着水面上波濤不斷起伏而晃動、折變,并綻放出粼粼的光芒——
大河河水清澈,水底是星象臺平整清晰的條石地面。
一團又一團形狀各異的水藻從艾麗希面前漂過,載沉載浮,像是一團又一團水母。
偶爾有大片魚群迅捷無比地沖艾麗希沖過來,直到近得不能再近了,才略略一偏方向,從艾麗希臉頰旁邊擦了過去。
遠處一只河馬正四足揮動,悠哉悠哉地在水中前行,艾麗希能看見的僅僅是它龐大的下半身。這水中的龐然大物就像是一座山,在水底留下一大片陰影。
原本艾麗希本能地就憋住了氣,後來才反應過來,浮出石碑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她的靈體,而靈大約不用呼吸。
于是艾麗希嘗試呼氣,見到眼前并沒有氣泡冒出,就和身處水族館裏一模一樣。她這才放心,進而大膽地呼吸,恣意享受這副水下世界的景色。
泛濫的大河水果然淹沒了整座薩卡拉行宮,就連地勢最高的星象臺也不例外。
但看現在水流已減緩,洪峰已過。再過上個幾天,這水也就慢慢退了。
艾麗希對這次探險的結果感到滿意,正準備離開。她忽然感受到了動蕩與混亂。
原本清澈的河水迅速變得渾濁。
原本在水中方向一致、集體巡游的魚群像是突然被一只巨網罩住,所有魚為了求生,奮力向四面八方亂竄游動,甚至有些不辨方向地左沖右突。
有一只沖着艾麗希所在的石碑一頭撞來,直穿過艾麗希的靈,從石碑表面彈回,暈乎乎地浮在水中。
艾麗希一眼瞥見遠處那只體型龐大的河馬——那個大塊頭此刻也像是慌了神,四足揮動的頻率明顯比以前快了很多。
河馬在水中已經能算是巨無霸,水中霸主,再沒有什麽猛獸能夠傷害它。
是什麽讓它如此驚惶、如此恐懼,拼了命想要逃脫呢?
很快艾麗希就感受到了不可名狀的恐懼與邪異——她眼前的空間迅速一黑。
似乎連水波與浪花的聲音都從中斷絕了,艾麗希能夠聽見自己胸膛裏心髒跳動的聲音。
“咚,咚咚——”
籠蓋一切的黑暗在十幾秒之後終于消失,映入水中的光線重新出現,艾麗希活動眼珠,嘗試向上下左右察看。
在這一瞬間她瞥見了一個極其粗大的黑影,貼着她的面頰,從她面孔的左面迅速穿過——
這個黑影大約有整座石碑的基座那麽粗,完全無法觀測它究竟有多長。但艾麗希本能地判斷這是一只龐然巨獸。
此前的恐懼與邪異全都來自于這個碩大無比的黑影。
“快逃!河馬快逃!”
艾麗希心中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她甚至恨不得自己的靈能夠從束縛自己的石碑中穿出去,伸手去推那只河馬一把。
只可惜她的靈體還沒有這樣的能量。
而那個黑影迅速地向遠處縱去,目标是那只河馬。
艾麗希驚異于怪物的身姿——目測它僅是出現在艾麗希面前的部分就有十幾米長。
怪物的動作也迅捷無比,瞬間已經到了河馬身後。
艾麗希睜大眼睛,想看清會發生什麽。誰知就在這一刻,怪物那比石碑還粗的身軀突然在水中一橫一甩,在艾麗希所在的石碑身上狠狠一撞……
艾麗希腦袋劇痛,似乎有人給她的精神狠狠來了一鞭似的——怪物這一撞,不止沉重撞在星象臺的石碑上,連附在上面的她的靈體都多多少少受到了點損害。
與此同時,水中迅速變得渾濁,似乎大河帶來的全部泥灰都因這一撞而迅速揚起,遮蔽了艾麗希的視線。她眼前成了一片灰霧籠罩的世界。
唯有那漆黑巨大的身軀還纏繞在艾麗希的面前,不快不慢地游動,令艾麗希能夠看清脊背上刀鋒一般的尖刺,黑色的,一枚又一枚,耀武揚威般在她眼前晃過。
“阿佩普——”
艾麗希不知怎地想起了這個名字。
她一見到眼前的場景,這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名號自然而然從原身的記憶裏跳出來。
傳說阿佩普是象征混亂與失序的伊斯法特具現化的存在。
它是一條通體漆黑的巨蛇,生活在水中,也能登上陸地,甚至會潛入冥界,攻擊登上亡靈之舟,前往永生的人們;
它甚至會攻擊神明,會攻擊太陽神拉的夜晚之船,連偉大的太陽神都不得不尋求極具力量的從神保護。
這條巨蛇是混亂的象征、是秩序的敵人、是恐懼的源頭,是所有埃及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
而這個書中世界裏,它竟然也存在……
艾麗希奮力掙脫心頭被籠罩的那層恐懼,睜大眼睛,試圖在漸漸澄清的水中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
遠處,幾十秒之前還在奮力揮動四足的河馬已經不見了,原地只留下一團粉紅,猶如被晨曦映亮的霧氣一般,在被陽光照亮的河水中慢慢地擴散、彌漫。
艾麗希從荷魯斯之眼裏退出,呼吸略顯沉重,兩邊太陽穴還在一跳一跳地疼。
剛才怪物阿佩普那重重一撞,給她的靈體帶來的影響竟然蔓延到了她的軀體、她本身。
艾麗希大口大口地吸入地下陵墓內的空氣,伸手去揉太陽穴,她急速跳動的心髒在慢慢平複。
“阿佩普……竟然是巨蛇阿佩普……”
艾麗希冷汗涔涔地想着。
她身邊的南娜坐在她身邊,呼吸勻淨,已經睡着了。
作為戰神眷者,南娜坐着睡覺乃是家常便飯。因此對艾麗希的歷險毫無察覺。
艾麗希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
卻聽見藤蔓與灌木構成的樹籬另一側,森穆特的聲音低低響起:“您還好嗎?”
艾麗希:這位是感應到了什麽嗎?
她不得已開口解釋:“沒事,做了一個噩夢,夢中見到了敵人而已。”
阿佩普和代表混亂的伊斯法特,正好是代表秩序的瑪阿特的敵人。
埃及人視瑪阿特為管理國家的正道,阿佩普自然是他們的敵人。
對面長久地沒有回答,倒是南娜被艾麗希的回答驚醒了。戰神眷者一躍而起,一眼瞥見艾麗希額頭上的冷汗,馬上舉起了手中的弓:“敵人……敵人在哪裏?”
艾麗希心想:阿佩普在外面,在水裏。
于是她好言好語地向南娜解釋:這只是一個夢境,她在夢中看見了那條巨蛇。
而樹籬另一側的人卻始終默不作聲,好一陣之後艾麗希才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接着是柔和的囑咐:“請小心。”
艾麗希:……
您是知道了點什麽嗎?
有時艾麗希真的希望自己也能有點讀心的能力,把森穆特腦子裏那些如海般浩瀚的知識和迅捷無比的想法都讀出來。
只不過,雖然擔心位格超高的大祭司知道了些什麽,艾麗希卻并沒有停止使用荷魯斯之眼的打算。
反正就算是森穆特感應到了點什麽,有南娜在,這位大祭司也不敢越過這面樹籬,親自來檢查她的肉身與靈體。
而艾麗希做好的打算是:如果對方問起荷魯斯之眼的事,她就抵死不認。
下一個艾麗希打算造訪的目标,不是別人,正是原書女主碧歐拉。
她不知道法老提洛斯現在在做什麽,是否已經接到了薩卡拉行宮被淹沒的消息——艾麗希對此反正不關心。
但是幾天前她曾經去看過碧歐拉,還未充分交流就被打斷了。她現在很有些擔心,不知道這個女孩在法老的王宮中怎麽樣了。
艾麗希迅速決定了目的地,通過荷魯斯之眼,來到了法老在孟菲斯的王宮。
她無聲無息地從牆壁上浮現,眼前是一片幽暗。她最先感知的,竟是門外傳來的腳步聲與議論。
“法老就這麽急急匆匆去了薩卡拉,卻吩咐我們看好這個外族的女探子……你說,王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艾麗希:喲?法老趕去了薩卡拉?
提洛斯這是良心發現還是急忙趕着去給她收屍?
這麽一打岔,木門外議論的話語她就漏了一句,等她回過神,原先說話的人憂傷地嘆了一口氣:“你說……艾麗希王妃還能回來嗎?”
沉默,回答這個問題的是長久的沉默。
直到原先那個聲音響起:“我還挺想念王妃的,聽說王妃還懷着王的孩子……你說,王怎麽狠得下,怎麽狠得下心……”
艾麗希:……朋友,你的話太多了。
在孟菲斯的王宮裏膽敢講出反對法老的真心話,可能要怪原身将手下保護得太好,那些年輕的侍從和侍女都沒有經歷過宮廷的毒打。
說話間,王宮侍從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随着木門吱呀一響,室內頓時灑滿昏黃的光線,連浮出牆壁的艾麗希那張近乎透明的面龐也照亮了。
這是個沒有窗子的囚室,室內還算潔淨,屋角甚至還放了一張木板床和一張矮幾。
艾麗希直到這時才發現她附近不遠處就坐着碧歐拉。
金發少女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木然坐在矮幾跟前。此刻她穿着一身埃及女性常穿的貼身亞麻短衫和長筒裙。但是衣物的質料是在整個孟菲斯王宮裏都能算得上號的。
她那頭引人矚目的金色柔亮長發,此刻被壓在一枚用彩色雀羽粘成的繁複頭飾下,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但是這枚頭飾一定程度上賦予了碧歐拉埃及王室的氣象,她雪白的皮膚和碧綠的大眼睛都被這枚頭飾襯托得格外鮮亮。
艾麗希依稀覺得這枚雀羽頭飾有些眼熟,再想想,在防腐者作坊那裏,她那枚彩塑塑像,不也正戴着這樣一枚頭飾?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之,被獨自關在孟菲斯行宮的碧歐拉就被人打扮成了這樣。
少女像是個精致的瓷娃娃,木然坐在矮幾跟前,任憑侍者在她面前放上一枚小小的木勺,然後是陶碗和陶盤,最後是呈上的食物。
食物還不錯,用小麥烤的香噴噴的面包、大麥粥、削成薄片的煙熏魚肉、半只烤鴿子,各種水果和無花果烤制之後做成的果醬。
這夥食标準……艾麗希暗自評價,快趕上她在王宮的時候了。
估計是法老臨走之前吩咐的,不讓虧待了碧歐拉。
但是孟菲斯王宮裏誰也不明白,錦衣玉食卻任人擺布,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活死人,而不是活人。
碧歐拉的待遇比以前是好多了,可是将她悶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牢房裏看管,活生生把一個靈動活潑的小姑娘悶成了一個準木乃伊。
“吃吧,吃吧……”
送來餐食的兩名侍女中,有一個對碧歐拉多少有點憐憫。
而另一個大約心裏想着艾麗希,因此只管臉色陰沉地望着碧歐拉,不說話。
碧歐拉在催促聲中,伸手接過而來那枚木勺,無精打采地舀起了一勺大麥粥……就在這時,她的雙眼陡然一亮。
碧歐拉看見了無聲無息浮出牆面的艾麗希。
小姑娘嘩地一推矮幾,猛地站起身。
她身後兩名侍女都被吓住了,一個趕緊堵住門口,生怕碧歐拉逃脫,另一個飛快地檢查碧歐拉身前矮幾上的食物,生怕哪裏不妥。
誰知碧歐拉已經冷靜下來,并慢慢坐回她的位置。
剛才,就在碧歐拉與艾麗希兩人視線相接的那一刻,艾麗希飛快地眨了三下眼睛。那意思是——
不,不,不!
碧歐拉果斷冷靜下來,背對着兩名侍女,輕輕開口道:“兩位女士……阿姐,不需要等我。我這個人向來喜歡慢悠悠地吃飯。吃完了會把碗碟收拾好放在門邊的……”
兩名侍女對望一眼,一起轉身出去,出去的時候給碧歐拉留下了一盞油燈,一芯昏黃的光點保證了碧歐拉能夠清晰看見牆壁上那如同幽影浮雕一般出現的面孔。
“最偉大的神明啊,碧歐拉終于等待到您的出現了!”
小姑娘完全變了一副模樣,剛剛那個木然呆滞的人偶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對神采飛揚的眼眸。
碧歐拉的眼神亮晶晶的,欣喜無比地望着艾麗希,就行了一個現代的鞠躬禮,柔聲說:“尊敬的神明啊,您是來指點我逃離這個将人桎梏到窒息的地方嗎?”
艾麗希在心裏點贊:這個桎梏到窒息用得好極了,現代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種将人身自由禁锢到了極點的原始王權壓制——就算是提洛斯帥到極點也不行。
她用力地閉上眼,然後睜開。
“太好了——”
碧歐拉在艾麗希的面孔跟前跪下,雙手十指交握,做出一副虔誠祈禱的模樣。
少女碧綠的大眼睛直視艾麗希,覺得在那對透明近乎無形的眼睛裏看到了理解與安慰。
大滴大滴的淚珠迅速從碧歐拉眼睛裏滾出來,從她皎白如雪的面頰滾落。
獨自一人,在異世界堅持了很久的少女。一旦感受到了他人的理解與體諒,突然間怎麽再也繃不住了,一時間竟泣不成聲。
她在表面上一直是個堅強的女孩,她勇敢地揚起頭,并為自己築起一層敲打不破的外殼,好讓這個世界的人不至于看輕她、蔑視她。
然而憂急、恐懼與思念全都是包裹在內心的,從未嘗試找到一個出口宣洩。
直到此刻……
神明理解了她,并且再次出現,指點她逃離這座牢籠的道路。
想到這裏,碧歐拉如何能不淚如雨下?
艾麗希看着眼前的少女雙肩聳動,拼命壓抑了聲音哭泣——她心中稍許有些恻然。
碧歐拉不像她,碧歐拉在她應該在的那個時代裏,應當擁有一個溫暖的家,擁有很多她不能割舍的東西吧?
原本一直像是小太陽一樣堅強溫暖的原書女主,會沖着牆給自己喊加油的原書女主,突然就在她面前痛哭出聲,淚流滿面,不可自制。
果然,成年人的崩潰只在一瞬間——艾麗希心想。
“別哭——”
艾麗希情不自禁地輕聲開口,她仿佛看見了那個曾經在暗夜裏咬着被角默默哭泣的自己,她想要給自己一點安慰。
誰知開口之後,她自己先是一怔,似乎覺察了什麽不對。
随後她看見碧歐拉那一頭金光燦燦的長發向後揚,戴着彩色雀羽頭飾的腦袋擡起看向她,那對兀自帶着淚水的碧色大眼睛滿含驚愕與欣喜,帶着難以置信的眼神望着她。
什麽情況?
艾麗希自己突然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好像,剛剛她開口勸慰的那兩個字,從她的靈體口中吐出的兩個字,竟爾真的轉化成了聲波,傳到了碧歐拉耳中。
她們竟然能相互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