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艾麗希終于克服了嗜睡症。

畢竟雖然她的靈體總是在東奔西走,沒有一天能好好歇歇的。但是她這副身軀卻每天都在孟菲斯的王宮裏安眠。

如此一來,她不再那麽渴望睡眠,倒是腰身漸漸開始臃腫,貼身的衣物開始需要改換尺碼。

連艾麗希身邊的人也都覺得王妃需要經常活動活動筋骨,不能總這麽睡着。南娜和烏拉尼娅開始輪番勸艾麗希出宮走動。

能夠走出王宮,在孟菲斯的街道漫步,泛舟于恢複平靜的大河河面上,艾麗希終于開始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精神。

而大神官夫人愛女心切,幹脆在王宮附近找了棟房子暫住,好就近照顧女兒。

她每天都會送一陶罐的鴿子湯進宮,要看着艾麗希一點一點地都吃下去才能放心離開。

艾麗希對這些原本應該很可愛的肉鴿感到十分抱歉。但無奈大神官夫人的廚藝出衆,未加任何香料、只撒了鹽巴的一罐清湯,嘗起來卻格外香濃美味,齒頰留香。每天一罐,艾麗希竟然吃不膩。

而每到這時,王宮裏總是一派溫情洋溢的和諧景象:

大神官夫人滿臉挂着慈母的笑容。而艾麗希一口一口把滋補身體的珍馐佳肴都吃掉,乖巧的貼身侍女烏拉尼娅在一旁說笑話,侍女長南娜則板着一張臉,全副武裝地在附近認真戍衛。

然而,縱使大神官夫人愛女心切,偶爾也會說一點不入耳的話。

比如,她會對艾麗希說:“乖乖地把湯都喝了,你肚子裏的小王子将來才會長得健壯,不懼疾病。”

艾麗希忍不住就皺起眉頭——

她難道就沒有資格享用美味嗎?非得為了崽兒才能喝嗎?

但是艾麗希一定程度上能夠理解大神官夫人的心情:生了五個孩子,夭折了三個,只有兩個活到了成年,這位夫人當然希望自己的外孫能夠在母體裏就打好基礎,抵禦疾病。

只不過送入口中的美味羹湯似乎也變得無味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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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艾麗希放下木湯匙,故意說:“誰說非得是個男孩的?我偏說是個女孩,像我一樣漂亮的女孩。”

這是最符合原身人設的回應:驕傲、無腦、虛榮。

大神官夫人一聽這話,緊張得差點兒跳起來,她馬上四下裏看了看,發現這裏再沒有任何一個外人,左右都是艾麗希的心腹。

這位夫人馬上轉向艾麗希,噓了一聲,然後壓低聲音說:“不,乖女……王妃殿下,您千萬不能說這話。”

“埃及全域上下都在期盼着您能夠為陛下添一位小王子。”

“按照大祭司占蔔得到的預言,您的孩子将來會是埃及法老——”

“如果說句特別不敬的話,萬一陛下有個三長兩短,您将來最好的出路,是以王太後的身份代為攝政。”

“尤其是在這節骨眼上,您一定要争點氣,不為了您身邊的人,哪怕只為了您自己,也要生一位小王子出來……”

大神官夫人說得情真意切,眼眶都快紅了。

她強調在這節骨眼上,就差明說給艾麗希聽:法老為了一個女人突然離開孟菲斯,必定是去另尋新歡;您能夠依靠的,就只有肚子裏的孩子了。

艾麗希緊抿着嘴,眼神冷淡,盯着大神官夫人,一直盯到對方讪讪地低下頭。

她可不想說什麽孩子的性別其實是由父親決定的之類的話——距離現代社會有三千年的古代人不懂得這個。

令她惱怒的,是大神官夫人自己就先入為主地斷絕了女性也能夠走上前臺、有所作為的念頭——

就算是能夠成為王太後,掌握權柄,也是在仰仗自己兒子的權勢。

而艾麗希承諾神明且必須兌現的,是由她自己成為法老——這條路線絕不能動搖。

于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艾麗希緩緩收回眼光,說:“這些話我以後不想再聽了。”

“如果您一定想要說,那麽請恕我以後不會在王宮中招待您。”

她又回到了原身那倨傲無比的人設上,一言不合就翻臉那種。

大神官夫人作為生母也沒有辦法,只能慌亂地點着頭。

但為了讓這位夫人不再終日多想,艾麗希決定給她找點事做做,也順便幫自己一點小忙。

于是她換了一種語調,柔和地開口:“聽說法老到了塔尼斯。”

這是她早已從碧歐拉的祈禱中得知的消息。但是孟菲斯的人則大多是在豐收節慶典結束之後,拼接怪物布魯林的影響漸漸消除之後才聽說的。

大神官夫人面露尴尬,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但我聽說大神官轄下有人在幫忙從孟菲斯給法老送信?”

艾麗希用上好的冷杉木雕琢而成的木湯匙攪動陶碗裏剩下的湯汁。

“竟然有這種事,大神官大人從未向我提過!”

大神官夫人猛地站了起來,似乎震驚于她那位好丈夫竟然能私下裏做這種吃裏扒外的事。

“王妃殿下,我這就去向大神官大人求證,務必給您一個明确的答複。”

而大神官夫婦也的确有效率,頃刻之間,給法老送信的人已經找到了——

代理祭司薩沙,走進孟菲斯王宮的時候,連腿肚子都在發抖。

他到現在都無法忘懷在薩卡拉時見到的那一幕——王妃能夠毫無回避地正視法老,兩人至少在精神上是完全對等,平起平坐的。

身為神職人員,代理祭司,薩沙非常清楚,這麽做需要何等勇氣。

同樣,薩沙對于王室相關的各種預言和傳聞也都了如指掌。

因此才會一見到就立即認出原初土丘,并在法老耳邊說出那個預言——

能夠開啓八件原初物品的人,将統一上下埃及。

但薩沙立即為自己的嘴快而感到後悔:如果預言是真的,而王妃又剛巧是開啓了原初土丘的人,那麽他這麽早就在法老這邊選邊站隊,豈不是下錯了注?

好在後來王妃被刺客行刺,生死未蔔。

薩沙則立即随法老趕回孟菲斯,盡管他內心深處認為:把一位需要幫助的女士就這麽丢在身後,作為男人,他們所有人都是問心有愧的。

回到孟菲斯之後,法老下令大肆尋找某個外形特征奇特的異族女子,并迅速前往大河下游的塔尼斯。

而薩沙長了個心眼,沒有随同出發,而是自告奮勇地留下來,并承諾會将孟菲斯城內的情形一一報給法老知道。

法老沒說什麽,答應了他的請求。

法老剛走,薩沙又後悔了——

沒錯,他就是這麽一個容易後悔的人。畢竟生活不易,他這麽個小人物能夠爬到現在這麽高的位置,做決定也不易。

薩沙後悔的是:他忘了自己只是個代理祭司,這個職位之上還有整個埃及位格最接近于神的大祭司森穆特。

大祭司一旦回來,他也就沒啥好代理的,得乖乖滾回去,該幹嘛幹嘛。

誰知,大祭司森穆特竟然沒有回來?

又誰知,平安歸來的第一王妃竟然允許他繼續待在代理的位置上?

感謝光明萬丈的太陽神拉!

感謝法老的守護神荷魯斯!

感謝豐饒之神與冥界之主奧西裏斯,感謝愛與守護之女神伊西斯!

……

薩沙把每一位神明都感謝了個遍,另外他對第一王妃也別提多感激了。

但此刻他背負着王命在身,因此不得不留心孟菲斯的一舉一動,想盡辦法記錄下來,并委托王室衛隊送給法老……

誰曾想,他向法老報告了孟菲斯城裏發生的若幹大事之後,第一王妃很快就通過大神官找上了他。

薩沙?他當然是又雙叒叕後悔了。

既然第一王妃能夠順利平安地從刺客手下逃生,一定程度上說明她确實有可能擁有預言賦予的未來,他薩沙當初幹嘛這麽老實,把孟菲斯城裏發生的大小事情都事無巨細地報給法老知道?

此刻,代理祭司薩沙低着頭伏在孟菲斯王宮涼爽的地面上,悔得腸子都青了。

出乎薩沙的意料,艾麗希王妃并沒有為難他,只是詳細詢問了他是如何向法老報訊的,信上報告的哪些內容。

在聽說他把皇家司庫發生的事和豐收節那天奧西裏斯神廟的事一五一十都詳細描述給法老衛士,并且以僧侶體在書信上簡要彙報之後,王妃卻并未流露出任何異常。

相反,她饒有興致地問:“聽說你能閱讀和書寫僧侶體的文字?”

在薩沙點頭确認之後,王妃說:“你是和大祭司森穆特一樣平民出身的神職人員,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非常不容易。”

薩沙瞬間只覺得喉頭有什麽東西哽了一下。

他一時半會兒竟無法做出回應。

他很清楚地記得,在向法老提洛斯交代了自己的出身之後,提洛斯很明顯地皺了一下眉頭。

薩沙知道這是因為他不是貴族,法老并不完全滿意——但在匆匆前往薩卡拉的王船上,法老找不到替代品,只能臨時将他提拔。

然而王妃對他的評價卻是——非常不容易!

這句話在薩沙心中滾來滾去,雙眼熱熱的,似乎有什麽随時能夠噴湧而出。

的确是不容易啊……

一向少有人能夠體諒他們這樣的人,就像是道路旁的卵石、大河畔的葦草,他們每一個都平庸、可以輕而易舉地被替代……

而他們這樣的人,要一步一步地掙一份體面的人生,有多麽艱辛,多少人恥笑,稍有差池就再也無法翻身。

王妃的話裏提到的那位大祭司森穆特,世所共知,他擁有過人的天賦。

而他薩沙沒有。

他除了擅長記憶那些故事與預言之外,他完全就只是個普通人。

因此他走過的每一步,都格外地難。

此刻薩沙伏在第一王妃所坐的高背椅跟前,額頭幾乎碰到地面。

他根本不敢擡起頭,生怕一看見王妃那雙美麗的眼睛自己就會完全失控。

他好歹也是個經歷了不少曲折,才有今天的人。

卻只因為一句話,險些将滿眶的淚水都灑在孟菲斯王宮的雪花石膏地面上。

“我有些特別擅長數算的侍從,前幾天被我調去了皇家司庫幫忙。他們的能力并沒有多大問題,但因為出身不如司庫裏那些貴族出身的書記官們,他們的日子過得并不太好。”

“代理祭司大人,您願意關照他們一下,幫他們一把嗎?”

“我并不需要您做什麽,我只需要您分享一點經驗,鼓勵他們能夠勇于嘗試,學習掌握司庫繁雜的工作和人際關系。”

“您願意嗎?”

薩沙久久不敢起身,只管伏低腦袋,鼻音濃重地回答:“分內之事。”

薩沙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時候,艾麗希也在從旁觀察這個被提洛斯臨時提拔上來的代理祭司。

這是個看起來快要四十的中年人,頭頂的頭發都快掉沒了,額頭皺紋深重,而眼角與嘴邊因為常年保持笑容而形成的笑紋,竟然也同樣深重。

得虧艾麗希事先問了大神官,才得知這個薩沙連三十歲都沒到。

她目睹薩沙因為自己一句話而感動不已。

而她卻在默默衡量這人她到底能不能用。

森穆特因為正直與忠誠,斷然拒絕了她——這贏得了艾麗希的敬意。

但薩沙……她擔心他下一秒就會搖擺回法老那裏去。

另外對她不利的一點是,薩沙進取心切,将孟菲斯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地都報給法老知道,可能會影響她的計劃。

艾麗希原本想要在法老回來之前将孟菲斯的一切安排完成。

如今皇家司庫那邊的進度慢了一些,而法老又很快收到了信,這導致她很可能需要提前離開孟菲斯。

但事已至此,艾麗希不打算唉聲嘆氣,或者把眼前這個名叫薩沙的普通人痛罵一頓——這樣做爽是爽了,并沒有用。

相反,将薩沙的經歷與本事用在刀刃上,恐怕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讓這個薩沙去幫助進入皇家司庫的侍從們,從而打破貴族們對書記員行業的壟斷,是最光明正大的事,無不可對人言。

就算是法老現在就站在她面前,艾麗希也一樣能問心無愧地回答:“這樣做對埃及來說是最好的。”

被她派去司庫的塔巴克等人,數算水平足夠,智商也不低,只是需要艱苦地學習,才能認識用于記錄的種種專門符號。

這過程中還需要與書記官們繼續鬥智鬥勇,才能逐漸掌握埃及官場上的種種話術與潛規則。

由此看來,薩沙不管怎樣都是一個非常好的向導人選。

就算将來薩沙再倒回法老那頭,艾麗希也不怕,因為她的所作所為并未完全為了自身利益。

法老只要不傻,應當知道她這番努力對整個埃及意味着什麽。

此刻艾麗希保持淡然,對薩沙說了一句:“替我轉告進入司庫的那些新人們,只有自己把自己當人看,才能真正地當好一個人。”

艾麗希安插進入皇家司庫的人手中,除了少數幾名原本是匠人村的工匠之外,其餘都是當初大神官夫人為她準備的血條們,自尊常年被踐踏至最底層,想要在短時間內扭轉心态,樹立志向,是很困難的。

但好在他們有些成功的先例。

大祭司森穆特是一個例子,眼前的薩沙是另一個。

此刻薩沙心悅誠服地對艾麗希說:“尊敬的第一王妃殿下,您的這句話我一定為您帶到,也請允許我将它當做對我自身的勉勵。”

他深深将身體伏向地面行禮,知道艾麗希允許他起身,他才低着頭起身,不敢直視艾麗希地退了出去。

見過薩沙之後,艾麗希仰望向大殿的天花板,心想:那麽,大祭司森穆特現在在做什麽呢?有什麽是可以讓他幫幫忙的?

她想要獲得答案,再簡單不過了。

艾麗希果斷登入荷魯斯之眼,她的臉孔無聲無息地從薩卡拉行宮的斷壁殘垣中浮出。

森穆特坐在一截倒塌的石柱上,石柱成為天然的長凳。

遠處,原初土丘似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背靠垣牆的高背椅,椅背後那堵平整的垣牆,應當就是繪有神聖之眼标記的地下陵墓出入口。

看樣子,一切都在漸漸複原,大祭司似乎也已經為先代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陵墓完成了封印。

艾麗希微微偏頭,順着森穆特的眼光看去,只見大祭司正望着兩堵牆。牆上各用白垩寫着一段象形文字——艾麗希并沒有能力閱讀。

但她擁有好記性、細心以及好眼力。

在穿書之前玩大家來找茬、找不同之類的游戲她還從來沒輸過。

艾麗希左看看、右看看,竟然真的讓她發現了一點問題:左右兩面牆面上的文字,似乎是相近甚至是相同的內容。

從字體上看,左邊的象形文字繁複而精致,右邊則更為簡化。

繁複與簡化的文字并不能完全對應。但是在艾麗希看來,兩邊各有幾個相對特別複雜的文字,它們的排列順序是完全一致的。

艾麗希猜想那些可能是名詞或者是重要的表意字。無論是聖書體還是僧侶體,這些詞的語序在兩種象形書面文字中都是一致的。

這麽說來,大祭司森穆特這是在,對比聖書體和僧侶體象形文字——他難道是想要創造出一種,普通人也能使用的象形文字嗎?

艾麗希正在思索,忽聽一個歡快的孩童聲音傳來:“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您給我的數算題我都做完了,阿爹讓我來招呼您去吃飯——”

森穆特聽見這個聲音,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似乎是被天真爛漫的孩子所感染。

他出聲招呼:“罕蘇——”

正當他轉向罕蘇的時候,這位大祭司剛好面對着一旁殘垣上無聲浮現的艾麗希。

森穆特當即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向牆壁上的艾麗希恭敬行了一禮,一如他第一次在孟菲斯王宮中見到她的時候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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