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艾麗希的靈感比那些出聲的人更早地感應到了危機。

幾乎與此同時,森穆特從她身後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拖開了半步。

緊接着,是南娜、薩沙等人出聲,跟随法老的王室衛隊裏也不乏有其他神明眷顧的神之眷者,此刻也一起高聲大喊。

卡拉姆将罕蘇摟在懷裏,膽怯地擡起了頭。

此刻剛過正午,日光強烈。南略偏西,日光的方向,空中突然出現一枚黑點。

陽光耀眼,艾麗希只是眨了一下眼,就感到風聲獵獵,氣流在她面頰上擦得生疼。

那枚黑點已經放大數倍,瞬間就到了眼前,幾乎貼着艾麗希的肩膀,擦身而過。

砰的一聲,剛剛露出水面沒多久的原初土丘基座被直接撞去了一角。高高矗立在最上首的高背王座缺了一方支撐,頓時朝一邊歪倒。

如果不是森穆特拉住她那一下,艾麗希估計自己會直接被撞飛出去。

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如果不是她穿進了一個古代埃及背景的作品裏,艾麗希會認為那是一枚炮彈。

一向最為敏捷的侍女長南娜這時才将将反應過來,箭袋裏的四十瓦已經化身為擁有淨化能力的黃金箭簇,搭在張滿的硬弓上。

她的嘴唇慘白,毫無血色,似乎剛才被擊中的不是原初土丘,而是她自己。

艾麗希聽見南娜口中異常緊張地重複着:“殺戮者,殺戮者孔斯……”

這時法老那一邊的衛士也同樣有所行動。

“保護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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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王妃!”

數名衛士高舉木制的盾牌,擋在提洛斯和艾麗希的面前。另有兩人手持刀劍護住了提洛斯。另有兩人來到南娜身邊,協同侍女長一起保護艾麗希。

侍從們人人滿頭冷汗,心想:幸虧剛剛偏差了那麽一點點……不管是撞到法老還是王妃,都萬萬沒有生還的道理。

提洛斯臉色極其陰沉,剛才那一刻他感受得很清楚——那場刺殺,不是沖他而來,是沖艾麗希去的。

問題是,這年頭,連刺殺者都不屑于刺殺法老了嗎?

“還沒完,戒備——”

一名法老衛士忽然開口。

南娜也滿頭都是冷汗,突然松開手将腰間的佩劍取出,銜在口中,同時将弓弦拉到最滿,睜大眼睛,緊緊地盯着空中,那陽光最強烈的地方。

很顯然,剛才這襲擊者曾以這絢烈的豔陽作為遮掩,發動襲擊。它的速度奇快,又是居高臨下發動襲擊,幾乎無法防禦。

早先伏在淤泥裏向法老跪拜的平民們幾乎都沒有反應,一切發生在呼吸之間,他們連想逃的念頭都還沒生出。

“又來了!”

有人大聲喊着指向燦爛陽光中迅速變大的一枚黑點。

南娜看得真切,手中弓弦響,以黃金為箭簇的羽箭嗖的一聲鑽向空中,迎向那枚黑點。

同時南娜立即抛下弓箭,抓住口中佩劍,迅速向空中奮力揮動。

當的一聲巨響。

就是這麽快。那枚黑點已經避開了南娜的羽箭,瞬間欺至衆人面前,随手隔開南娜的佩劍,避開兩名衛士的攻擊,将長長的指爪伸向艾麗希。

那是一個奇怪的家夥。

他擁有人的形态,四肢完好,甚至還穿了一件埃及人最常見的腰衣。

但是上肢末端原本該長着雙手的位置卻各生着一只仿佛鳥爪一般的尖銳指爪,黑色,表面包着擁有黑蠟般光澤的表皮,爪尖足有三四寸長,尖銳無比又堅硬似鐵。

這家夥雙肩之後各生出一對巨大的羽翼,羽毛呈黑灰色,每一枚都有普通人小臂那麽長,堪比鷹隼。

但偏偏,這家夥卻擁有一張面目清秀俊雅的少年面孔,鬓邊生着細細的黑色絨毛,絨毛生至腦後逐漸長成長長的黑羽。

他膚色慘白,雙眼呈血紅色,眼神專注,盯着艾麗希,随手格擋招架,目光卻絲毫不曾轉移轉移,仿佛猛禽一旦盯住了獵物就絕不罷休。

他那對巨大黑色的指爪絲毫不懼南娜和衛士們手中的刀劍,随意一劃,嗤的一聲,南娜手臂上立即多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他再随意一彈,指尖彈入一名衛士的心口,一收,就留下一個血窟窿。

法老提洛斯抽出随身的佩劍,大踏步要上前保護他的女人,卻被跪在身邊的代理祭司薩沙死死抱住了腿:“我王,這是殺戮者孔斯的使者……”

殺戮者孔斯?

艾麗希在提洛斯身邊,再次聽到這個名字。

正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南娜驚惶的喊聲,還沒等艾麗希回過神,一枚又長又尖的黑色指爪瞬間搭上她的肩膀,快速向她肩胛骨下的肌膚內深陷。

還未等艾麗希感到疼痛,那枚指爪突然在她的肩膀上一滑,從旁邊滑落。

殺戮者孔斯頓時流露出意外的表情,很顯然這并不是他的本意。

“手滑,嗯,手滑……”

艾麗希當然知道這是誰在幫她。

她也伸出手,手中突然憑空具現出一枚冰晶,這枚冰晶大約有兩腕尺長,尖端極其鋒利,有手柄,有護手,形态與南娜剛才銜在口中的那枚長劍非常相似。

艾麗希運用相似律具現了佩劍。

确切地說,她只是用冰晶模拟了南娜的武器,但卻沒辦法獲取南娜的攻擊力。

但孔斯對艾麗希發動的是正面攻擊,自己身軀的各處弱點全都暴露在艾麗希面前。

此前艾麗希手無寸鐵,孔斯自然也絕對不會對她心存戒備——誰能想到她突然就來這麽一下,具現出這樣的利器。

只聽噗的一聲,艾麗希手中的冰劍直直地戳進了孔斯右肩。頓時血花四濺,孔斯長聲嘶吼,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

一擊得手,連艾麗希自己也沒有想到。畢竟孔斯的雙臂與指爪都像是銅鑄的一樣,堅不可摧刀槍不入。誰知道他正面的軀體完全沒有任何防護?

艾麗希對孔斯發動的攻擊來得太快,他們又都背對着其他人,再加上艾麗希具現出的冰劍透明無形。因此幾乎沒人知道艾麗希究竟是怎樣讓刺殺者受傷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艾麗希用了什麽法術。

孔斯一時間痛苦難當,他脊背上一對巨大的羽翼突然扇動。頓時掀起一陣狂風,艾麗希身周沒有一個人能睜開眼。

南娜高叫一聲不,丢了佩劍要抱住孔斯的羽翼,被那力大無窮的翅膀一扇,整個人倒飛出去。

頓時又撞倒兩名搶上來的衛士,撞得他們筋斷骨折。南娜自己卻沒什麽事,一骨碌站了起來,随手撿起地面上的硬弓,搭上黃金箭簇的羽箭,要往空中射去。

這時孔斯已經拖着艾麗希飛上了半空。

他巨大的羽翼完全展開之後至少有二十腕尺,扇動形成強勁的升力,将沖上來的法老衛士和幾個勇敢的平民扇得東倒西歪,沒有一個能靠近孔斯一步。

孔斯尖銳的指爪則牢牢扣住了艾麗希的雙肩和雙臂。雖然沒令她受傷,但艾麗希完全無法逃脫。

她虛浮在半空之中,無處借力,即使奮力想要掙脫,也完全使不上勁兒。

就是這樣片刻的掙紮與分神,艾麗希發現自己已經距離地面很遠,地面的事物看起來相當小,薩卡拉行宮在泛濫之後的鳥瞰形态已能完整呈現。

人們揚起的一張張臉全都成為一個個小點,他們時或恐懼或惋惜或驚慌失措的表情已經完全看不清。

艾麗希回頭看向眼前少年,只見他雙眼一片赤紅,向她憤怒地龇着牙,發出類似野獸的嘶吼聲。

孔斯的右肩處,原本留在裏面的冰劍已經開始融化消失,留下鮮血淋漓的恐怖創口,看起來十分嚴重。

“你很疼嗎?”

她柔聲問……

艾麗希此刻最想擁有的就是森穆特的能力,直接作用心靈,麻痹這小孩的痛感,好讓對方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恨自己。

只可惜事與願違,孔斯再次向艾麗希猛吼一聲,忽然松開了他的指爪。

艾麗希身體上升的趨勢陡然停止。随即被大地的力量帶動,迅速向地面墜落。

她看見一枚以黃金做箭簇的羽箭射到,被孔斯奮力撥開,同時這少年右肩的傷口再次迸裂,血水四濺,背後雙翼垂落,勉強懸停在空中片刻。旋即迅速遠遁,避開了第二枚、第三枚羽箭。

而她不斷朝地面墜落。

艾麗希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回作死作大了。

從這高度摔下去必死無疑——畢竟這又不是小說主人公墜崖。

她對被封印在身體裏的崽略感抱歉:攤上個愛作死的母親,看來這次連塞赫梅特神使的神咒都保護不了這個孩子了。

耳邊傳來一片驚呼聲和尖叫聲,大多是和她一起在薩卡拉行宮裏躲避了半個多月的平民們。

聲音裏的驚恐與絕望清晰可辨。艾麗希有點遺憾,到底還是沒能幫他們活得更像個人樣……

但是等死兩個字在艾麗希的字典裏根本不存在。哪怕沒有任何指望的絕境裏艾麗希至少也要嘗試一切可能。

于是她在空中猛地一翻身,突然向腳下伸出手——

艾麗希被殺戮者孔斯擄上半空的時候,提洛斯像個瘋子似的發出一聲痛苦的吼叫。

他心裏填滿了挫敗感與恐懼——挫敗是因為他身為法老,沒有任何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恐懼則是因為,他忝為法老,號稱是行走在人間的神明,面對一個殺戮者的攻擊他竟然沒有絲毫還手之力,任由其殺死艾麗希。

當然,如果換做是他,他也一樣必死無疑。

或許與那個怪物、那個鳥人奮力一戰,才是最有男子氣概的,是屬于法老的死法……

但這念頭只在提洛斯腦海裏一閃而過:他還沒有繼承人,他死之後埃及又将再次陷入動蕩與紛争。

提洛斯這麽想着,握緊了手中的刀劍,他的手腕卻在微微發抖。

偶爾一兩點帶着血腥氣的猩紅液體從高空落下,打在提洛斯臉上,打得他生疼,提洛斯竟然不敢去伸手去擦——

這是艾麗希流的血嗎?

怪物會把艾麗希怎麽樣?會殺了她嗎?

殺了艾麗希之後,他會是下一個目标嗎?

代理祭司薩沙和衛隊長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抱着提洛斯的腳,用哀求的聲音說:“王,快走啊!”

“求您了,知道您對王妃情深愛重。”

“王妃為您擋住了這次刺殺,您千萬不能讓王妃為您白白犧牲啊!”

提洛斯心裏一冷,頭腦瞬間清醒。

是呀,他對埃及如此重要。

艾麗希是為他、為了整個埃及而犧牲的,一定是。

這種犧牲他一定會記住,會回報。

于是提洛斯嘶聲下令:“走!”

餘下十幾名王宮衛士一擁而上,他們中有四個人将法老整個人擡了起來,讓他穩穩當當地坐在他們肩上。

餘人手持兵器,前後護衛,簇擁着這頂人搭成的轎子離開薩卡拉行宮。

王船的水手見狀,也迅速将那座四十槳的巨大王船從淤泥裏奮力擡起,緊緊跟随在法老的衛士們身後,奔向最近一處河水還未退盡的地方。

艾麗希的侍女長南娜大約是唯一還沒有完全放棄希望的人,這位戰神的眷者将她的硬弓挽成滿月,拼命瞄準半空中那對巨大的黑色羽翼。但因為擔心孔斯用艾麗希的身體做盾牌,她始終不敢放開弓弦。

而原本跪在法老身邊的平民們早已忘記了法老的存在,他們中有些人去照顧那些在戰鬥中受傷的衛士與平民,其餘人正揚起頭,臉帶驚駭與恐懼,望着空中。

事實上,當提洛斯勉強保持着他身為法老的莊嚴儀态,登上衛士們肩頭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後悔了。

這次他不僅是在服軟、示弱,而且是主動放棄了他的女人……逃走……

他正在用一個堂皇的借口掩蓋自己的虛弱與膽怯,遮掩他無計可施的事實。

即便如此,提洛斯還是在心裏不斷嘗試說服自己——說那個怪物攻擊的對象就是艾麗希,與他無關。

才怪!

誰信啊!

一個失寵的王妃,被怪物攻擊,這種事聞所未聞。

只可能是法老連累了她——

提洛斯失魂落魄地想。

他僵硬地擰着脖子,盡力控制自己,絕不回頭望天上再看一眼。

他只怕一回頭就再也沒辦法挪開眼,他恐怕自己會一躍而下,跪在地面上,放聲大哭,宣洩出心中的恐懼與懊悔。

至此提洛斯已經非常确定,就算是艾麗希命喪敵手,從空中隕落——他們夫妻之間的這一場戰争,至此艾麗希也已經贏了。

她在他心裏永遠種下了懊悔的種子,以至于日後無論他怎樣奮力追求功業與人生的幸福,都永遠無法忘卻今天的怯懦、恥辱與羞愧。

突然,就在提洛斯身後,人群中傳來齊齊的一聲驚恐的大喊。

接着有人悲恸地哭了起來。

南娜那裏終于傳來了弓弦響,戰神眷者大罵一聲牛糞,馬上扭頭又去取了一枚羽箭,搭上弓弦。

提洛斯臉上肌肉抽動,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不回頭。

但是他不能回頭。他沒有資格回頭。

他生來是個懦夫,自始至終他從未想過要付出一切,去保護,去換回那個與他糾纏了半生的女人。

算來他人生所有不堪承受的挫敗,都與這個女人有關。

她就是為了折磨他而存在的。

圍住法老的衛士與代理祭司也完全不敢回頭,生怕腳下慢上半步,那個渾身羽毛的怪物就會趕來,将他們的王也二話不說提上半空。

于是,法老的衛隊和扛着王船的水手們如同喪家之犬,急急忙忙地奔向前方。

誰知在此刻,背後突然轟地爆發出一陣歡呼。

有人在奮力鼓掌,也有人大聲贊嘆。

聽起來,局勢竟有了莫名的轉機?

誰知提洛斯的雙肩猛然一緊,沉聲下令:“不要回頭,立即離開!”

代理祭司與衛士們都覺得很有道理:這轉機也許只是表面假象,甚至根本就是引誘他們停下腳步的幻象,怪物也許轉臉就會來攻擊他們的王。

只有法老一個人明白,經過今天這件事,他已經完全喪失了為那個女人擔憂或是欣慰的資格,只有繼續這樣別過臉,欺騙着自己,在恥辱的道路上繼續一路狂奔。

直到奔至水邊,王船重新在水中浮起,水手們搭成人梯讓提洛斯上船的時候,這位法老才想起一個人——大祭司,這位號稱整個埃及最接近神的人,竟然沒有跟上來。

大祭司森穆特在殺戮者松手、艾麗希從空中直墜的那一刻,登上了原初山丘,踩在那張近乎完全歪倒的巨大高背王座上,絲毫沒有顧及這也是一種僭越。

森穆特站在最高處,雙手籠在嘴邊,似乎想要像艾麗希奮力高聲大喊,告訴她什麽。

他一身潔淨的亞麻長袍依舊纖塵不染,此刻被風揚起,獵獵舞動。

忽然,森穆特将雙手放下,臉上露出純淨的笑意。

他不必再提醒了。

他想到的艾麗希也已經想到——

那是某一晚在薩卡拉的地下陵墓裏,艾麗希曾經在他面前模拟過的……

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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