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艾麗希将森穆特的心意猜到了幾分,此刻又是好笑又略感同情: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任何人,竟是通過感知他人的方式,在這方面進行啓蒙的。
此刻的森穆特,身體蜷起來坐在王船的船板上,雙肩輕輕顫動,臉頰一直紅到耳朵尖,雙眼盡量閉起,不敢看艾麗希。
“那麽您之後會到哪裏去?”
艾麗希只好再追加一個問題,岔開大祭司的思路,免得他窘迫得當場哭出來。
但是,就算是緊閉着雙眼,森穆特的身體還是不由自士地向艾麗希的方向微傾——
因為她太穩了,穩得就像是當初她親手構建出來的冰牆,似乎能夠隔絕一切熱情。這種時候森穆特不由自士地讓自己依靠她這枚錨。
終于,大祭司的情緒漸漸穩定,重新睜開眼,卻還只是望着腳下的船板,低聲說:“我不知道。”
因為對埃及法老的忠誠,這位大祭司不可能選擇追随艾麗希——身為圖特神的祭司,他應當作為埃及之士的守護者。
但是……從剛才的情形看,那位法老就一定值得追随嗎?
事實上,連跟随法老到此的衛士與侍從都能完全看出這位王者的膽怯與涼薄,只是他們習慣了仰視,紛紛在內心自行為法老找理由辯護罷了。
此刻的森穆特只能低聲回答:“我不知道。”
“但我想我會嘗試離開您……”他游移着開了口。
艾麗希當即果斷地應了一聲:“好!”
森穆特驚訝地擡起頭,再次直視艾麗希的雙眼。
女人答得太直接太爽快,讓男人心裏多多少少紮進一枚小刺。
但艾麗希認為既然森穆特不願意,她也就不打算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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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穆特位格高超、能力出衆,但是艾麗希自認為還沒能力駕馭此人。
既然不能為我所用,那麽就還是別留在身邊——萬一添亂。在這個時間點向對方告別,對兩人都是不錯的選擇。
“但是您失去了回避,有什麽是我可以補償的?”
艾麗希轉了轉眼珠,想起這件事。
“王妃,感謝您的好意,這件事您不需要太過挂懷。”
森穆特謙虛地垂下眼簾,“之前在地下,我與卡拉姆讨論了好幾次,他認為有辦法将碎成兩半的回避修補起來。雖然效果會差一點,可是……可是經過和您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想,我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極易被他人影響的我了。”
“在您離開之後,我想我會留在這裏一陣,一來與卡拉姆作伴,等待他幫我修補回避,二來我會嘗試修繕薩卡拉行宮,至少要妥善封印女王的陵墓。”
森穆特與艾麗希在離開薩卡拉行宮之前就已一致商議決定:為了不打擾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安寧。除了原初和那座大廳之外的另外兩條岔路,他們不打算再去探索,對女王身後留下的財富和擁有神力的物品也不會觊觎。
但現在,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陵墓如今位于原初土丘之下,又失去了薩卡拉行宮的僞裝,恐怕會引來居心叵測的人到此窺探。
而憑森穆特的能力,對地下陵墓進行一定程度的封印,并不是什麽難事。
艾麗希預先對森穆特表達了謝意,并且肯定了森穆特對他自身的認知。
“大祭司大人,在我看來,其實您已經到了可以離開我這個錨,嘗試獨立使用您心靈力量的時候了。”
“雖然我不能說您從今往後就完全不需要回避。但我可以斷言,您已經初步擁有一部分控制自身并影響他人情緒的能力。”
“我由衷地期盼您将來能夠妥善地使用這種力量。”
艾麗希回想着過去這十幾天內的一點一滴,覺得來薩卡拉這一波着實不虧。
這段時間過得有驚無險,而且她初步了解了咒語的本質——
咒法、相似律與接觸律,并且能夠對相似律加以應用,創造出擁有自己烙印的咒語。
除此之外,她還弄清楚了阿蘇特晉升的方式,知道了每一次晉升需要的條件,以及升格為神使需要負擔的後果。
她還初步馴服了從大混亂之前就存在于世的神符尤米爾。這枚神符在她以後的道路上無疑是重要的信息來源。
不過反觀森穆特,這位大祭司收獲也絕不算小——
他雖然損壞了圖特神所賜予的護身符守護,可是經過這一段時間和錨在一起的訓練,森穆特不再只是一味接受他人情緒對他的影響,而是逐漸能夠影響他人,甚至操控他人的情緒。
另外他也一樣了解了咒語的本質。
這位大祭司通曉下埃及現行使用的所有咒語。對于相似律和接觸律的理解對這位祭司而言必定是如虎添翼。
既然雙方都有收獲,那麽過去這段共聚的時光就是有意義的,是值得的。
艾麗希因此心情愉悅地向森穆特告別。
“您……您又打算往哪裏去?”
森穆特終于問出口,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
艾麗希腦補對方的問題:被法老遺棄在身後、生死不問的第一王妃,如今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嗎?
答案是肯定的。
“您要回孟菲斯?”
就算森穆特一向比較有涵養,此刻也無法掩蓋自己的驚愕,反問出聲。
艾麗希愉快地笑了。
在森穆特面前她甚至不再掩飾心中的得意。
她有絕對的把握——
回到孟菲斯,法老提洛斯會發現他将之視為人生救贖之光的外族少女碧歐拉已經悄悄逃離他的王庭。
情急之下,提洛斯會不顧一切地追去,留下完全空虛的下埃及都城孟菲斯。
她正好回去,好好端詳一下這座下埃及最重要的政治與經濟重鎮。
于是艾麗希離開王船,開始下令安排回孟菲斯的事宜。森穆特坐在船板上,聽見這個女人用相當愉快的聲音問:“各位,你們的四則混合運算學習得怎麽樣了?”
西奈半島,瑪哈拉,埃及軍隊駐紮的營地。
這座營地修築在荒漠中的一座綠洲附近,有幾道溪流從綠洲裏歡快地湧出,待到營地附近便完全滲入地下的含水層。
因此營地附近看似幹燥沒有水源,往地下鑿井卻是一鑿一個準,有充分的清水可以供給軍需。
綠洲之外則完全是一副沙漠景致,放眼望去,到處是連綿起伏的沙丘,再遠處,是幾乎同樣沙土色的荒涼山塊。
随處可見用亞麻布和葦草席搭起的簡易營帳。身穿腰衣,披着胸甲的哨兵們扛着長矛,背着箭袋在營地周圍負責守禦。
此地距離紅海沿岸不遠,與下埃及廣袤而肥沃的三角洲隔海遙遙相望。駐紮此地的埃及士兵能夠從紅海西岸獲得源源不斷的補給。
另有一群專門負責外出打獵的士兵剛剛滿載而歸,正将獵到的羚羊、角馬和野豬從駱駝和馬匹背上甩下來。
随着一件件獵物落地,營地裏到處是歡呼聲,人人都知道今晚又将是好一頓大快朵頤了。
通往紅海岸邊道路的道路上此時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将營地裏歡樂的情緒沖淡不少。
人們看着遠處來人的服色,紛紛交頭接耳,小聲猜測。
“看樣子是孟菲斯來的信使。”
“王是下決心要與赫梯人開戰了嗎?”
馬匹奔到營地跟前,馬背上的騎手翻身下馬,一步未停,直接一路小跑着沖進營帳,将喘着粗氣的馬匹丢下給馬夫照料。
“大将軍,大将軍……大神官大人的急信。”
營帳之間幕布一道一道揭開,指引信使前往大将軍的營帳。
在最後一道幕布拉開之前,一個聲音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周圍頓時完全安靜,似乎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聞。信使馬上收住了腳步,甚至拼命嘗試平息呼吸,免得自己粗重的喘息聲攪擾了這裏的寧靜。
大約停了十次心跳的時間,簾幕內終于傳出一個聲音:“是老頭子的信?”
可憐的信使頓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可沒這膽子稱呼權傾一時的大神官大人為老頭子。
“送進來看看吧!”帳內的人笑着說。
信使心頭一松。
誰知卻不是叫他把信送進來,立即有兩名衛士上前。一人看住了信使,另一人接過信件,撩起簾幕,走進帳篷。
帳內一個黑發黑眼睛的年輕人,十分懶散地倚在一張鋪着獸皮的高背椅上,身體歪向一只木質矮幾,胳膊肘支在矮幾上,雙腳則高高地跷着,鞋底沖着來人。
他的打扮十分粗犷随意,只穿着皮制的衣物,雙肩之中,只有左肩披挂着肩甲,右肩與上半身完全袒露。
他的黑發被一枚鑲嵌有鷹頭的黃金壓發整整齊齊地壓着,發尾自然垂落于他的雙肩與後背。
年輕人的五官生得鮮明而俊美,微微揚起的嘴角則為他增添了幾分玩世不恭。
如果不是在這只有駐軍的荒漠,而是在草原、村莊、大都市裏,這年輕人注定收獲無數青睐的眼神與芳心。
他的眉骨稍高,兩道長眉濃郁,有力地弓在漆黑的雙眼之上,再加上眼神狂放不羁,為他那副過分俊秀的五官增添了一股狠勁兒。
只不過那對薄薄的嘴唇,時刻用力抿着,既像是要表達不屑,又像是受了傷害之後不願傾訴,寧願獨自默默忍受的樣子。
信使常年在孟菲斯,不止一次見過艾麗希王妃,自然認得這位和當今第一王妃眉眼肖似的年輕人,是王妃一母同胞的親哥哥,駐守王國東面門戶的大将軍索蘭。
索蘭素有一個狂将軍的綽號。據說這是因為他自從接任将軍一職,曾率領邊境軍大小不下百戰,未嘗經過一敗。
大将軍在戰場上向來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從不後退半步——因此他有這資格狂。
可若不是送信,信使也不會知道他竟然這麽狂。
年輕人伸手接過了送來的信件,将上面同樣用莎草紙制成的封皮拆開,一面拆一面埋怨:“死老頭,沒事又送這莎草紙信件,不是告訴他讓派人送口信就行了嗎?費什麽事!”
信使頓時覺得心驚肉跳,每一個字聽入耳,似乎在減少他對大神官大人的無比忠誠與敬仰:“死……死老頭?”
索蘭懶洋洋地接過信件,随手從身邊的皮袋裏取出一枚雕飾有鷹頭的護身符,默默催動咒語,那枚護身符向外釋放出光亮,索蘭則半閉着眼,開始感受這份遠道而來的信件。
這是一種貴族們閱讀信件的方式,信使曾經見過——對于不常閱讀文字的貴族們而言,護身符與咒語是必須品,否則就算身份再尊貴,也無法看懂紙莎草信件上的文字。
因此用書信傳遞極其安全,不像傳口信可能會洩露消息或是由送信人将意思扭曲。
但是絕大部分貴族們都極度珍視這種能力。因此這世上也只有索蘭一個人會如此直截了當地批評大神官,說他費事、多此一舉。
信使心中默默地替大神官解釋:用這種方式送信。無論任何秘聞,都只有送信人與收信人兩個知道。
誰知下一刻索蘭就大聲嚷嚷出聲:“什麽?法老要殺掉我妹妹?”
這一聲喊得十分響亮,附近幾個營帳都聽得見。
信使臉一僵,心想:大将軍大人,您怎麽什麽都嚷出來了?
“我妹妹那個臭脾氣,殺了就殺了吧!”
索蘭随手将莎草紙信件往旁邊一丢。
信件上使用僧侶體寫就的文字,就算是索蘭扔了出來,整座營地裏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看懂。
但是信使光聽了這一句就已經張口結舌地呆在原地:……第一王妃……殺了就殺了?
這是親哥哥能說得出來的話嗎?
但索蘭帳中的衛士卻無人驚訝,似乎知道他們的大将軍向來嘴上不留情面。
誰知這還不是索蘭能說出最損最狠的話。
“不過,就憑法老那個軟綿綿的個性,他是絕對沒辦法看着我妹妹死的——他會先送我妹妹上絕路,然後哭着喊着又把她救回來……”
信使早就聽呆了。
竟然能這樣評價殺伐果斷的法老陛下?
軟綿綿的個性……哭着喊着去救人?
信使有一種想要伸手捂住耳朵的沖動。
大将軍號稱勇武無雙,卻如此口無遮攔?
果然還是年少輕狂啊!
不愧是狂将軍索蘭。
整個營帳裏頓時全然一派若無其事的氣氛,仿佛孟菲斯方面從來沒有送來什麽急信,也從來沒有什麽壞消息落入大将軍耳中。
索蘭立即命人安置信使,将人好吃好喝地照顧。
然而在信使離開之後,索蘭命侍從撿起那封紙莎草信件,然後将自己一人留在營帳內。
這位出身優越,手握下埃及大半兵權的軍方将領,望着面前案幾上一盞油燈,盯着燈芯那一苗搖搖晃晃的火焰,忍不住暢快地大笑出聲。
“艾麗希……兩地王座之王,上下埃及之法老……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我的好妹妹,你的命運還真的很奇特啊!”
索蘭想到這裏,将那枚紙莎草信件用油燈點着,看着那牙黃色的紙張上,極少有人能辨認的象形文字慢慢消失于火焰。
“看來我離孟菲斯的距離确實遠了一些,時間也久了一些,是時候好好了解了解王都的情形了。”
“但是……從什麽地方下手才好呢?”
索蘭想:看起來他需要一個契機。
法老提洛斯從薩卡拉匆忙返回孟菲斯。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在索蘭口中得到了怎樣的評價——他甚至不知道見到王妃的家人,應該做怎樣的交代。
因為當天在殺戮者孔斯發動襲擊之後,他就丢下了自己的妻子和還未出世的孩子,匆匆離開那裏,嘴上說得漂漂亮亮,說是為了整個埃及的穩定與繁榮。
自那之後,他甚至沒有膽量派人回頭去打探艾麗希的消息,她究竟是生還是死……
他真的就這樣将王妃丢在身後,完全不處置,也完全不過問——不是因為痛恨,而是因為膽怯。
在回孟菲斯的船上,提洛斯的心一路落到谷底。似乎沿途他看見的每一件景物都在提醒他——來時的路上他有多急切,現在的他就有多狼狽。
好在法老的涵養還在,提洛斯一旦以他那沉郁肅穆的氣度露面,多少能穩住周圍的人心。
随從與衛士們都相信:雖然王妃沒有随同法老歸來,但是法老在,秩序在,埃及就依舊是遵循瑪阿特的指示,和平而富庶的國度。
孟菲斯碼頭也是這樣一個崇尚秩序的地方。
當法老提洛斯的王船靠岸的時候,碼頭附近的水位已經落至大河泛濫季的正常水平,标識航道的标記大多露出水面。船只來來往往,都有條不紊地遵循正确的航道。
這時大河上的航運已經恢複了七八成。
大批大批的大麥與小麥從糧倉裏運出,裝上糧船,送往各個諾姆。這在泛濫季是各諾姆的救命糧,也是王室控制下埃及的手段。
漁民們已經恢複了在大河上拉網捕魚,此刻将一簍一簍帶着天然水腥氣的河魚送到岸上。
前往各地的商船在洪水高漲時曾經停航過一陣,現在基本上都恢複了。
船上載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貨物:一匹一匹的亞麻布,原色的、染成各種顏色的……埃及的特産莎草紙、水果、蜂蜜,來自努比亞的象牙和黃金……一條接一條,極有秩序地駛離港口。
提洛斯的王船到來,碼頭自然停下一切進出港。船只在港口管理官員的指揮下,為王船讓出一條水上通道。
與此同時,無論是岸上還是船上。無論是本土埃及的船夫水手,還是來自外鄉的商人,無不就地單膝跪下,俯首避開法老的視線,避免任何無禮的直視。
提洛斯仿佛一座沉默的塑像,立在船頭一動不動,任由帶着水汽的風卷起他的黑色長發,挾着它們在空中飛舞。
當王船抵達岸邊,提洛斯沿着岸上搭出的跳板,穩穩地站在岸邊時,他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提洛斯不是個愛張揚的人,他站在岸邊,背着手,轉過身,眼光凜然,向大河上望去。
岸邊是一列列還未出港的貨船。船上的人們全都恭敬地面向法老所在的方向行禮。
大河上的風同樣卷起人們的頭發,吹散了他們用來遮陽與保暖的頭巾。
即便如此,在法老面前,沒有人敢有絲毫動作,人們只能任由頭發吹散,哪怕頭巾飛入水中,他們也都只伏在船板上,随船只一道,按照大河上波濤的節奏,一起一伏。
提洛斯沒有發現任何異狀,頓時冷哼一聲,由王室衛隊護衛,趕回法老的王庭。
王庭裏,提洛斯終于再沒有為那座金合歡花庭院駐足——事已至此,沉湎于過去再無任何意義。
但是那座空空蕩蕩的庭院附近,有王庭侍女在為第一王妃艾麗希祈福。
因此點燃了艾麗希最喜歡的熏香——那是一種用花草精油特制的熏香,與埃及人常用在香膏裏的厚重香料完全不同。
在被熏香氣息侵染的那一刻提洛斯突然呆滞當場。
他知道哪裏不對勁了。
在孟菲斯碼頭,他從王船上下來的時候,河上充滿水汽和淡淡魚腥味的風中,有一種淺淡的、獨特的清新香氣。
但直到此時此刻,提洛斯才将那種曾經觸動他心弦的香氣和金色燦爛的柔軟長發,寫滿好奇與自尊的碧綠色雙眼聯系起來。
提洛斯立即轉身,飛快向身邊侍從詢問某名女犯的關押情況——
此刻他心中痛苦不已:薩卡拉之行,他不僅在難以釋懷的舊人面前丢掉了屬于法老王的尊嚴,或許還與一枚能将他從此拯救的稀世珍寶擦肩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