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大祭司大人,您在向誰行禮呢?”
罕蘇揚起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好奇地望向森穆特。
“在向路過的神明行禮。”
森穆特一面回答,一面陷入回憶,嘴角情不自禁地浮上了溫柔的笑容。
他回想起第一次遭遇神明的窺視,正是得到法老的召喚,匆匆趕回孟菲斯,用曉谕法占蔔王妃命運的時候。
那時他甚至感受到了來自神明的警覺,才會堅持二次占蔔,挽救王妃艾麗希的命運。
算起來,正是有了那一次的堅持,才有了與王妃後來的邂逅。
和她一起并肩,共同捍衛生命的那些日子,确實很難令人忘卻啊。
罕蘇仰頭望着森穆特,盡管他年紀小,此刻也能感受到某種特別的溫柔,像是一股暖流,迅速進入他的身體,瞬間流淌于四肢百骸,無比舒服。
于是小男孩趕緊伸手擦了擦臉上的污跡,大聲說:“對您來說這麽重要的神明,罕蘇也要來行個禮。”
他學着森穆特的模樣,雙手交叉,疊放在胸前,向森穆特剛才行禮的方向鄭重鞠了一躬,然後歪過腦袋,望着森穆特俊秀的側臉,問:“大人,這是哪一位神明呢?”
森穆特長眉一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罕蘇:……不知道?還有您大祭司大人不知道的事?
“但我有感覺,這位神明一定很希望我能夠完成手頭的這一項工作……”
森穆特再次将眼光轉回面前的兩面殘垣。那上面是兩幅內容完全一樣的文字:
左邊是聖書體,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法老因為血脈裏代代相傳的神性能夠直接書寫與閱讀,他作為圖特神的祭司,利用自身的特殊能力也可以閱讀。
Advertisement
右邊是僧侶體,是聖書體的大幅簡化版。埃及的神職人員可以通過使用咒語、儀式或者護身符書寫和閱讀。
咒語與儀式是神職人員代代相傳的辛秘,輕易不會對外透露;
而能夠幫助閱讀的護身符則更為稀有,數量有限。
這一段時間裏,森穆特一直在思考,怎樣才能将聖書體和僧侶體加以結合與轉變,能夠讓它們成為普通人也能書寫或閱讀的東西。
這是艾麗希帶給他的啓示——
她曾經毫無保留地把那些無比精妙的數字符號教給了工匠與民伕們。
她不止教給他們數字,還教會他們各種運算的方式,甚至還教會他們記錄分數。
人們再也不用依賴荷魯斯之眼的各個部分來表達幾分之幾了。
在她離開之後的這些時日裏,森穆特親眼目睹了這些數學工具的神奇功效——
它們令最低等級的民伕也能慢慢開始做一些屬于工匠的工作,也令工匠的工作更有效率。
在重建薩卡拉的工程裏,這種功效尤為明顯。
但是森穆特很清楚:牆面上的象形文字。即便聰明穎悟如艾麗希,也完全無法閱讀。
他還很清楚地記得自己牽着她的手,帶着她一起感知文字的情景。
然而這令森穆特不得不深思——
知識,為什麽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憑努力掌握的呢?
因此這位大祭司才生出念頭,想要在聖書體與僧侶體的基礎上,創造一種更适合普通大衆的文字。
但即便是森穆特,面對這麽複雜的文字也感到無所适從——
它們太神秘了。
聖書體幾乎是高不可攀的天書,只能憑借閱讀者特殊的感知能力,去感知文字之間蘊藏的神秘力量,當力量發生交互時,語意将自然明确。
而僧侶體雖然經過簡化,可以較為容易地閱讀,但受過長期教育與訓練的神職人員,他們和普通人之間的差距不啻天壤之別。
森穆特沒有任何頭緒:要改造文字,談何容易!而他只是一名小小的神之祭司……
此刻罕蘇跟着森穆特一起,将目光轉向兩段殘垣。他那張髒兮兮的小臉上,烏溜溜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渴求的光芒。
“森穆特大人……這些符號都是什麽意思?”
在罕蘇的認知裏,這些都只是符號,和艾麗希教給他們的那些用來表示數字的符號都是一樣的。
森穆特耐心告訴這孩子:這些都是文字。
“是在講一個好玩的故事嗎?”
森穆特淡然搖頭:“不,相反,它很無聊。”
這兩段一模一樣的文字,是先代法老們向神明祭祀時的祭詞,萬一法老身體不适,需要由祭司或者神官代替宣讀。因此才特別制作了一個僧侶體的版本。
罕蘇烏溜溜的眼珠在兩段殘垣上轉了幾圈,孩子的好奇心來得快去得也快,瞬間他就不關心了,轉而望向森穆特:“森穆特大人,如果我想給我阿爹留句話,說我出去玩,日落前回來。但我一時又找不到能幫忙傳話的人,我該怎麽做?”
他那位老爹卡拉姆是個執着于幹活的,對罕蘇一向是放養。但是找不到兒子了又總是幹着急。
森穆特此刻滿腦子都是關于文字的事。
他将意識完全集中在兩個表達上:出去玩,日落前。
出去玩……離開,不會太遠,在附近,不用挂懷……
日落……太陽離地平線還有一段距離……
他甚至閉上雙眼冥想了片刻,再睜眼時,大祭司眼裏終于有了些神采。
他在地面上繪制了兩個簡約的符號,一個代表出去玩,是一雙腳正在邁動的形象,另一個代表日落前,一輪圓圓的紅日懸在地平線之上,兩枚虛幻的弧線預示着紅日下沉的方向,與日出相區別。
這是在聖書體與僧侶體中都存在的表意方式,森穆特只是把它們都提煉出來,用最簡潔的畫法表現出來。
然後他把畫法教給罕蘇,并且要求這孩子:先去和卡拉姆約定清楚,這一對符號的意義,再用這個給卡拉姆留書也不遲。
罕蘇笑嘻嘻地答應了,沒過多久他又跑來。
“大祭司大人,婦人隊的阿媽們也想要拜托您想一個符號——”
森穆特一聽,竟然是來任務了,趕緊打起精神聽罕蘇描述。
原來專門負責做飯的阿媽們,今天晚上會做點好菜犒勞大夥兒。但是好吃的數量總是有限,阿媽們想要立個規矩——先到先得。
森穆特思索了一陣: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概念,比出去玩落日前回來要複雜得多了。
他将聖書體與僧侶體這兩種象形文字中。但凡能夠沾邊的表達都想了一遍,始終沒能找到一個妥當而又簡便的符號。
等候在森穆特對面的罕蘇同時感受到了大祭司內心的煩亂,忍不住也學着大人的樣子,皺着眉頭,背着雙手,低着頭來回走來走去,這副姿态與森穆特此刻一模一樣。
森穆特一時間失笑,自然明白自己對他人情緒的感染與控制能力似乎比以前又有所提高。
他搖搖頭,随意在面前書寫用的石板上用白垩畫了一個符號。
罕蘇一見大喜:“大人,先到先得,就是這個了嗎?”
男孩飛快地捧起石板,撒腿就跑。
森穆特在罕蘇身後喊他,要他把石板先留下來,罕蘇卻笑嘻嘻地說:“大人,不用費事,我只要讓阿媽們記住這個,她們就能以此教訓所有的阿叔們,誰都不敢忘!”
罕蘇靈活,瞬間跑得完全沒影。留森穆特一人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一尊殘垣斷壁中完好保留的石像。
剛才罕蘇的話,令他陡然悟到了點什麽,卻又混沌含糊,一時想不清楚。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直到日頭西斜,将他的身影拖長。
突然,森穆特身邊,薩卡拉的廢墟之上,飛鳥迅疾無比地一飛沖天,野兔歡快無比地四處縱躍,婦人隊精心飼養的羊羔們蹦蹦跳跳咩咩直叫……附近正在收工的民伕們更是紛紛直起身,相互看着對方傻笑——
森穆特想通了一個關竅,他的愉快便像是在地底被壓抑了許久的噴泉,一下子噴薄而出,迅速感染了整個行宮地區。
至此,他已經完全想明白了關于文字他能做什麽,該做什麽:
一是了解這些每天忙碌的普通人,他們需要傳遞什麽消息;
二是為他們設計盡量簡約好記的符號,構築在日常使用的語法之上。
能夠從聖書體和世俗體直接衍生固然好,不能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畢竟只要約定俗成,所有人一致公認這些符號表達特定的含義,人們就能夠借助這種符號交流、傳遞信息。
這不就正是文字的意義?
森穆特想通了這一點,頓時神清氣爽,大袖飄飄地向民伕們的暫住地走去。
夕陽将他一身潔淨的亞麻長袍染成了好看的橙紅色。而遠處,營地上空炊煙袅袅,香料與油脂的香氣撲面而來。
艾麗希在皇家司庫的所作所為與豐收節上發生的驚魂一幕,被代理祭司薩沙簡要記載在紙莎草書信中,由法老衛士攜帶,乘坐快船沿河順流而下,前往塔尼斯。
就在法老衛士要将信送到法老手中的時候,他連人帶信都被索蘭截住了。
最終,在法老的嚴正要求下,和在法老衛士的堅持之下,這名衛士站在索蘭的大營中,當着法老、大将軍和軍中将官的面,把孟菲斯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一遍。
薩沙選出來送信的這名衛士口才不錯,加之又是豐收節事件的親歷者之一,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栩栩如生。
而法老在旁越聽,臉色越是陰沉。
艾麗希沒有死——
她從刺客手下順利逃生,平安回來了。
不止回來了,還腆着臉在王都以第一王妃的儀仗行走,還敢動屬于整個王室的司庫重地。
這不果然,司庫出事了,還影響到了向奧西裏斯神祈願的豐收節……
聽着聽着,提洛斯心頭怒氣上湧,他盡力控制,不動聲色,于是那一張臉皮便繃得越來越緊。
站在法老的角度上,提洛斯自然認為艾麗希沒有任何理由向皇家司庫出手,後來發生的事,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果沒有阿努比斯神使代表神明出面,這件事必然無法收場。
都是那個女人的錯——法老心想。
誰知,站在法老身邊聆聽的大将軍索蘭,卻聽得眉飛色舞。
等到法老衛士将全部實情和盤托出,索蘭出乎人意料地仰天大笑三聲,高聲感嘆道:“唉喲喂,這竟然就是我那個草包妹妹啊!”
言語裏都是難以置信。
此刻站在營帳裏的所有人,包括法老的衛士與索蘭麾下的将官,人人腦後有汗,心想這位大将軍果真直言不諱。
提洛斯卻心念一動,開始猜測這件事是否與大神官父子有關——
憑他昔日所知的那個艾麗希,絕對做不出這麽嚴謹周密,又意義深遠的舉動。
索蘭大笑三聲之後,臉色馬上轉嚴肅,面對他營帳裏的将官們:“各位都來自下埃及的各個諾姆來,以前也沒少和皇家司庫的書記官們打過交道,受過他們的氣……”
皇家司庫的書記官們掌管着半個王國的財富分配權。無論是各個諾姆還是索蘭率領的邊境軍,他們從司庫中領取資源時,大多受過這些書記官的壓榨,要麽不得不給予賄賂,要麽被克扣削減。
此刻聽說皇家司庫的書記官們在孟菲斯丢臉出醜,人人眉飛色舞,齊聲喊好,那聲浪将營帳的帳頂都掀了掀。
法老的臉色卻更加難看,因為索蘭的反應似乎證實了他的猜測。
于是索蘭大聲宣布:“各位,那麽就請你們把這個故事,講給來自各個諾姆的鄉親聽說吧——”
“就說,王身邊最為尊貴的第一王妃,如今正在孟菲斯整肅皇家司庫,清理。她的行動得到了奧西裏斯神的從神,阿努比斯神的出手相助,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這就是索蘭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了。
為豐收節事件收場的只是阿努比斯神座下的神眷者,而且出手也只是為了收拾殘局,并無幫助艾麗希的意思。
但是這話聽起來特別好聽,整個營帳裏頓時再次響起一陣整天價的叫好聲。
索蘭得意地扭過臉看看站在身邊的法老。
卻見到提洛斯此刻已經完全恢複了冷靜,他那雙黑亮眼眸裏的怒火已經完全不見了,法老微微低頭,以手支頤,正在沉思。
提洛斯這時終于意識到各諾姆的人對于皇家司庫是何等樣的觀感,如果就這樣放任,他們的怒火遲早有一天會燒到司庫身後的王室身上來。
且不論艾麗希是出于什麽用心,又使用了何種手段,單從過程和結果來看,這對提洛斯也有相當大的好處。
各諾姆聽說王室正在整肅司庫,原先的不滿情緒自然會消弭一些。
等到提洛斯想清楚了這一點,當即順着索蘭的話說:“大将軍所議甚是,準予通知各諾姆。”以此來掩蓋法老在軍中沒有實權,色厲內荏的事實。
索蘭那對亮晶晶的眼睛将提洛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立即笑着命人往各諾姆送信去——
送的自然是口信,口信的內容則是講故事。可想而知,信使們到了各個諾姆也自然會添油加醋,将這段故事講得口沫橫飛。不出幾天,艾麗希的這段事跡,就将在下埃及全境傳揚開來。
“別忘了,一定要提到我妹妹是偉大的法老最寵愛的第一王妃!”
信使出發之前,索蘭沒忘了諄諄囑咐。
畢竟只有強調了這一點,各諾姆才會把功勞記在埃及王室的頭上。
但索蘭如此吩咐時,究竟存了多少私心,就不而知了。
提洛斯就在一旁默然聽着,沒有否認。他一張臉依舊僵硬,臉皮卻辣得似乎剛剛挨了一記毫不留情的耳光。
他是毫不留情地抛棄了第一王妃,千裏迢迢趕到塔尼斯來追逐另一個女人的。
但是被他抛棄的女人,在孟菲斯城裏完成的功績,卻逼得他不得不親口承認,她所做的,有可能正是他需要的……
上埃及且不去管它,下埃及的二十二個諾姆對于法老的統治至關重要,絕不能有失。
盡管乍一聽這消息時提洛斯震怒不已。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順勢接受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好處。
因此,這記打在臉上的耳光,打了就打了,提洛斯只能沒有任何脾氣地接受。
反觀索蘭,此刻眉飛色舞,笑得像個孩子……
很快,孟菲斯的這個故事在下埃及的各個諾姆都傳遍了,人們多半記住了第一王妃艾麗希之名。只不過大都以為她的所作所為也是有法老授意。
而暫時隐藏在塔尼斯某個角落裏的探險者,聽說了這個故事之後卻似乎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第一王妃……”
“法老悄悄離開孟菲斯去追逐另一個女人,她卻在王都獨自做下這樣的大事?”
“後續的風險巨大,卻也還是讓她有驚無險地這麽挺過來了?”
“有意思,很有意思。”
“原本我只覺得提洛斯的那個獵物很特別。但現在看起來,被提洛斯抛諸腦後的這個女人,像是個真正想做點大事的。”
“我可不想和這樣的女人為敵。”
赫梯王子卡爾夏評價了一句。
艾麗希對于赫梯王子的評價毫不知情。
但是她聽到了來自碧歐拉的祈禱。
“偉大的阿蒙神啊,請您拯救我的靈魂,我,我……”
少女的抽泣聲伴随着祈禱聲傳來。
“我害死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