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艾麗希對在塔尼斯發生的事非常吃驚。
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兄長,奉命駐守瑪哈拉的大将軍索蘭,竟然在短短數天之內,越過一段路程不小的沙漠,親自趕到塔尼斯,親自在這座貿易城市的市場裏捉住了碧歐拉。
這和原書劇情差太遠了。
确實,按照原書記載,索蘭也是女主碧歐拉的裙下之臣——但是他加入主線劇情可絕對沒這麽早,地點也不對。
原書中,索蘭在親妹妹艾麗希遇害之後恨透了法老提洛斯。
當即起兵反叛,并且恨屋及烏把這筆賬記在碧歐拉頭上——他發誓要殺掉碧歐拉,讓提洛斯品嘗掉失去摯愛的痛苦。
一次偶然的機會,索蘭擒住了女主碧歐拉,并且理所當然地也被女主的魅力折服,意識到自己不應當濫殺。
但是索蘭縱然孤勇,卻敵不過忠于提洛斯的大軍,只能節節敗退。
最後他選擇在瑪哈拉孤注一擲,全力攔住了一路追逐女主來到瑪哈拉的法老提洛斯,放女主自由,任她躍上紅海港口的船只,逃往鄰近的小國——是一個為愛放生的男性配角。
身為大将軍的索蘭,統領埃及的邊境軍,輕易不能離開駐地瑪哈拉——
因此艾麗希先入為主,根本沒有想到她的親哥哥竟會出現在這裏,因此也沒能向碧歐拉提示風險。
雖然艾麗希感到吃驚,但是她很明白,一來她沒有像原作那樣一上來就被制成木乃伊,二來存在世界觀疊加,女主劇情線發生任何改變都可能是正常的。
簡而言之,她一早就扇動的蝴蝶翅膀,在遙遠大河下游塔尼斯,終于成為阻礙自己計劃的強大逆風。
根據碧歐拉啰嗦而詳細的描述,艾麗希大概得出結論,索蘭抓間諜的經驗豐富,追蹤與偵查能力相當強。
當時在塔尼斯的市場,索蘭樹起了一枚柱子,柱子上有近似碧歐拉身高的腕尺标記——人能夠很容易地改變外貌,但很難改變身高。
因此索蘭很容易就把整個市場中,和碧歐拉一樣高矮的人全都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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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再一個一個地仔細檢查他們的發色和皮膚顏色,很快就發現了碧歐拉頭發上殘存的染發劑和隐藏在妝粉下的白皙肌膚。
索蘭就像是有未蔔先知之能似的,迅速看穿了碧歐拉的一切僞裝,三下五除二就把她從人頭攢動的市場裏找出,并立即将她關在營地內。
“偉大的神明啊,您竟然知道我被擒到了這裏。”
碧歐拉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她認為,被擒的責任在自己,她太小看這個世界裏普通人的智慧了。
少女因此而羞愧難當。
“是我太不小心了……”
艾麗希沒有安慰她——畢竟現在碧歐拉以為她是神明:神可不會婆婆媽媽地安慰人。
只要碧歐拉能夠牢記這個教訓,一切都是可以彌補的。
因此艾麗希只管打量碧歐拉被關押的環境。
有明亮的光線透進來,有清新的空氣流動——這比當初碧歐拉被關在孟菲斯王庭的那間牢房要好多了,碧歐拉已經換回一身埃及女性的打扮,洗去了頭發上和臉上的僞裝,極其局促地坐在一張木制的矮榻上,正仰頭望着艾麗希。
這時一座營帳——艾麗希判斷。
而她通過荷魯斯之眼浮出的表面,可能是營帳上方用亞麻布或是葦席遮蓋的部分。因此艾麗希能夠俯瞰整個營帳內部。
只見碧歐拉赤着雪白的雙足,正坐在木榻上盤着腿。木榻周圍很明顯,整整齊齊地鋪着一層雪白的細砂。
砂子表面極其平整,只要走上去,勢必留下腳印。
碧歐拉情緒有些低沉,耷拉着腦袋說:“只要我在這片砂地上留下腳印,外面的守衛就會被砍掉腦袋。”
“我要是想逃,就會連累無辜的人。”
這麽狠?
但艾麗希馬上就想通了:這是索蘭的雙重控制。畢竟碧歐拉是個香噴噴、嬌滴滴的大美人,難保不會有守衛軍士對她動起歪心。
用這個方法,不僅約束了心腸柔軟、不忍累及無辜的碧歐拉,也震懾了索蘭麾下的守衛——這個美人萬一有失,人人都是個死。
想到這裏,艾麗希對這位親哥哥的心性總算是有個初步了解。
她只用口型給碧歐拉丢下無妨兩個字,就直接退出了。至于怎麽個無妨法,碧歐拉可以自行腦補,自由發揮。
艾麗希則直接去了索蘭在的營帳。
經過多次對荷魯斯之眼的使用,艾麗希已經逐漸掌握規律——
通過荷魯斯之眼,她的靈體可以定位特定的人物,通過在心中默念人名可以直達,或者可以定位她曾經親身到過的位置,比如薩卡拉星象臺上那座石碑。
因此她要找到碧歐拉毫無困難。
找這位親哥哥索蘭也是一樣。
當艾麗希無聲無息地浮現于索蘭營帳一角的時候,這位手中掌握着下埃及絕大多數邊境軍調動權的大将軍正在和副将一起觀看下埃及全境和附近海岸地區的全圖。
這副地圖同樣用莎草紙繪成——由于角度問題,艾麗希無法得窺全貌。
但是從地圖卷起的兩角來看,這副地圖畫得相當精致。至于準确與否,應該只有索蘭有權評價——畢竟誰用誰知道。
“将軍,您率邊境軍擅自離開瑪哈拉,等法老到了塔尼斯……真的沒問題嗎?”
提問的是索蘭身邊的副将,他是一個身材矮而敦實的中年男人,皮膚因為日曬雨淋而呈現出橄榄色。
他的發型有點像艾麗希的侍從塔巴克,粗而硬的短發鬈成細細的一粒一粒緊緊貼在頭皮上——
這證明他們都有上埃及的血統,祖先可能來自比大河源頭更要偏南的廣闊高原。
在副将對面,索蘭強健的雙臂正撐在木制桌面上,黑色的長發從寬闊的肩上垂下,落在半空中。
從艾麗希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他的側臉:尖下巴、臉頰有點長,鼻梁高挺、眼眸深邃漆黑,他的五官和艾麗希的十分肖似,氣質卻迥然不同。
艾麗希還是法老的寵妃時,驕縱、高傲,眼裏清楚寫着對任何人都不屑一顧——
但她同樣天真、坦白,只要是看見她的人都知道她在想什麽,一望而知。
而索蘭的言談舉止看起來相當不羁放縱。但接觸他眼神的人大多下意識地轉開目光回避。因此無人能看清他的心意。
面對副将的發問,索蘭冷笑一聲:“我可是接到了來自法老的王命,還親自在塔尼斯留住了他想要的人。”
那名副将頓時露出一臉便秘的表情,大概是想說:可法老從來沒有下令您可以随意在邊境調動軍隊。法老的命令只是尋人、尋人!
“放心,法老還欠着我妹妹的一條命,卻不管不顧地下令全境掘地三尺也要找這麽一個女人。”
索蘭笑嘻嘻地開口,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對溫馴可愛的小虎牙。
“等法老趕到塔尼斯,對我只有一份感激和一份理虧——只要我願意把女人給他,他哪裏還會在乎我為什麽會出現在塔尼斯?”
旁觀的艾麗希心想:這位果然十分了解法老,對提洛斯的心境擁有相對準确的判斷。
“所以這就是我們等了很久的天賜良機,我們邊境軍在邊境上吃了那麽久的砂子,現在終于有機會吃點別的了。”
索蘭斂去笑容,他這番話并不像是在像副将解釋,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傳令下去,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沿海這幾個最富庶的諾姆,就在這幾天。”
“是,将軍!”
艾麗希聽着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這就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除了大神官達霍爾以外,眼前這位大将軍索蘭,竟然也一樣,在利用法老陷入感情糾葛的良機,迅速擴張自己的勢力,以最快的速度攫取利益。
“您的大多數士兵都相信您這是要為了第一王妃出頭……”
副将小心翼翼地說出大多數人的想法。
“為第一王妃出頭?”
索蘭揚起臉,突然露出一副近似癡呆的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這第一王妃是誰,更遑論要幫人出頭了。
好在艾麗希看出了他表情裏的做作,否則可能也會相信——大将軍突然間失憶了。
副将頓時驚呆了。
“哈哈哈——”
索蘭看見他如此簡單就愚弄了副将,突然爆發出一陣狂放的大笑。
他仰天而笑,前仰後合。他的笑再也沒有剛才露着虎牙笑時流露的狡黠與可愛。
那副将反應過來這只是将軍的戲弄與嘲笑之後,只是無奈地聳了聳肩。很明顯,這種戲弄并不是第一遭。
哈哈大笑一旦止歇,索蘭臉上的笑意已經像是被抹布抹過一樣,全部消失。瞬間他已經嚴肅得像是歷代法老的雕像。
“告訴他們,本将軍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們……還有你……”
艾麗希可以極清楚地看見副将眼裏的光陡然點亮了,直直彎腰,行了個禮,然後出去傳令。
索蘭又喚來一名侍從,“去準備紙筆墨水和香料……我要給死老頭子寫信。”
死老頭子自然是指索蘭的父親,大神官達霍爾。
侍從見怪不怪地應了一聲,趕緊去準備。
“看來我真要感謝第一王妃。”
索蘭自言自語。
“艾麗希,但願你永遠保持這種死了又好像沒死不知道到底死沒死的狀态——這才是我的好妹妹。”
艾麗希極度無語地注視着索蘭點燃熏香布置儀式,催動佩戴的護身符,使用僧侶體象形文字寫信……
當然,沒有森穆特在身邊,艾麗希目前并沒有能力閱讀索蘭寫下的文字。
索蘭寫完信,吩咐侍從快馬送回孟菲斯,送到大神官達霍爾那裏,随後就在帳中一張鋪有毛皮的長椅上恣意一躺,閉目小睡。
誰知艾麗希卻對索蘭十分好奇——這真是一家子奇葩嗎?
大神官一家,老父滿肚子都是算計,母親勢利卻順從,兄長外表狂放,內裏細密,卻和老爹一樣貨色,沒有一秒能放得下争權奪利……明明書裏都是紙片人,現在竟然都這麽複雜……
艾麗希看着閉目休憩的索蘭,突然決定一不做二不休。
她先退出荷魯斯之眼,重新登入了一次,這次她直接進入了索蘭的夢境。
“沒用的東西!”
夢境裏飄忽的霧氣還沒有完全散去,艾麗希就聽見了這麽一聲。
是中年男人的聲音,語氣裏透着毫無遮掩的貶低與鄙夷。
接着艾麗希眼前出現了小時候的索蘭。
年少時的索蘭完全沒有如今的強壯與狂放,他臉色蒼白,身材還未長成,個子不算高,雙肩瘦削單薄,再加上眉眼精致。乍一看有點像是個漂亮而嬌弱的女孩。
在艾麗希的回憶裏,索蘭是家裏的第三個男孩,出生沒多久就生了一場重病,是大神官夫人親自送去塞赫梅特女神的神廟才得以治愈。此後索蘭的身體狀況一直不佳。
但由于索蘭前頭的兩個哥哥都因為疾病而夭折,索蘭成為事實上的長子。
大神官達霍爾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下定決心要把索蘭培養成為勇武的戰士,戰無不勝的将軍。因此給了他最苛刻也是最殘忍的教育。
粗暴的體罰、失衡的膳食、随時随地的公開羞辱與叱罵,以及無處不在的冷暴力,讓索蘭的童年成為不堪回首的夢魇。
夢中的索蘭微微喘着氣,突然伸手,用手背把咬破嘴角留下的血跡擦去,眼裏清晰透着憤恨與不甘。
艾麗希悄悄來到他身側,望着他對面的人。
那是年紀稍輕的大神官,頭發胡子還是黑色的,腰背還沒有佝偻。
在索蘭的夢中他的身形異常高大,眼神完全藏在陰影中,面孔嚴酷而陰森。背對着光線,大神官宛若一具恐怖的人偶。
艾麗希頓時醒悟:這既是索蘭的夢魇,也是他童年時代的記憶。
“你連你妹妹的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
對面身軀龐大的大神官突然說出這樣一句。
幾乎與此同時,索蘭年輕稚嫩的面孔上流露出憤恨的表情。
他再度緊緊咬住下唇,咬得太緊,以至于猩紅的血液再度從嘴角滲出。
艾麗希:淦……
能不能不要這樣!
為啥所有心靈的扭曲都能歸咎于她這原身小時候?
誰知這還沒完,索蘭面前,大神官身邊,轉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這正是小時候的艾麗希,頭戴着一枚用彩色雀羽頭飾,身穿鑲嵌着裙釘的亞麻布齊膝裙,五官精致,嬌美可愛,但是臉上沒什麽表情,像一個漂亮的娃娃。
“哥哥……”
艾麗希聽見她聲音清澈地開口,心裏就已經大叫不好。
“我是将來要做第一王妃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的親哥哥是這樣沒用……索蘭,你有資格做第一王妃的哥哥嗎?”
小女孩的聲音裏滿滿的都是傲慢——這麽小的女孩,哪裏懂得第一王妃意味着怎樣的命運與後果,她只是單純被教成這樣,虛榮、驕縱……無腦……
三歲看老,啓蒙教育塑造人的一生,這話太準确了。
只見索蘭牙關咬得緊緊的,艾麗希在他身邊,幾乎能聽見他磨牙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洩了一口氣,低下頭,改用謙卑的口吻說:“是,妹妹。我會努力不讓父親和您失望的。”
在這一刻艾麗希果斷選擇從索蘭的夢境中退出。
果然來自父權的壓力是塑造這對兄妹反目成仇的根源。索蘭從病弱少年到上陣便血戰,血戰則無不勝的大将——
他終于被打造成了一個用誇張外表掩飾內裏野心膨脹的狂将軍。而她則終于被打造成一個漂亮的花瓶。
艾麗希很惋惜——但凡大神官當年能夠一視同仁地教育這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心裏不會那麽多怨恨,而她不會那麽無知而無能。
艾麗希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索蘭的夢境之後不久,這位大将軍倏地睜開了眼。他黑色的瞳仁在油燈昏暗的燈光裏閃閃發亮。
“能夠自由出入夢境的神明啊,您總算能夠看清一切不幸的根源了吧。”
“是的,就是這個受詛咒的家。”
“我恨我妹妹。”
“我恨他們全部——”
他無聲無息地從椅背上滑下,整個身體蜷縮在矮幾跟前,伸出雙臂抱住自己,将腦袋深深埋在臂彎之中。
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壓抑着發出一聲嘆息。
艾麗希從荷魯斯之眼退出之後,假裝小憩方醒,在南娜的攙扶下緩緩起身。
侍從塔巴克扶着傷勢轉輕的孔斯過來向艾麗希行禮。艾麗希能夠感覺到身邊的南娜每一塊肌肉都透着緊張。
孔斯看起來的确好多了,慘白的臉上稍許有了點血色。
用燒開過的水清理傷口并進行縫合,并伴随輸送少量的卡——這種急救方法看起來非常有效。
塔巴克扶着孔斯,并且指點他向艾麗希躬身致意。
此刻的孔斯,像是一個完全無知的少年,那對微微突出眼眶的眼球令他的眼神毫無拘束,孔斯肆意地打量着艾麗希,仔仔細細地辨認她的發飾,她的臉龐,她胸前佩戴的神符——
但他看起來只是覺得眼前的人生得異常好看,完全沒有任何認出艾麗希的征兆。
南娜在一旁臉色發青,塔巴克尴尬無比,伸手在孔斯背後輕輕拍了拍。
孔斯頓時後背一僵,本能地做出防禦姿态。随後他漸漸放松,擡起頭,沖着艾麗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這少年看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行禮。
但是他的笑容異常純真,不帶半點雜質,竟然令艾麗希不由回想起她在孟菲斯王宮初見森穆特時,對方送給她的那個微笑。
“王……王妃殿下……”
孔斯在身邊侍從的提醒下,總算開口說對了艾麗希的頭銜。
“感謝您救起了我,但您知道我是誰嗎?”
少年那張清秀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透出迷茫,似乎他忘記了一切,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南娜臉帶擔憂,轉頭望向艾麗希。
艾麗希卻異常冷靜沉着,點了點頭,輕聲說:“我也不知道。”
“不過我有現成的名字你可以借用。你就叫……斯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