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碧歐拉這一次祈禱照舊很晚,好在艾麗希如今不再輕易困倦。即便是大晚上,也會有精神奕奕,甚至會有睡不着的時候。
她當即将自己那間卧室的安全交付給南娜和烏拉尼娅,随後登入荷魯斯之眼,去探視那位在祈禱時聽起來既慌張又憂傷,似乎連靈魂都失落了的少女。
幾乎沒有任何延遲,艾麗希的面孔悄然浮出營帳中某一枚支撐柱的表面。
她面前一片燈火通明,耳邊卻很安靜,松枝火把畢駁畢駁燃燒的聲音竟然是這座營帳內的主旋律。
碧歐拉抱着雙膝,瑟瑟發抖地蜷縮在她的那座木榻上,臉上全是淚痕。除了這名少女之外,營帳內的景象已經完全改變。
原本鋪在碧歐拉木榻之外、營帳邊緣和各個出入口之前的那一層整齊白砂,早已被踐踏得不成形狀,到處都是腳印,很多地方都直接露出黑褐色的土地。
營帳內劍拔弩張地站着兩撥人:
一邊是法老提洛斯和他為數不多的幾名衛士;
另一邊則是大将軍索蘭,身後站着表情冷峻的将官和士兵。
索蘭此刻正伸出右臂,僅憑一只手握住了一名法老衛士送向他胸腹間的尖銳長矛。
他大約是藝高人膽大,身上連胸甲都未穿戴。但那只右掌仿佛如鐵鑄,握住矛尖下緣,無論對方衛士如何用力,甚至将長矛矛身彎成弧形,那尖銳的矛尖卻始終無法向前移動分毫——
直到索蘭嘿的一聲吐氣,随手用力,法老衛士頓時失去了對長矛的控制,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
這一手,連法老都看得緊抿雙唇,眼裏有欽佩之意——
索蘭雖然年輕,但是着實勇武,是當之無愧的悍勇将軍。
艾麗希關注的不止是這座營帳。她從四面撩起的帳幕下望出去,可以看見營帳外星星點點,不知有多少人手持火把,守在外面——可想而知,他們一定都是索蘭的手下。
碧歐拉此刻依舊戴着艾麗希曾經擁有過的那頂雀羽頭飾,她剛才是依靠了這個才向艾麗希祈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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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少女臉色蒼白,渾身顫抖,額頭上依稀可見汗水,那枚雀羽頭飾甚至也被戴得歪了過來。
應當是剛才受到了巨大的驚吓與震動,即使是擁有女主光環的碧歐拉,也無法保持絕對完美的儀态與容貌。
艾麗希看得很真切,法老提洛斯看了碧歐拉一眼,掃了她頭上戴着的那枚雀羽頭飾,皺了皺眉,眼神裏有一絲嫌棄。
而少女榻前的白砂地面上,仰面躺着一具屍骸。
看服色,應該是索蘭麾下的士兵,有可能就是負責看守碧歐拉的守衛之一,最近已經和碧歐拉熟悉了。
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碧歐拉面前,才會令這名心底純真善良的少女如此震動與恐懼。
這具守衛的屍骸看起來仿佛是在這裏放置已久的木乃伊,面部肌膚的水分似乎已經完全消失,皮膚與僅存的血肉緊緊地貼在頭骨上。
可即便如此,也無法掩蓋亡者臨死前的那一剎那驚魂。
他張大了口,似乎正在發出驚恐萬分的尖叫,一只手伸向背後,似乎正想要阻止同伴上前。
他的表情與姿态在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完全被固定,并且迅速地保存下來,幾乎成了一具名副其實的死亡雕塑。
這種情形艾麗希曾經在防腐者的作坊裏見過一次,知道那是邪咒的效果。
再聯想到碧歐拉此前祈禱的內容,艾麗希果斷作出判斷——這人觸碰了碧歐拉,然後立即變成了這副模樣。
算起來,距離法老抵達塔尼斯還不到十天。
所以,索蘭沒有騙人?
碧歐拉身上真的被下了詛咒!
這位親哥哥真的很狠啊——
艾麗希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嘆。
正在這時,碧歐拉一眼就見到了支柱上浮出的虛幻人影,瞬間臉上稍現血色,紅唇微張,似乎想要向神明打招呼。
艾麗希馬上連續眨了三下眼睛:
不要!不要!
碧歐拉一頓,馬上明白過來。
有神明在背後護持,少女這下真的冷靜了。
她的表情重新變得莊嚴,并且伸手去扶正了頭上戴着的雀羽頭飾,端正了坐姿,努力擺出一副相對鎮定的表情與姿态。
艾麗希再将視線投向法老。她之前倒是沒有注意到,法老提洛斯的這副形容,也顯得有一絲絲狼狽。
法老竟然穿着普通埃及人才會穿的便服。
他甚至不再是那個行走的小金庫,除了頸項間還佩戴着一兩枚金鏈以外,渾身金光燦燦的佩飾此刻都收起來了,更加不可能佩戴着任何有特殊象征意義的頭飾。
這位埃及之主現在在艾麗希看起來,甚至是一副打算跑路的狀态。
果然,只聽索蘭聲音冰冷地哼了一聲:“吾王——”
“您在打算離開之前,似乎忘了這個。”
他手裏提着一只用上等木料打制的匣子,匣子顯然經過精心保養,用油脂反複塗刷,外表光滑得能夠反光。
索蘭似乎對匣子上的暗扣非常熟悉,啪的一聲就打開了匣子,露出裏面存放的重要物品——
紅冠……
這是下埃及的象征,頭戴紅冠的法老是下埃及的最高且唯一統治者。
法老想要微服離開也就算了,可是為了跑路連這麽重要的東西都能丢下,令人實在不能不佩服。
索蘭身後的将官和士兵們頓時全都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而法老提洛斯卻依舊保持着冷靜,淡然回應:“只是一件死物罷了。能夠統轄埃及,靠的可并不是一頂帽子。”
他的回應令法老身後的那些衛士們稍許振奮,紛紛擡起頭挺起胸,不再像剛才那樣沮喪。
索蘭右手猛地向下一劃,指向地面上的屍骸:“但是在我的兵營裏,殺我的兵——”
“即使我尊稱您一聲陛下,我也要您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索蘭的話擲地有聲,他麾下的士兵們聽見将軍竟然在法老面前,毫不猶豫地為他們死去的同袍撐腰,一時也同樣振奮,将腰板挺得直直的,揚起下巴,繃緊面孔,随時準備聽命。
就在這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可是……”
這聲音柔美、慈悲,同時又弱小、可憐,讓人心尖發顫,無法不生出憐惜。
偌大一座營帳,所有人的眼光,刷刷刷地轉向了說話的人。
少女的神情端莊而悲憫,她傷感地望着倒在地面上的幹癟屍骸,沒有人會懷疑她心中存着的歉意。
“卡圖盧斯是因為我而死的。”
“他死于我身上所帶的詛咒。”
“我不知道該如何補償他,可只要是我能夠做到的,我都願意去做,去補償——”
少女的話說得如此真誠,她的聲音又是那樣婉轉動聽。
營帳裏劍拔弩張的氣氛竟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松弛。
只有艾麗希此刻很想伸手去扶額角:拜托,碧歐拉,能不能別這麽實誠?
她深信索蘭不敢拿法老怎麽樣,因此碧歐拉才是此刻最容易陷入危險的那一個。
索蘭板着一張臉:“你身上有詛咒,所有的守衛都很清楚。過去好幾天了,大家也一直相安無事,他為什麽會突然觸碰你?”
“是因為……陛下邀我前往孟菲斯……”
少女的聲音輕輕發顫。
艾麗希已經大致明白:大概是提洛斯準備跑路,跑路之前先來見碧歐拉,并對碧歐拉有所表白,邀請她一同前往王都。
在這過程中,提洛斯一行被守衛發現。守衛忠于職守,不顧一切地要阻止碧歐拉離開,以至于伸手拉了她一把,最終中了詛咒而不幸身亡。
“小姐,陛下有沒有向你提起,他為什麽要邀你前往孟菲斯?”
“因為,因為……”
碧歐拉嗫嚅着看了一眼法老提洛斯。
實際上,艾麗希的臉孔浮出的方向就在提洛斯附近,而此刻艾麗希重重地閉上雙眼。
“因為陛下聲稱,大将軍您發起了一場政變。”碧歐拉鼓起勇氣大聲說。
艾麗希:喲!
至此,所有的扣都扣上了。
艾麗希猜想:她的哥哥索蘭應當已籌謀多時,想要掌控下埃及的一個甚至多個諾姆。因此早已派麾下士兵前往,控制各個諾姆的首府。
但是各諾姆與首都孟菲斯之間的牽絆太深,索蘭的這種控制需要法老的首肯——而得到這種首肯,最簡單的方法是直接脅迫法老。
偏巧法老為了碧歐拉主動跑去了塔尼斯,這對索蘭而言簡直是天賜良機。
碧歐拉身上那所謂十天的詛咒,明顯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讓索蘭做足準備,有機會發難。
但也許是法老提前察覺了危險,提洛斯準備從塔尼斯跑路。
但是臨走還是舍不下宿命的牽繞碧歐拉。于是上前相邀,卻誤打誤撞發生了這樣一件慘劇。
很可能所有人都沒能想到,碧歐拉身上那個十天詛咒竟然會是真的。
畢竟碧歐拉在這座營帳裏與他人相安無事已經有好多天,詛咒的危險已經逐漸被人淡忘了。
這時索蘭突然仰天一聲慘笑,接着伸手指向倒在地面上的那具木乃伊,面對提洛斯大聲說:“卡圖盧斯,今年二十九歲,從十三歲開始起,在瑪哈拉吃了十六年的砂子……六年前他唯一一次返鄉,發現他的先人留給他的土地與莊園已經全部被收繳為王室的財産。”
韋羅,索蘭又随意向身後一指。他身後一個臉上一記深刻刀疤的男人向前邁了一大步。
“瑪哈拉最悍勇的漢子,對敵時最無畏的英雄。”
“在邊境軍裏當了二十年的兵,他的兄長、叔父和弟弟,全部折在戰場上,走在他前面。”
“韋羅,你說,你去年遇到了什麽事?”
韋羅臉色極其沉重,緩緩開口道:“我在送來服兵役的隊伍裏,見到了我的侄子,我哥哥的獨子……”
埃及的募兵制度就是這樣,遠離家鄉征戰沙場,就意味着完全失去了對故鄉的影響力,越是英雄的後裔就越是容易被人排擠——
韋羅兄長的獨子,本不該繼續服法老的兵役。可是韋羅的一家人卻都沒有選擇。
營帳裏的氣氛沉重得幾乎要凝滞。
索蘭身後的士兵們,人人低着頭,緊繃着臉,咬着牙,緊緊握着拳頭。足見索蘭剛才舉的,并不是什麽個例。
果然,索蘭繼續叫名字。
“斯卡拉——”
“馬內托——”
“克勞狄——”
他每叫到一個名字,就有一名士兵大踏步上前,來到索蘭身側,毫無顧忌地擡起頭直視法老,眼裏噴着怒火。
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邊境軍在埃及的東面、西面與南面,征戰沙場,保衛國家,但他們卻一直被這個國家所辜負。
“我王,我們對您并無不敬,也一如既往地忠誠于守護瑪阿特所代表的秩序……”
索蘭站在他們所有人跟前大聲說出所有人的心聲。
“但是,我們都發誓要拿回我們應得的——”
索蘭向身後一指。
他身後密密麻麻站着表情嚴肅的将官,更多的人此刻沒法兒進入營帳,只能高舉火把,默然無言地站在帳外。
但是他們的眼神正集體傳遞着某種意志,這是融合了長久以來的不甘與怨憤,和屬于職業軍人的勇武與自信之後,形成的強大意志。
站在法老提洛斯身後的王室衛隊,此刻似乎都感受到了這種強大意志的力量。
他們中有些人變得臉色蒼白,額上開始滲出冷汗;
他們手中以黃金和寶石裝飾的名貴兵刃拿得不再那麽穩固,開始有人以絕望的眼神望向法老,似乎想要從他們的王那裏得到下一步行動的指示。
提洛斯卻眼神森然,只管緊緊盯着索蘭,似乎在說:那是他們的想法,而你,你只是想要玩弄權術。
索蘭頓時哈哈一笑,說:“至于我本人的一點點私心……”
他的神情瞬間轉為肅穆,将目光略略偏向碧歐拉,“陛下,我想您比誰都更了解。”
見到大将軍的眼神,所有人,包括法老在內,都猜測索蘭是為了給第一王妃艾麗希出頭,才會這麽做。
只有悄無聲息浮出立柱表面的艾麗希在心裏冷哼了一聲:
裝!您繼續裝!
自從使用荷魯斯之眼進入索蘭的夢境,艾麗希就對所謂兄妹手足之情不抱指望。
她甚至想沖索蘭皺皺鼻子,但又怕被碧歐拉看見,破壞某位神明的形象,勉強忍住了。
只聽法老提洛斯這時終于緩緩開口:“你們有這樣那樣的為難和委屈,有這樣那樣的要求與期許,自然都可以提。”
他說話的對象是索蘭身後的那些将校士兵,自然是想要使緩兵之計了。
索蘭頓時松了一口氣,唇邊微現得意的笑容,似乎在說:您要是早點松口,又何至于此?
誰知索蘭身後突然鑽出一名年輕的士兵,雙眼通紅地望着地上卡圖盧斯幹癟的屍體。
這名士兵擁有一頭深棕色的短卷發,雙眼呈現清澈的藍色。
他的面部輪廓冷硬,皮膚粗糙,五官十分刻板。但他的腰間佩戴着三到四柄短刀和匕首——能夠在索蘭面前佩刀,這人在軍中的地位應當不低。
片刻後,這名士兵擡起了頭,一對藍眼睛毫無顧及地望向法老與大将軍:“陛下、将軍,這件事由末将來替你們解決。”
從艾麗希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這名士兵的雙眼裏流露出瘋狂的仇恨。
索蘭頓時皺起眉頭:“雷恩,知道你與卡圖盧斯最為要好,但現在不是義氣用事的時候。”
那個名叫雷恩的士兵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青銅短刃,緊緊握在手中,劍尖指向法老提洛斯。
帳內頓時一片驚呼聲。
法老的衛士們也紛紛取出兵器,自後而前,護住了法老。
帳內發出的聲音瞬間驚動了營帳之外手持火把的大批埃及士兵。
他們也随之乒乒乓乓地取出武器。青銅刀劍與矛尖相互撞擊的聲浪一波一波地傳來,似乎這座小小的營帳只是大河中央的一座小丘,随時會被洶湧的波濤淹沒。
但是艾麗希對提洛斯的安危并不關心。
她知道法老對于索蘭來說,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因此不會放任自己的手下傷害法老。
另外,她也相信,在這個充滿神秘力量的世界裏,法老作為行走在人間的神,一定有什麽方法能夠自保。
誰知那名叫做雷恩的士兵猛地一轉身,手中顫動的劍尖已然轉向碧歐拉。
他漲紅了臉,太陽穴有青筋迸出,他将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憤然望着已然驚呆了的金發少女。
“殺了她——”
這個怨念似乎已在雷恩心中回蕩了很久,此刻徹底爆發。
他的吼聲回蕩在營帳裏,在每個人心中反複回響。
“殺了她——”
只要殺了碧歐拉,大将軍的妹妹自然還是好端端的第一王妃;
法老将順利成章返回孟菲斯王都,正視并處理這個王國裏的種種不公;
然而此刻對雷恩而言,唯一重要的,是倒在地上的那具遺骸。
卡圖盧斯死于詛咒,軀體不能被制成木乃伊,靈魂也将随之無所附着,灰飛煙滅。
一想到最為珍視的好朋友竟落得如此下場,雷恩目眦欲裂,高舉着青銅短劍向驚恐萬狀的碧歐拉沖過去。
索蘭張了張口,随即冷酷地閉上,什麽都沒說。
真正着急的則是法老提洛斯,他一直沒有從箭袋裏抽出的長劍這時終于取出,在碧歐拉身前一橫。
他另一只手向後一攬,似乎要将碧歐拉納入自己背後的保護範圍。
誰知法老被他自己麾下的衛士們一拉一推,瞬間竟反而離碧歐拉更遠了些。
“王,那位小姐身上……有詛咒……”
法老的衛士們面對怒氣勃發的法老顫聲解釋。畢竟他們的職責只是維護王的安全,他們沒有責任要保護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盡管眼看着這個女人遇險,令提洛斯狂呼大喊,暴跳如雷。
這下雷恩面對碧歐拉再無阻擋。
觸碰這少女會被詛咒,但是殺死她卻不會——
雷恩心裏頓時湧出複仇的快感。
他的雙臂凝聚了全身的力量,他高舉長劍,沖那少女的頭頂劈下。
“啊——”
耳邊傳來少女驚駭至極的尖叫。
卻只聽當的一聲巨響。
雷恩面前憑空出現了一座幾乎完全透明的門。
這扇門堅硬而厚重,雷恩的青銅長劍砸在上面,也只砸出成片雪花一般的碎冰。
門完美地護住了碧歐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