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糟糕,沒水了……”
一個匠人抱着安裝在巨大冰門上的穿山甲木乃伊,望着緩緩向外擠出最後一滴水滴的尾巴,神色誇張地大聲招呼同伴。
“咱們要沒水用了——”
最近這些日子裏,從外面接進來的大河水越來越清澈,用來洗洗涮涮十分方便。無水可用的前景令人十分郁悶。
“傻了吧你,外面沒水,不就意味着咱們可以出去了?”
另外兩個圍上來觀看的民伕出聲嗤笑。
他們仨相互看了片刻,臉上的笑容或者愁容都漸漸消失。
突然這仨齊聲大叫:“啊——”
“水退了!”
“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聲音裏帶着難以置信的喜悅,和一絲絲對外面未知的恐懼。
這個消息迅速席卷了整個地下空間,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瑣事,一擁而上,頓時将大廳出口附近堵了個水洩不通。
人們随後又趕緊讓開一條通道,讓艾麗希、南娜、森穆特和卡拉姆四人靠近。
在艾麗希看來,能夠确認外界情況的方法有很多:她的荷魯斯之眼、森穆特的音叉占蔔等等,都是方法。
但最後,大家一致選定了方法——放一只鴿子出去。
鴿子原本是大神官夫人給艾麗希打包在行李裏的食材之一,人們在進入地下避難的時候一起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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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對這些共患難的小動物同病相憐,沒有誰想起來要吃它。而艾麗希對這種外形可愛的食物也并沒有特殊的興趣。
這幾只羽毛潔白、形态漂亮的鴿子就順順利利地和大夥兒一起活了下來。其中一只今天擔負起探尋外界的重任。
很快,當初艾麗希利用相似律關上的那道冰門,被民伕們用火焰炙烤出一個圓圓的洞。洞外的水汽逐漸侵入,但也只有些水汽。
卡拉姆捧着鴿子,準備将小家夥放出去。
艾麗希心裏想:不知道今天的事傳開以後,會不會逐漸演變,成為神話傳說①。
“把它放出去,這家夥會自己找到路回來嗎?”
雙手捧住鴿子的卡拉姆突然發問。他的兒子罕蘇睜着一雙明淨的大眼睛在一旁點頭表示同樣懷疑。
畢竟這是只肉鴿,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信鴿。而且往來外界與地下陵墓的道路絕大多數都在地下,光線黯淡,地形複雜且有岔道。
這只蹲在卡拉姆手心裏咕咕咕叫的白胖肉鴿,估計只會勇敢地奔赴自由,而不會歷經辛苦重回地下,給人們報訊。
誰知森穆特這時微笑着伸手,輕輕撫摸鴿子的後頸與雙羽,柔聲說:“不,并不需要它再次回到這裏來。”
艾麗希自從門被打開之後就一直非常關注森穆特——如果離開這片地下空間時人們将面臨危險,這位大祭司應當是能最快感知的人之一。
她敏銳留意到森穆特那只象牙色的右手輕輕撫過鴿翅上長長的鳥羽,食指和拇指極其難以察覺地輕輕一捋,從長羽的尾部帶下一縷短短的絨毛。
艾麗希雙眼一眨:好家夥……竟然薅鴿毛?
這時佩戴在她胸前的神符尤米爾開口了,它壓低了聲音說:“尊敬的主人,敬請留意,神之祭司這是在演示對接觸律的應用。”
自從進入這片龐大的地下空間,艾麗希就把尤米爾晾在旁邊冷靜,既沒有佩戴過也沒有和它聊過天。只是現在到了接近離開的時候才重新戴上它。
這個關鍵節點上尤米爾果然開口了。
早在當初尤米爾向艾麗希與森穆特科普咒法使用的時候就提過,咒法的基本原則有兩條:一條是相似律,一條是接觸律。
當時艾麗希面對襲來的巨浪果斷關門,以及森穆特模拟日頭東升西落,都應用的是相似律,也就是順應法。
但當時尤米爾從未再提過接觸律,而艾麗希為了收服這枚神符,故意冷落它,也從沒再問起。
誰知這時竟給尤米爾逮着機會開始現場教學了。
艾麗希微微點頭,心裏記住,但是不急于開口請教。畢竟尤米爾現在還處在冷靜期。要完全收服這枚神符,不宜操之過急。
那枚短短的鴿絨到了森穆特指間之後,森穆特向卡拉姆點頭示意,表示可以把小家夥放出去了。
只聽一陣撲撲撲振翅之聲,胖墩墩的肉鴿勇敢地從冰門上的洞口飛出,迅速消失在另一側的黑暗裏。
而這邊,森穆特右手二指輕輕拈着鴿絨,低下了頭。
他睜着雙眼,眼中金色的瞳仁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暗與深沉,其中又點綴着星星點點的微光。
艾麗希因為距離較近而且一直在關注,留意到了這一點。
除她之外,只有罕蘇因為個子矮,又剛好擠在森穆特身前,也看到了這一點。
這個男孩頓時吓了一跳,但很乖覺地沒有馬上喊叫,而是眼神四下裏求援,剛好與艾麗希對視,見到艾麗希安撫的目光,才鎮定了一點。
艾麗希在這片刻間已經大致理解了接觸律的大致含義:森穆特與那只鴿子發生了接觸,并且保留了鴿子身上的某間物品(絨毛),就與那只鴿子發生了聯系,估計是在一定的距離之內,森穆特能夠使用鴿子的視野。②
艾麗希将這個推測記下,打算等尤米爾的冷靜期結束之後,向這枚神符請教一下,看看能否把這接觸律用在碧歐拉那裏,利用這個原理在她們兩人之間建立某種聯系。
除了艾麗希和罕蘇,其他人沒有察覺森穆特的異狀,或焦急或耐心地等待着結果。
也不知過了多久,森穆特低着頭開口:“河水已經退去……薩卡拉行宮,薩卡拉行宮已經大部分毀損。但是周圍已經都是露出水面的陸地……王親自來迎接您。”
這句話說完,森穆特擡起頭,眼神平靜,眼眸已經恢複正常。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面對艾麗希所說。
“王親自來迎接王妃了?”
艾麗希還未表态,圍在身邊的平民們先爆發出一陣歡呼。
“太好了!”
人們在真情實意地為艾麗希高興。
他們的生命由艾麗希拯救,這些天共同避難的日子裏,與艾麗希和她身邊的人産生了深厚的感情。
他們看起來都殷切盼望這位第一王妃能夠順利回到王庭,回到法老身邊,從此過上錦衣玉食……那種他們從來不能想象的生活。
艾麗希只看了森穆特一眼,只見他神色平靜,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艾麗希當然知道提洛斯的到來——她早就透過孟菲斯王宮裏的動靜,得知法老親自來薩卡拉找她。
她也知道森穆特這句提醒的意義——
他們有過約定,一旦走出這座先代法老的地下陵墓,森穆特就是法老的忠實臣屬,行事不會再偏幫艾麗希這邊。
一時間卡拉姆率領民伕,将那扇厚重的冰門用火把幫助融化,将這地下陵墓的空間與外界全部連通。
人們很快将本就不多的物事打包背上,手持松枝火把照明,慢慢跟随卡拉姆等人,沿着來時的路,一步一步回歸,邁向他們熟悉的世界。
他們沒敢在女法老的陵墓裏留下什麽,就連盛放在魚鳔裏的廢水污物之類都一起帶出去再處理。
森穆特則與艾麗希和南娜兩人一道留在最後。南娜手中,依舊高舉着她來時曾用過的四十瓦。
在臨去的一刻,艾麗希再次駐足,回首望向這座曾經給予她庇護與希望的地下宮殿。
旅行化成的太陽船依舊緩緩在空中行進,和煦溫暖的陽光照亮這座大廳裏被樹籬分隔而成的一個又一個小小空間。
只見森穆特一揮手,那些遮擋住先代女法老尼托克莉斯塑像的樹籬迅速消失,化作在空中飛揚的灰綠色粉末。
女法老莊重而美豔的面容遠遠地在艾麗希等人面前再次顯露。
艾麗希與森穆特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俯身向法老尼托克莉斯鞠躬致意,感謝她當年留下這座奇跡般的工程挽救了所有人的生命。
接着森穆特再次默念咒語,早先用來分隔空間的高大棕榈樹、低矮灌木和四處爬行的藤蔓一時間也盡情消散,化作青綠色的粉末,在南娜黃金箭簇的照耀下,慢慢沉降至地面,及至完全消失。
南娜扶着艾麗希轉身。
“小姐,要走了。”
艾麗希的眼光剛好掃過森穆特的臉龐,發現對方那對顏色漂亮的眼眸正好也凝望她。
兩人明明并肩而立,只隔不到一腕尺的距離。
但只要邁出這一步,此前所有合作與友誼就算是結束了。如果他們之間曾經有過友誼的話。
森穆特本性就是忠誠的、是正直的,原書裏一早就寫就。
可是他的忠誠與正直此刻創造了他們兩人之間這道巨大的鴻溝。
只要提洛斯還是埃及的法老,只要她還沒有達到她想要的那個位置——
森穆特就會永遠站在他們倆中間與她為敵,這一點兩人心裏都很清楚。
艾麗希內心堅定:走出這道門,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
森穆特自然能感受到她的冷硬。
他面部俊朗的線條卻顯得更加柔和,似乎在說:感謝過往的庇佑與扶持。
就在這時,艾麗希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柔和的心靈力量,在無聲無息之間觸碰自己的心靈,瞬間将她心裏的抗拒和敵意稍稍撫平。
她的眉頭舒展開,眼神純澈,望着森穆特。
艾麗希暗自吃驚。
森穆特操控情緒的力量已經這樣強了嗎?
要知道,前些天剛剛進入這座地下庇護所的時候,森穆特還需要一個錨來幫助他穩定情緒,免得他受到太多他人的情緒影響之後發瘋或者崩潰。
可是現在,森穆特已經能反過來影響他的錨了嗎?
南娜扶着艾麗希,彎腰從高背王座背後的出口緩緩步出。
這裏那枚曾經被注入靈性的荷魯斯之眼已經徹底黯淡。
艾麗希手搭涼棚,暫時遮蔽了午後強烈的光線,好讓剛剛從昏暗環境裏走出的自己能夠快速切換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薩卡拉行宮的廢墟。
剛到薩卡拉行宮的那天宛如昨日。
可是,那座用巨大石柱支撐起的宏偉大殿呢?鑄有金合歡花紋飾的青銅大門呢?門外空曠平坦的小廣場呢?廣場四周的圍牆呢?
……
艾麗希舉頭四顧,眼前竟然只剩下一座光禿禿的高背王座,孤獨地矗立在滿目瘡痍之間。
甚至連行宮周圍的地基都全部塌陷,讓這座王座和王座背後的地下入口,成為矗立在這裏的唯一。
阿佩普——或許是這只龐然巨獸幹的。
艾麗希心裏猜測,回想着當初她通過荷魯斯之眼在水下看到的一切。
于是她轉頭尋找行宮的星象臺,立即看見了那枚從中斷絕、倒伏在黑色淤泥裏的石碑——
此外,她也看見了擱淺在淤泥裏的王船,和站在王船跟前,一臉陰沉,望着自己的提洛斯。
森穆特比艾麗希晚一步邁入陽光下,他揚起頭打量身邊那座孤獨的王座,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說:“原初土丘——”
“真的是原初土丘。”
大祭司饒有興致地繞着身邊這座高高聳立的小丘和上面那把高背椅轉起了圈。
他只用一眼,就确認了原初土丘升起的事實,這令一直跪在擱淺王船邊的代理祭司薩沙自愧弗如——
不愧是追随知識與智慧之神的神之祭司,一眼就确認了這件原初奇跡。薩沙自己是想了好久才想到的。
只不過薩沙不知道森穆特和艾麗希他們曾經下到地底深處,探索過神秘而令人恐懼的原初,由此而聯想到原初土丘,并不是很難。
然而艾麗希卻對原初土丘一無所知。
她現在顧不上探索任何奇跡,她必須面對當初把自己放逐到這裏,又在自己遇險之後不顧一切找到這裏的法老丈夫。
于是,艾麗希扶着南娜的手臂,來到那張高背王座跟前,俯視站在不遠處的法老提洛斯。
早于艾麗希離開地下庇護所的平民們,此刻全都跪在齊腳踝深的淤泥中。
卡拉姆正親自帶領十幾個匠人把用蘆葦和紙莎草編成的席子鋪在擱淺的王船與原初土丘之間,用這些材料迅速鋪成一道能夠隔開淤泥的草席小徑。
艾麗希很清楚地記得,這些草席都是平民們的卧具,平時曾聽他們總誇紙莎草的韌勁好,編出的席子柔軟、耐用又涼爽,無一不想等大水退去之後把這些卧具帶回家,好好保養能用上好幾年……
現在這些東西都被毫不憐惜地扔在污泥了,唯一的目的只是避免法老那對金貴至極的腳,沾染一點點不該沾染的泥淖。
人人臉孔朝地,半伏在污泥裏,誠惶誠恐,似乎為法老奉獻一切是天經地義,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瞬間這道草席小徑已經搭好,直接連通了艾麗希與法老提洛斯。
卡拉姆帶着所有匠人迅速退下,跪于淤泥之中。他輕輕地撥了撥兒子罕蘇的小腦袋,讓孩子的目光挪開,避免直視法老本人。
一時間薩卡拉行宮的廢墟上雅雀無聲,誰也不敢說話。
提洛斯眼裏也同樣再見不到他人,他只能看見艾麗希——昔日提洛斯最寵愛的女人,行走在孟菲斯行宮裏永遠如同一只驕傲的孔雀。
現在的她,幾乎完全沒佩戴首飾,頭發順垂,袒露着纖細的頸項,穿着線條最簡潔的胸衣,束着筒裙,露着一截纖腰,身材一如以往那樣苗條。
自從認識艾麗希的那一天起,提洛斯從未看她打扮得如此樸素,甚至可以說寒酸。
可是此刻她俏生生地站在遠處,依舊美得那麽生動,那麽真實,幾乎令人懷疑,是否世上一切生物在她身邊,都會硬生生被她比下去,奪去光彩。
但這還是他昔日認得的艾麗希嗎?
她的眼光挑釁般地直視着他。
是的,這是他允許過的——
他曾允許她直視法老,但必須是在榻上,或者坐在他膝上,而且必須是仰視。
提洛斯擡起腳,沿着民伕們為他搭建的小徑,向前行走,越走越快。
他的雙拳已經緊緊握起,陽剛之力在積聚。心底的野望騰空而起,令他瞬間如被火焚,随時可以被點着。
她……她理應柔順地迎上來,用她軟蛇一樣的嬌軀婉轉纏繞,撫慰他那顆焦渴到幾乎幹裂的心。
而他,他要用力拽住她的秀發,逼迫她不得不向後仰,不得不一直仰視自己,仰視那不帶半點憐惜的冷酷眼神。
那是他的女人,在他狂野的沖動面前,她只有婉轉承受的資格。
可是現在,他幾乎已經來到艾麗希面前,她依舊雙膝筆挺,俏生生地站在原地,眼神冷靜而鎮定,唇邊甚至帶着一絲嘲諷的微笑。
提洛斯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就地要了她,在這粗陋的草席上,在這肮髒的泥地裏,以最不堪的方式。
屆時周圍所有的人都只能把他們的頭都埋到淤泥裏去,免得看到任何不該看的、聽到任何不該聽的。
可就在這一刻,提洛斯忽然見到了站在艾麗希身邊的森穆特。
森穆特正吃驚地望着法老,見到提洛斯的眼光轉過來,他趕緊收斂眼光垂下頭。
可是他那張膚色偏白的俊臉漸漸漲紅了,一直紅到了頸項。
這位大祭司似乎感知了法老在光天化日之下,絲毫不加掩飾的原始沖動。
提洛斯臉色更沉,眼光順着大祭司袒露在亞麻衣袍內的微紅頸項看去,卻沒有看到自己一向熟悉的那枚回避。
在這一瞬間提洛斯恨不得伸手拽住森穆特的後領,把這個昔日的臣子與友人提起來,拖到自己身邊,問清楚他到底感受到了什麽——
王的尊嚴,在他最忠誠的臣子面前瞬間瓦解。
這明明是個他棄之如履的女人。
他卻如此念念不忘,只想着占有。
他如此痛恨。
而她卻毫無所動。
艾麗希站着的地方依舊更高,繼續俯視着提洛斯,面對他眼裏的沖動和暴怒,甚至悠然地揚起嘴角。
她這副宛若女王的高傲姿态不得不令提洛斯記起這樣那樣的預言——那些預言實際都指向同一個結果。
從此刻起,他必須以她為敵了。
或者,真正将她當做一個平起平坐的對手,這一刻,他,提洛斯,就已經輸了。
提洛斯走至艾麗希面前兩步,兩人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這時候誰都不再糾結禮儀的問題,他們都清楚見面之後将是一場硬碰硬的較量。
誰知在這時四五六七八個聲音同時響起:“吾王——”
“小姐——”
“敵襲!”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