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用認臉,僅憑那個傷口,艾麗希就知道這少年是誰——
殺戮者孔斯。
當初将她直接帶飛到高空,任由她自由落體的那位。
這時距離艾麗希遇襲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他受了這麽重的傷,竟然還活着——足以說明,這家夥卡的儲備比較充分。
但是孔斯的狀态與之前艾麗希遇襲那時完全不同:
當時的孔斯,雙手已經完全變成了鳥爪形态,背後生出巨大羽翼,一半是人一半不是人,攻擊力強到可怕。
但此刻眼前的少年,四肢正常,一張臉蒼白、憔悴,身形瘦削、單薄、虛弱,雙眼睜開的時候眼珠從眼眶裏微微突出,因此顯得格外有神……
此時就算是在昏迷之中,孔斯那一對俊雅的眉尖也正微微蹙着,似乎在感受旁人無法想象的痛苦。
這是一個能讓人人見了都生出憐憫之心的年輕人。
艾麗希掃了一眼滿臉焦急憂心的侍從們,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誰狀态比較好的,發發慈悲,給他一點兒卡吧。”
侍從塔巴克和侍女阿柳等人立即挽袖子。
而南娜則憤怒地瞪他們,似乎在說:當初王妃身體不适,也沒見你們這麽熱情。
侍從們的袖子頓時一起往回收。
艾麗希伸手輕輕拍拍南娜的手背,柔和地安慰:“他和那天襲擊我的人差別很大,先不要先入為主他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她又轉臉看向侍從們:“去,燒一壺開水,将亞麻布在裏面燙過,等水涼下來就為他清洗傷口,然後喂他一點軟乎的食物。”
聽見這一聲,塔巴克等人歡然應下,忙不疊地去照顧孔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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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娜則氣鼓鼓的瞪着艾麗希:“小姐!”
“他和襲擊我的孔斯,不是一個人。”
艾麗希很有把握:“他和孔斯形态不同,尤其是他的眼睛。”
當日兇悍殘忍的襲擊者,一雙血紅的眼睛給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剛才那少年醒來時,瞳仁漆黑,雙眼微微突出,眼白則是少年人應有的青白色。
“再說,如果他就是孔斯,我傷他那麽重,他應該将我記得牢牢的才對。”
小夥子剛剛壓根兒不認得她們。
南娜頓時龇牙:“但您也說過,他的傷……他傷口的位置……還有他那張臉……”
艾麗希忍不住想撇嘴,想想那些對這少年瞬間表現出無比關心的侍從們,就可以想見這張臉有多禍害人。
南娜說得對:這少年就是孔斯,但不知什麽原因他成為另一個較為正常的形态,同時也不記得南娜和艾麗希,不知道之前自己對她們做過什麽。
艾麗希柔聲安慰她的侍女長:“你想想,你現在要是殺了他,但事實證明,他就是另外一個人,或者他變成殺手是完全被迫的,是在無意識狀态下進行的,連自己都不知情……他因此而被你殺掉,是不是太無辜了。”
南娜遲遲疑疑地點頭:“小姐……說的是……”
艾麗希又說:“你也知道,殺戮者孔斯,同一時間只有一名使者在人間行走。如果我們殺掉了他,孔斯馬上又可以培養一名使者出來。我們還是防不勝防。”
南娜這回點頭終于點得爽快了一些,上次那個鳥人的戰鬥力實在是太讓她震驚了。
“所以我們暫時不要殺他,把他帶在身邊。希望塔巴克他們能夠用溫暖與善良來感化他。”
說話的時候,艾麗希的儀态簡直就像是愛與守護的女神伊西斯。
可說實話,她哪裏是什麽慈善家——她就是慫。
如果殺了這個少年,少年背後真正執掌權柄的殺戮者孔斯不會輕易放過她,估計會選擇大肆報複。
如果任由這少年自生自滅吧,看他旺盛而強大的生命力,其實未必會死。将來傷勢養好,再找上門來,又是一個難纏至極的對手。
最好的辦法是将他在失去孔斯記憶的情況下,留在身邊,并且逐步找到控制他的辦法——這樣最安全。
艾麗希見到南娜依舊有些将信将疑,低頭問自己胸前佩戴的神符尤米爾:“尤米爾,你說呢?”
“啊,尊貴的主人,您是在叫尤米爾嗎?”
片刻後,艾麗希胸前佩戴的銅鏈上,才傳來這麽一聲,誠惶誠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這麽久了,您終于召喚您忠實的仆人尤米爾來為您解惑了。”
神符一副喜極而泣的口氣,“感謝您,沒有忘記尤米爾。”
“是的,您的判斷完全沒錯——”
神符的口氣馬上轉為冷靜,用上了一副相當專業的口吻。
“殺戮者孔斯的使者有個特點,只有在受到那位邪神孔斯的召喚、或者遇到強勁對手,面臨生命危險時,才會變化出羽翼形态,那時他就是一個完全無情的殺手。”
“但是在其他時候,孔斯就是一個普通人,他會完全忘記自己還存在另一個形态,也不會記得作為另一個形态時曾經做過的事,殺過的人……”
艾麗希在心裏補充:還有被人刺傷的事……
她這固然是在自己身邊放了一枚不定時會爆的雷。但在雷放哪裏都可能會爆,放在身邊,至少能早點看出異狀,得到暗示。
“尤米爾,你确實是一位博聞廣見,擁有充分判斷力的神符。”
艾麗希用淡然的口氣誇了一句尤米爾。
神符安靜了,過了片刻又嘤嘤嘤地哭起來。
“主人……”
被艾麗希晾了十幾天之後,尤米爾原本以為自己徹底失去了艾麗希的信任,淪為一枚廢物,誰知此刻艾麗希主動向它詢問,并且還肯定了它的能力。
歷經千年風霜的神符,竟然也受不了這個。
“那麽,我們來談談接觸律。”
艾麗希終于把這個內容提上議事日程,為了馴服尤米爾,她已經等待了很久了。
艾麗希如願以償,從尤米爾口中套出了所有關于接觸律的內容。
事實上,離開地下王陵的時候,大祭司森穆特就已經向艾麗希演示了接觸法的原理。
當時森穆特從準備放出去的鴿子身上揪下了一小撮絨毛,攢在手心——
他便與這只鴿子建立了某種聯系,憑借神之祭司的位格與能力,森穆特能夠借用那只鴿子的視野,從而看清遠處發生的一切。
據尤米爾介紹,接觸律的本質就是這個:曾經相互接觸的事物(鴿子和鴿毛),之間會建立某種特殊的聯系,即使彼此分開,這種聯系依舊存在。
艾麗希對于森穆特薅鴿毛的行為并不感冒。但不得不承認大祭司這種對接觸律的應用十分聰明。
尤米爾殷勤地向艾麗希詢問:“最尊貴的主人,您想借助接觸律達到的目的是……”
艾麗希的想法是,她想要嘗試在她和碧歐拉之間建立起一道橋梁,用來随時觀察碧歐拉的進度,聆聽她的心聲,了解原書正牌女主的劇情線走成了什麽樣,以便随時調整自己的策略。
此前艾麗希有考慮過運用相似律。但她想要的功能其實類似于現代世界的手機、電話、對講機,甚至電報之類的實時通訊設備。
任何這類事物都在這個書中世界并不存在,她根本無從相似得起,只能另找方法。
“這樣啊……最聰慧的主人,我想,這并不是很困難。從雙方着手都可以實現。”
“只要你們能夠将自己曾經穿過的衣物、飾品,甚至是頭發、指甲、乳牙……如果您還保存着的話,交給對方,并且在物品上注入屬于您特有的靈性,對方在把持這件物品,并誦念您獨有的尊名時,您就可以與她構建聯系。”
艾麗希越聽越覺得離奇:頭發、指甲、乳牙……
她瞬間想起,這不就是全世界各種族中都存在的巫術嗎?如果打算詛咒、傷害某個人,那麽就拿到他的頭發、指甲……然後做法、施咒、紮小人兒。
這令不禁勾起艾麗希之前的疑問:相似律也有一樣的問題。
普通人都能夠使用相似律與接觸律。只不過除了心理作用之外,沒有其它效果。
只有阿蘇特借助來自神明的能量,才能真正運用這兩種定律,将之改造成為咒法,達到預期的效果。
如果追溯咒法的來源,勢必不能回避這一個問題:先有那兩個定律,還是先有咒法。
繼續引申下去,這個問題将演變為:先有人,還是先有神。
尤米爾絲毫不知道艾麗希的念頭已經轉到了哪裏,只管繼續介紹:“當然了,交出屬于您的頭發、指甲或者乳牙具備一定的危險性。因為您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把它獻祭給某位邪惡的神明,從而讓您被那位神明所控制,供祂驅使……”
艾麗希馬上就想到了孔斯——這家夥沒準就是這樣被控制的。
“但是,您穿過的衣物和珠寶首飾一類。因為與您的聯系并不那麽緊密,能夠幫助您建立聯系。但是又不至于被對方連累,受到損害,是您目前最佳的選擇。”
“那麽問題就來了,您想要與之建立聯系的那位……現在就在孟菲斯或者薩卡拉嗎?”
艾麗希?
她突然想到這一點:她還沒辦法與碧歐拉建立物理上的聯系。
她使用荷魯斯之眼時是以靈的形式,優點是能在任何地方穿進穿出,牆壁上、大樹上、石碑上、空中、水下……
甚至夢境裏都不在話下,但這種穿梭始終都是虛拟的,無法交換實物。
而現在碧歐拉已經到了塔尼斯——她該怎麽辦?難道要讓人千裏迢迢為碧歐拉送去一件自己随身的飾物,或者讓碧歐拉剪一搓頭發,再拜托人千裏迢迢地捎回來?
碧歐拉會不會起疑心,畢竟這已經相當接近巫術,碧歐拉會不會懷疑她信奉的神明正在坑她?
艾麗希想着,決定暫緩行動,暫且不要急于下結論。
胸前尤米爾總算結束了它的誇誇其談,并為自己的淵博得意洋洋。
“最偉大、最尊貴、氣質最特別的主人,尤米爾至少不會像您其她的追随者那樣,為您丢臉吧!”
尤米爾內涵的是南娜,這名戰神眷者聽見了,只是冷哼一聲,就起身走到船尾,避免聽見艾麗希與尤米爾對話。
艾麗希頓時冷笑一聲,用最鄭重的語氣開口詢問:“那麽我問你一件只有你可能清楚的事——”
“您請問——”
尤米爾的聲音顯示這枚神符對這問題本身的期待攀至頂點。
“在大混亂以前,在你所知的最古老時代,神明們的形象是怎樣的,祂們究竟是人形,還是動物形态?”
艾麗希壓低聲音,并且随時做好了應付突如其來的雷電的準備。
“這……”
尤米爾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問題。
神符回答的聲音裏馬上帶上了慌亂的哭腔:“主人,這……尤米爾不能說……”
這個問題,不僅關系到原初和創世,也關系着整個埃及過去數千年漫長的歷史中,神的誕生與隕落,神明崇拜的轉變,力量的遷移……
尤米爾竟然被這一個問題給直接吓傻了。
“尤米爾,非常感謝你的回答。”
艾麗希微笑着托起手中的神符表示感激——不能說也是一個回答,她已經大概摸索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很久之後,南娜重新坐回艾麗希身邊,她聽見尤米爾兀自在魂不守舍地喃喃咋舌:“僅僅用一個問題就差點把尤米爾這千年神符吓死……”
“這不愧是我主人啊!”
碧歐拉在塔尼斯的集市裏意外得到了關于時間之石的神啓,她立即着手調查關于這件神秘物品的線索。
碧歐拉年輕漂亮,卻并不只是個花瓶。
她先去找了一家小旅店,打了熱水,将頭發上殘留的染發劑洗去大半,原本金黃璀璨的一頭秀發,現在是棕褐色的。并且因為染發劑用量,顯得蓬松而枯黃。
然後她借來了當地婦女常用的一種化妝品——白妝粉,大概是用白垩一類的材料制成,塗在臉上用以均勻膚色。
由于當地人膚色遠較碧歐拉的為深,她們用的白妝粉也呈現比碧歐拉膚色要深很多的陳年象牙色。
碧歐拉用上這種粉,再借來一枚木炭,在臉上深深淺淺地畫了幾道,立即成為一名因終日勞作而膚色暗沉,唇角和眼角都開始生出暗紋的中年婦人——
這還是碧歐拉知道自己體态輕盈,少女氣質重,沒敢下重手的結果。
以往化妝派對的經驗今天在這裏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在這之後,碧歐拉索性連頭巾都不戴,信步走在塔尼斯的市場裏,支起耳朵探聽任何可能與時間之石有關的消息。
她早就在內心給自己畫了一條線:在弄清狀況之前,只聆聽,不開口,不問問題,絕不主動提及時間之石。
說來也奇怪,在聽見時間之石這四個字之前,碧歐拉在市場裏只注意到了來自各地琳琅滿目的貨物、龐大的吞吐交易量,以及膚色發色眸色各異的外鄉人。
可一旦心中有了時間之石這個概念,碧歐拉就發現,市場裏的商人們總是不經意就提起這枚神秘物品,線索似乎遍地都是。
她先是路過一群來自腓尼基的商人,他們給塔尼斯運來了盛在木桶裏的紅酒——
這些紅酒據說曾沐浴時間之石的恩賜,因此風味特別。懂得品酒的碧歐拉一時難以判斷,這時間之石是不是一種隐喻。
在那之後,碧歐拉盡量支起耳朵,傾聽市場裏的交談——她能夠毫不費力地聽懂本地人的語言和鄰國的各種方言。而時間之石這個名詞似乎總是能主動跳進她的耳朵。
随着她的傾聽,碧歐拉逐漸認識到,神明指點她的那塊時間之石,應該是一塊真實存在的石頭。它能夠幹擾時間的正常運轉——而這正是碧歐拉最需要的。
“偉大的神明啊,您不愧是命運的注視者,時間的守護者……”碧歐拉一面想一面暗暗祈禱,“您果然為我指明了最重要的方向。”
自此她全心全意地相信那位時不時能夠出現在身邊的神明,為她指點迷津的神明。
在市場熱熱鬧鬧的交易區之外,碧歐拉甚至發現了一個冒險家團隊正在招募團員,目标正是位于埃及與赫梯交界處的荒漠。據說那裏曾經存在一座失落之城。
“據說,世間唯一一塊時間之石本體,就保存在那裏。這可不是那些釀酒商人用來推銷的噱頭哦!”
領頭的冒險家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等他們找到時間之石,就将它兌換給埃及或者赫梯的君主,換取常人難以想象的財富——不止是團隊的主要成員,就連馬夫和背夫,都能收獲一大筆錢。
碧歐拉謹慎地背過身聆聽,假裝挑選幾盆用陶盤盛着的香草種子。
她越聽越覺得那個領頭的冒險家吹噓得過了分,就像是在畫大餅,目的只是為了拉人入夥。
碧歐拉正猶豫着,忽然她身後那些冒險家們像一群兔子似的蹭地跳起,背上背囊,轉身要走。
誰知已經晚了。
手持長矛與盾牌的士兵将整座市場團團圍住,一個也不讓走。
“是埃及的邊境軍——”
碧歐拉聽見身後那些富有經驗的冒險家們低聲交流。
“怎麽會?狂将軍索蘭的轄地不是在瑪哈拉嗎,他怎麽跑來了?”
這是碧歐拉第一次聽見狂将軍索蘭這個名字,對這人沒有任何概念。
但很快,碧歐拉聽見圍住了市場的邊境軍士卒傳達的命令:
他們在找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金發碧眼白膚的女人——
名字叫做碧歐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