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陪伴在法老提洛斯身邊的二等祭司薩沙很快得到了提拔,成為職位僅次于大祭司森穆特的一等祭司,并在森穆特不在王身邊時代理大祭司的職務,與禦用領航者格裏高一道,為王船導航,陪伴提洛斯在薩卡拉巡視。
按照法老的要求:此次巡視,一定要等到大河水位落下,大水退去,薩卡拉行宮重新現世,才肯罷休。
這幾天內,法老的船隊經過了數個完全被淹沒的村莊。
提洛斯本人站在船上,默默注視着完全被浸沒在水中的房屋、谷倉、馬槽……和完全失蹤的當地村民,不能發一言。
那些都是他的子民,是埃及糧食的種植者,工程的建造者——面對大河這些人毫無抵禦能力……而他提洛斯,其實也一樣。
提洛斯還見到了他原本要為第一王妃修建的陵墓,只有一個大致輪廓,也全部浸沒于水下。
這令提洛斯想起孟菲斯王宮裏那些,他曾許諾移植到艾麗希陵墓跟前金合歡樹,都還未來得及移植。
連水下陵墓那個黑洞洞的入口似乎也在嘲笑他……
提洛斯別過臉,不想洩露自己的心事。
“陛下……”
領航者格裏高測量了水位,告知法老,薩卡拉行宮的星象臺應當已經露出水面了。
船隊立即轉向行宮的方向。
随着船只駛近,星象臺最頂端那座四棱三角石碑的輪廓在衆人眼裏逐漸變得清晰。
以前曾經來過薩卡拉星象臺觀星的薩沙突然失聲道:“不會吧……”
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這是大驚小怪,瞬間單膝跪下,伏在提洛斯腳邊。
“小人,小人失言了——”
Advertisement
提洛斯根本沒留意薩沙,他雙眼視線緊緊聚焦在越來越近的那座石碑上,雙眉皺成個死結。
坐落在星象臺最高處的石碑,碑身竟然從中斷絕,所幸碑身上原本就有手指粗細的青銅線連接,石碑被撞斷的那一截依舊被固定在原處。整座石碑,以一種詭異而扭曲的角度,頑強矗立在水面上。
誰知就在船隊駛近的時候,某一枚綁縛着石碑的青銅線突然從中折斷,石碑的一段掉落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法老船上立刻有十幾名水手從船上躍下,迅速游去,想要搶救那枚石碑。
那是先代法老行宮遺留的物品,單憑這個身份,就會比所有這些水手的命加起來都更貴重。
正忙碌打撈的時候,提洛斯與代理大祭司薩沙所乘的船已經靠近。
随着水位繼續下降,下半截石碑斷裂的茬口漸漸從水中露出。
提洛斯不由得吃驚地望着那斷裂的痕跡,他年輕當王子時曾經主持過王陵與神廟的修建,他見過這種整整齊齊的斷裂——這座石碑,是被硬生生撞斷或者是摔斷的。
薩沙見到船身下水已經較淺,直接躍入水中,迅走兩步,親自檢查石碑斷裂出,他将手伸向石碑,另一只手握住被扭斷的青銅線,閉上眼,喃喃自語,不斷重複,聲音越來越響亮。
提洛斯聽見他在說:“撞斷的,撞斷的……”
“伊斯法特的氣息,濃重的血腥味……”
“這是阿佩普,阿佩普曾經出現!”
薩沙猛地睜眼,駭然開口。
這位新提拔的代理大祭司以他的通靈術能夠回顧過去而聞名。
提洛斯木着一張臉,心裏卻在狂跳:
早先那個偷走紙莎草船的民伕說艾麗希等人躲去了地下,提洛斯事後始終在懷疑這個口供的真實性——
他認為更可能的是王妃帶着人躲去了星象臺,整個薩卡拉最高的地方。
可是他現在親眼所見,星象臺上的石碑遇襲被撞斷,通靈的結果顯示這裏曾經遇到巨蛇阿佩普的襲擊。
艾麗希……王究竟是把你逼入了怎樣的險境裏去了呀?
提洛斯回憶起自己親口下令将人送來薩卡拉行宮的那一刻,現在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發瘋,瘋透了。
他真的痛恨他的第一王妃嗎?
還不是怨恨年幼時她的驕傲與不屑一顧,連正視他一眼的恩賜都不願意給?
他自以為給了她懲罰,給了她折磨——她卻頭也不回就去承受了。到頭來,被懲罰和被折磨的,就都成了他自己。
還有他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個在預言中将成為上下埃及法老的孩子。
原本他只是不甘心:自己的繼承人也要重蹈覆轍,有一個不為父親所愛的母親,擁有地位卻永遠無法享有親情。
可是現在看來……
是他親手斷送了這個孩子的生命嗎?
“艾麗希……法老之母……”
提洛斯再度重複那句,他曾經在大神官面前冷傲重複的預言。
為什麽大祭司要給他那樣的預言——又為什麽神的預言無法直接等同于命運。
如果艾麗希能活着,如果他還有機會見到她和孩子,要他收回成命,或者馬上下令冊封未出世的嬰孩作為繼承人,也沒什麽不可以。
提洛斯全身的無力感越來越明顯,瞬間他只想找一個能獨處的地方獨自待着——
他很可能會不受控制地跪下,會伸手捂住面頰,任憑淚水流出;
又或者會狂躁地大聲喊叫,狠狠地往自己面孔上捶幾拳,劃幾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可是現在不行,整個船隊的侍從、官員、水手……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的指令。
他是法老,是行走在人間的神。
這意味着他與人間一切脆弱的情感都是無緣的。即便他很清楚,自己既不是神,也做不到沒有感情。
神性于他,只是一個已經故去的老法老強加給他的空殼子而已。
提洛斯緊繃着臉孔,一顆心終于漸漸沉到水底。
在劇烈的心情起伏之後,他終于穩住了自己。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還有機會回頭——
他要阻止大祭司使用那枚旅行;
他要挽留他那位頭也不回就前往行宮的王妃;
他……他至少要收回那個被天意愚弄的命令。
他要阻止艾麗希的死亡。
可是現在……他至少應該找到艾麗希的屍首,像當初女神伊西斯曾經做過的那樣,走遍千山萬水也要為她複原完整無缺的軀體,接上她漂泊無依的靈魂,送她以永生。
提洛斯沉聲下令:“在附近就地泊船。”
“将所有露出水面的部位小心清理,不能放過和王妃有關的任何一絲痕跡。”
祭司與領航者都躬身應是,心裏卻都對這道命令不以為然。
薩卡拉行宮經歷了十餘天的沒頂之災,水下任何痕跡被泡這麽十幾天也都沒了。
如果能再見到王妃,勢必也是非常可怕的狀态,能不能被認出還不一定……
因此兩名官員心裏一面默默祈禱不要見到王妃,一面裝模作樣地把法老的吩咐安排下去。
行宮的星象臺已經完全露出水面,地表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黑色的淤泥,相當粘稠——這就是大河泛濫帶給下埃及的禮物。
千年以降,下埃及的農人在這樣的土壤上種植,總是能培植出最豐産的作物。不僅能夠養活土地貧瘠的上埃及,甚至還能販運至海外。
水手們赤腳踏入淤泥,先用長棍清理出一條安全的道路,免得走動時會踩中動物的屍骨。
他們确實從污泥中剔出了不少屍骨,有大有小,有人有獸。
“這水,好像退得越來越快了……”
一個水手突然冒出一句。他吃驚地看着自己站在齊膝深的河水中,卻在須臾之間就看清了自己的腳面。腳邊的河水瞬間就退得幹幹淨淨,只剩一層濕漉漉的淤泥。
“快,整個船隊後退……”
領航者格裏高剛剛察覺這跡象就迅速下令。
誰知竟晚了,随着船身被重重地一撞,法老也難以控制住平衡,身體向船舷傾倒。
千鈞一發之際,周圍的水手們跪在甲板上,整齊地伸出手支持住了法老的身軀,導致他們中不少人丢掉了手中的木槳。
王船稍許保持穩定,片刻後開始随着水流急速轉起圈來。
“不……”
格裏高嘶聲大喊:“水手們,抄起你們的槳,側逆水流的方向,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裏……”
他沒來得及喊出聲的是,附近的水面以薩卡拉行宮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漩渦的吸力強大而恐怖,提洛斯所在的王船只是因為拖後了一點,距離漩渦中心比較近,就被拖進了漩渦,速度越來越快,王船距離那個漩渦的中心越來越近。
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王船忽然猛地一撞,法老提洛斯再也站不穩,終于摔倒在身邊水手的脊背上。
但是王船也終于穩定下來,不再被巨大的漩渦吸引,而是停在了水流的最外圍。
原來是那些登上陸地,留在星象臺附近的水手們向王船抛出一枚長纜繩,纜繩一頭牢牢系住了王船船首,另一頭在繩索徹底被繃直之前,由水手們拴在了星象臺石碑的基座上。
領航者與水手們全都松了一口氣。
星象臺上的水手們慢慢收起纜繩,将王船拖至水邊。
然而提洛斯自始至終沒有留意到這一切,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王船已經泊在岸邊,并迅速擱淺。
提洛斯一腳踩在他身邊的水手背上,那名水手馬上恭順地挺直脊背,努力支撐住來自法老的重量。
提洛斯卻恍然不覺,他就算察覺了也只會覺得這是應該的。
法老眼中只有一件事物:那枚漩渦的中心。
驚魂漸定的領航者格裏高和代理大祭司薩沙都順着法老的眼光看去,只見水位迅速降低的漩渦中心,似乎出現了一枚形狀奇特的東西。
格裏高驚問一聲:“那是什麽?”
随即趕緊用手捂住嘴:在法老身邊,他又失言了。
不像薩沙,謹慎地選擇了不聲不響。
提洛斯冷漠的聲音随即響起:“那是王座——”
王座?
人們驚愕萬分的眼神紛紛轉向那裏。只見從漩渦中心慢慢上升,漸漸顯露全貌的,竟然真的是一座石制的高背椅。
只有埃及法老,才有資格擁有這種形态的椅子。
因此提洛斯才能一口喝破:它是王座。
此刻提洛斯臉色陰沉,他已經大致想明白,這一次大河肆無忌憚的泛濫,還有水中出沒的邪獸阿佩普,摧毀了薩卡拉行宮高處的大部分建築。
眼前這座高背椅,理應屬于行宮最高處的那座大殿。可是大殿現在不複存在,僅有這樣一座高背椅幸存。
但如果真相就是如此,那麽這漩渦又是從何而來,大河水位又是如何瞬間突然降低的。
沒過多久,包括王船在內,所有的船只都擱淺了,并且陷入厚重的淤泥。人們需要擡起頭仰視,才能注視那枚高高在上的高背椅。
薩卡拉行宮此刻已經不剩什麽形态,此刻這把高背椅孑然矗立在一座土丘上,看起來就像是在地平面上平白升起的一樣。
提洛斯想到了什麽,眼神又是驚駭又是疑惑。
他身邊的代理大祭司薩沙卻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膝蓋将甲板敲得咚咚作響。
“我王啊,這是……這是創世神跡……”
“大家快跪下,快跪下,表達對創世神明的敬意。”
創世神明……創世神跡?
甭管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官兒都發話了,先跪再說。
瞬間,星象臺上,與提洛斯同來的所有船只,雙膝筆挺站着的,就只有法老一人。
提洛斯也想到了薩沙所說的,但是他根本不敢相信。他張開嘴似乎要發話,一時間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竟然是創世神跡啊……
“是啊,當造物主第一次擁有意識的時刻,原初土丘從混沌而深邃的原初海洋中升起。那一刻是埃及的第一時間①,造物主孤獨地坐于他主宰的王座上,面對空虛的世界……”
這是埃及人人耳熟能詳的創世神話,從沒有人敢于質疑神話的真實存在。
但是誰又敢相信它真的會出現在眼前?
這話好歹也是法老親自封的代理大祭司說的,一時間王的侍從、官員和水手紛紛俯首,虔誠祈禱。
只有提洛斯愣在遠處,他還一時無法消解這個事實——
這真是原初土丘?
上首那座高背椅,曾經是造物主的王座?
他可是連那高背椅上的花紋都認出來了。
這座他每次出巡薩卡拉時必定會坐的高背椅,竟然原本屬于創世的那位造物主?
薩沙還在興奮地往下說:“傳說原初土丘之下,可以通往原初……”
這恰恰解釋了水位驟降,原初土丘迅速出現的原理。淹沒了整個行宮的大河河水,瞬息之間倒灌入原初,而原初號稱永遠不滿……
代理大祭司的話音尚在空中回蕩,忽然每個人都感覺到了異樣。
明明是朗朗白日,陽光和煦地灑落于整片薩卡拉行宮遺跡。
但是這座遺跡、這座土丘、這座高背椅……在迅速地變亮、變耀眼、進而不可直視。
人們本能地紛紛低頭,或者用雙手捂住雙眼,以避開這道熾白的光線。
只有提洛斯無遮無擋,冒着變瞎的風險,雙眼圓睜,緊緊地盯着這枚水中升起的原初土丘。
突然,翅膀撲棱的聲音響起,一只雪白的鴿子忽而從那座高背椅後騰空而起,展翅盤旋。
“這、這……”
悄悄擡起頭,看見這一幕的薩沙驚駭到将怎麽可能幾個字含在口中,怎麽吐都吐不出來。
但是提洛斯心裏很清楚。
白鴿能從高背椅後飛出,只證明了一件事:
當初他下令扔下水的那個民伕沒有說謊;
而民伕口中留在薩卡拉行宮裏的人也沒有瘋。
薩卡拉行宮的地下确實令有一個空間——原初土丘下的空間。
也許正是因為打開了這個空間,才導致了原初土丘的升起——
提洛斯在成為繼承人到登上王座之間的那段時間裏,曾經在上一任法老的監督下刻苦攻讀,在最短時間裏掌握了一位法老應當具備的全部知識。
因此他聽過關于原初物品的一個預言。
這個預言此刻對于提洛斯而言極其可怕,可怕到他不願訴諸于口。
下一刻,薩沙激動的聲音在提洛斯耳邊響起:“王,按照大混亂之前的預言,能夠開啓八件原初奇跡的人,将成為統一上下埃及的法老。”
“王……王将要統一上下埃及了嗎?”
水手們不懂這言語的意義,但是官員和一部分王宮侍從都知道。
自從大混亂以來的一千多年,埃及就再沒有哪個君主曾經同時統治上下埃及的紅土與黑土地。
一時間人們歡呼叫好聲四起,并紛紛跪拜于地,真誠向提洛斯奉上敬意,相信提洛斯能夠超越過去一千年來所有的法老,完成不可想象的功業。
提洛斯卻像是一枚被釘在船板上、釘在水手脊背上的木楔,呆在原地無法動彈,呼吸幾乎停滞。
前一刻他還信誓旦旦,如果今生他還有機會見到艾麗希,他要拉着她的手,彼此原諒,共同彌補彼此心頭的傷痕——
這一刻他明白了,艾麗希還活着,活得好好的。
而她,才是開啓了眼前這座原初土丘的人——
當初那個從水上漂來的瀕死之人說得很清楚,所有的人都是聽了那個女人的話,因而躲去了地下。
沒有艾麗希,原初土丘就不會升起。
提洛斯記得很清楚,大祭司給過他兩個并不沖突的神谕,其中在先的那個,正是描繪了一幅絕不可能的圖景:艾麗希将成為法老,統治上下埃及,紅黑兩片土地。
那麽,只要從艾麗希從原初土丘中走出,他們将是王座、權力與土地的競逐者,是不死不休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