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艾麗希閉了一會兒眼睛,才假做幽幽醒轉的樣子,慢慢睜開雙眼,望着她卧室頂部裝飾着的木制拼接天花板,淡淡地開口:“這是怎麽回事。”
“殿下——”
剛才那個怒不可遏的聲音來自于大神官夫人。
這時她聽見了艾麗希的聲音,瞬間轉怒為喜,柔聲開口:“殿下醒了就好了。我剛才進入殿下的寝居,見到殿下怎麽叫都叫不醒。而您的貼身侍女卻又一直在阻攔,一不準我進屋,二不準我叫醒您……”
艾麗希優雅地伸出一只手臂,大神官夫人搶上要扶,這只手臂卻落在了烏拉尼娅手上。
烏拉尼娅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扶艾麗希坐起來。
艾麗希的視線掃過這名貼身侍女紅腫的面頰和眼泡。
事實很清晰,大神官夫人突然向進屋看女兒。但是烏拉尼娅記得艾麗希的吩咐,不讓任何人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進入艾麗希的屋子。因此擋了駕,惹惱了大神官夫人。
大神官夫人随即給了貼身侍女一巴掌,然後闖進了艾麗希的卧室,正好艾麗希的靈體離開了身體,在荷魯斯之眼中,大神官夫人自然怎麽叫都叫不醒她。
艾麗希心想:這确實是使用荷魯斯之眼的一項隐患,下次确實要留意。
再回頭看這件事,身為人母,大神官夫人的焦慮心态可以理解。
但是她不該一言不合就違背艾麗希的命令,更加不該打人。
艾麗希在心裏嘆息一聲,心想:耽擱了好久沒做的事,要不今天就做了吧。
于是她再次擡起雙眼,望着室內的天花板,同時冷淡地開口:“您是我的母親,所以,您就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寝殿,毆打我的侍女,是這樣嗎?”
烏拉尼娅聽見王妃在發話為自己撐腰,精神稍振,哭得紅紅的雙眼終于不再流淚了。
大神官夫人很顯然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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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艾麗希表現得太自然太符合原身的脾氣了,大神官夫人怔了怔之後,立即柔聲開口解釋:“乖女,阿媽是太擔心你了……”
她這幾聲稱呼确實在艾麗希心裏激起少許漣漪。
畢竟在穿書之前,艾麗希幾乎從沒有被人如此親昵地呼喚過。
母愛與親情對她而言,如此陌生。像大神官夫人那樣不計回報的關切,在艾麗希的生命裏太稀缺了,以至于她并不怎麽适應。
“阿媽失手打了你的侍女,阿媽來向她道歉。”
大神官夫人當即提起衣裙,轉向烏拉尼娅。
烏拉尼娅一見這架勢,頓時吓了一大跳,連連搖手拒絕,說她哪兒受得起這個。“夫人不再怪我就是了。”
誰知艾麗希用再平靜不過的語氣淡然開口:“既然夫人進了王宮之後無法遵行我定下的規矩。那麽,夫人以後就還是不要進宮了。”
這話一開口,不止大神官夫人,連烏拉尼娅都愣住了。
只不過前者驚呆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凝在臉上。而後者則在流露出一絲感激與欣慰之後,趕緊低下頭掩飾。
“殿下……”
大神官夫人顫聲說。
“殿下還年輕,從未經歷過生兒育女之事,總歸需要阿媽……需要像我這樣經過事的老人能時時在旁照料……”
大神官夫人表情急切,她分明還有很多話,諸如提洛斯如今另尋新歡,王妃如果不能順利生下王子,地位堪憂之類,全都暫時吞下。
這位面相富态、保養得相當不錯的大神官夫人,當即跪下,向烏拉尼娅道歉:“侍女大人,我剛才一時急躁,冒犯了您,請您千萬諒解……”
烏拉尼娅吓了一大跳,趕緊從大神官夫人面前讓開。
誰知這還沒完,只聽啪的一聲清脆,大神官夫人伸手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她用力之大,和剛才情急之下打烏拉尼娅那一下幾乎沒有差別,令她右臉迅速地變成通紅。
這一下連烏拉尼娅都吓了一大跳,見到大神官夫人再次伸手的時候,這位貼身侍女趕緊沖上去拽住了她的胳膊。
艾麗希卻完全不為所動。
“不需要——”
她不知是在說不需要大神官夫人的經驗,還是不需要大神官夫人自打耳光來補償。
“從今日起,大神官夫人不得再踏入孟菲斯王宮一步,如有違背,交由侍女長南娜處置。”
整個王宮都知道侍女長南娜是個死心眼,又對王妃忠心耿耿。
大神官夫人聽見,一張臉頓時變得刷白,被打腫的右邊面頰對比之下立刻顯得更加紅腫。
她熟悉親生愛女的脾氣,知道艾麗希向來說一不二,此事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大神官夫人只能低下頭,勉強發出聲音:“是……遵命……”
她再擡起頭的時候,那副哀恸的眼神令烏拉尼娅看了都覺心碎,貼身侍女求情似地輕喚了一聲:“王妃……”
艾麗希依舊端莊地坐着,從她的眼神到面容再到坐姿,沒有半點為之所動的樣子。
大神官夫人再次低下頭,終于緩緩轉身,似乎要離開艾麗希的寝殿。
她在邁出門口的最後一刻,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頭看向艾麗希,最終還是沒敢說,只能低着頭,嗫嚅着對身邊的烏拉尼娅說了句什麽。
艾麗希聽得清楚,大神官夫人是在提醒王妃的貼身侍女:今天的鴿子湯也一樣炖好送來了,請務必讓王妃食用……
到此刻,艾麗希終于有些繃不住,她偏過頭,用手撐住額角,在心裏默默地說:謝謝您,謝謝您曾給過我真誠的關懷……
想到這裏,她突然睜眼,開口道:“等一下!”
她沒有去看大神官夫人那張喜悅滿溢的面孔,而是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瓢冷水。
“您的莊園裏豢養的那些卡,名義上是仆人,實則是奴隸。”
“回到您的莊園,讓他們成為平民身份的雇工,改善他們的待遇,否則大神官和您就等着來自王宮的處分吧。”
大神官夫人的喜色倏忽散去,瞬間只剩一臉茫然。
大神官的莊園裏豢養奴仆,并随意決定他們的生死,這确實不符合王國的法度,但卻屬于民不舉王不究的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沒想到第一王妃竟會在這樣的小事上做文章。
大神官夫人像是失了魂一樣,慢慢地向外走。她的腰似乎迅速地彎下去,整個人似乎再也無法支撐似的。
艾麗希飛快地給烏拉尼娅使了個眼神,烏拉尼娅則一直在等艾麗希信號,一見到,貼身侍女趕緊從後追上大神官夫人,不由分說,将她扶起,緩步陪着,将她送出王宮去。
一時南娜從寝殿外進來,一臉唏噓的表情。
侍女長用男人般粗豪的嗓音問艾麗希:“真的一定要這樣嗎?”
艾麗希這時候已經叫人把大神官夫人事先準備好的瓦罐鴿子湯送來,無比珍惜地舀了一勺,送進口中,一邊喝一邊品味,心裏正無比感慨:這麽好喝的湯以後竟然喝不到了。
但聽見南娜這麽問,艾麗希只能回答:“長痛不如短痛。等到法老回來……大神官夫人就會明白了,這樣對她比較好。”
她極少極少稱呼大神官夫人為阿媽,那是因為穿書之前經歷的影響,她的心裏根本就沒有屬于母親的這個位置。
但就在剛才,大神官夫人放下全部的身段尊嚴,向侍女道歉并自打耳光的時候,艾麗希突然有那麽一點點觸動:母愛……真的這麽偉大,随時随地可以卑微到塵埃裏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她絕對懷疑自己是否可以真正成為一名合格的母親。
“準備得怎麽樣了?”
艾麗希問南娜。
“只能說大致有些眉目。”
此前艾麗希在嗜睡期,就将不少在孟菲斯的事務都交給了南娜打理。戰神眷者終日在外忙碌,将王宮交給了烏拉尼娅等人。
南娜記性甚好,将艾麗希交給她辦的每一件事都彙報了一遍進度。末了又問:“小姐,你要見的那些人,從明日就開始見嗎?”
艾麗希想了想,果斷說:“從今日就開始見。”
她命南娜準備好了王船,召集了可靠的水手隊伍,備齊物資,随時準備出發。
此外,艾麗希也打算召見孟菲斯城裏的一些貴族、官員、大商人、重要人物……
說不上什麽目的,只是打算了解他們的心性和特點,順便混個臉熟。
另外她還有些人是要重點囑咐的,比如薩沙和塔巴克這樣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所有這些事,她需要趕在法老提洛斯和她的哥哥索蘭回到孟菲斯之前完成。
鑒于提洛斯和索蘭已經從塔尼斯動身,艾麗希理所當然地加快進度。
好在她已經告別了嗜睡症,如今能夠以十二分的精力投入工作,各項事務的進度都推得很快。
除了這些日常事務之外,艾麗希和神符尤米爾合作,設計了一套咒法,是專供她登入和登出荷魯斯之眼使用的。
由神符尤米爾挑選了一件具有少量神力的特殊材料,艾麗希請匠人把它雕琢成為一邊開口的立方體,在立方體內側繪制荷魯斯之眼和六邊形,只有普通護身符的大小,拴上銅鏈以後可以随身佩戴。
使用起來也很簡單,艾麗希只要找到一個可供坐卧的地方坐下或者平躺。
然後默念指向咒語就能随時登入她想要抵達的地點,她的靈體就能通過荷魯斯之眼,在這世上不同的地點之間,甚至在不同的夢境之間自由穿梭。
這樣,艾麗希事實上就不再需要某個特定的房間來使用荷魯斯之眼。
但是,她登入荷魯斯之眼之後的安保工作顯然也成為最重要的工作。
艾麗希選擇向她最信任的侍女長南娜,透露了荷魯斯之眼的全部特殊。
而向已經略看出稍許端倪的貼身侍女烏拉尼娅透露了一部分不涉及阿蘇特的重要信息。
這兩位在以後的日子裏,将負責在艾麗希的靈體短暫離開身體的時候,好好守護她的身體。
在這段時間裏,艾麗希每天晚上睡前的必修課是通過荷魯斯之眼,了解一下法老提洛斯和大将軍索蘭的動向。
她把王宮裏珍藏的紙莎草地圖都翻了出來,提洛斯和索蘭每經過一個諾姆,她就在地圖上打卡。
她的猜測是,索蘭将以法老巡視各諾姆為由,帶提洛斯前往已被邊境軍控住住的那些諾姆,并脅迫提洛斯在各諾姆作出承諾,以安撫邊境軍和各諾姆。
在此之後,索蘭就将與提洛斯一道,返回王都孟菲斯,在這裏,提洛斯将完成一系列祭祀儀式,在神廟裏确認索蘭在那幾個諾姆所獲得的權力,也就是将生米煮成熟飯。
此外,艾麗希還猜測法老不會那麽坐以待斃。而是會想辦法在回到孟菲斯之前與索蘭決戰——
但是無論她如何暗中觀察提洛斯,都看不出這位年輕的法老究竟有什麽法子能夠鹹魚翻身,能從如此巨大的劣勢中一舉翻盤。
正當艾麗希忙于離開孟菲斯前的準備工作,也忙于跟蹤法老和大哥的行程時,塔尼斯傳來了重要的信號。
碧歐拉向她發來祈禱:“偉大的阿蒙神啊,我似乎……我似乎探聽到了一點時間之石的線索。”
塔尼斯,碧歐拉的住處。
這位少女的居所在短短幾天之內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暫時駐紮在這座貿易城市的邊境軍已經迅速撤走。駐地附近由商戶們自發搭建了新的簡易棚子作為商鋪,以彌補上次失火而造成的損失。
碧歐拉所居住的營帳不再有衆多守衛沒日沒夜地看管。
相反,以雷恩為首的邊境軍大兵們,在少女所住的營帳外,圍了一圈木制的栅欄,并在栅欄內挖了一眼清水井。然後就将這座營帳棄之不管了。
一小片土地、木栅欄、水井,再加上原先那座營帳,這就是碧歐拉在短時間之內能所獲得的所有生活設施了。
完成了這項工作之後,雷恩帶領他麾下所剩不多的士兵在塔尼斯轉了一圈,将市場附近住着一位身負詛咒的少女這件事向所有塔尼斯的居民都宣傳了一遍。
雷恩的宣傳重點是:後果自負——任何人不經允許,觸碰那名外族少女的身體。
因而出現了任何異變和死亡的情況,都後果自負,邊境軍對此概不負責。
按說,碧歐拉所住的營帳應該成為禁地。
但因為士兵們的宣傳指向非常明确,觸碰那名少女,才會觸發詛咒。
一時間竟然有很多好奇人士跑到碧歐拉的住處附近參觀,并且嘗試與碧歐拉搭話。
碧歐拉的營帳外變得總是很熱鬧。
而雷恩每次經過時,都聽見有人在問:“美麗的小姐啊,是哪個天殺的在你身上下了這麽狠毒的詛咒。”
每到這時,雷恩都會一臉扭曲地把人都給轟走。
但是一而再再而三,雷恩自己也明白了——在卡圖盧斯的死亡這件事上,碧歐拉是沒有責任的。
應當擔負責任的雙方,一是在她身上設下禁锢的大将軍索蘭,二是無視這種禁锢想要把人帶走的法老。
在整個事件中,碧歐拉和死去的卡圖盧斯一樣,都是受害者。
此外,碧歐拉還不得不接受詛咒延長至一年的厄運。她卻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努力地獨自在此生活。
雷恩越想到這裏,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作為一名忠誠的士兵,不可能認為統帥自己的将軍和一向為之效忠的王是有錯的。
在這種糾結與矛盾之下,雷恩越來越傾向于時不時地帶給碧歐拉一點補償,帶給她一點美味的吃食,或者帶幾個大兵去幫她做一點必要的粗活,打水、劈柴、修整草地之類。
随後雷恩立即發現,沒有守衛照料日常起居,沒人幫她幹活的這些日子裏,碧歐拉的日子過得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
她有錢……
碧歐拉身上帶着好幾枚金瓜子,這種珍貴的物品通常都應用在大宗物品的交易中。比如成堆的小麥、數十桶葡萄酒或者上百桶啤酒時才會用到。
碧歐拉站在木栅欄的內側,托着一枚金瓜子,請來了整個市場最德高望重的金匠辨認了金瓜子的成色,并以這枚金瓜子換來了某一座面包房在未來一年內每天為她供應所需要的面包。
雷恩心想:……傻子!
看着女孩兒苗條的小身板,她就是吃一輩子的面包,也用不了一枚金瓜子呀。
再說碧歐拉住在栅欄裏,和塔尼斯的居民們約定了她不會邁出栅欄一步。
萬一面包房老板拿着這枚金瓜子逃離塔尼斯,甚至不用逃離塔尼斯,只要搬到市場的另一頭,碧歐拉也拿他無可奈何。
誰知與雷恩的猜想相左,自從約定的這天開始,面包房老板就每天規規矩矩地給碧歐拉送面包,風雨無阻,而且每天都會站在栅欄外和碧歐拉交談一會兒。
再到後來,這老板除了面包之外,竟然會額外再給碧歐拉送來不少物資,新鮮的水果、禽蛋、牛羊奶……
甚至還送來了不少花種草種,由碧歐拉種植在她的營帳周圍。幾天之內,栅欄之內就氣象一新了。
少女在營帳裏的獨居生活,比人們想象得要更為滋潤。
而那座面包房一樣供應着雷恩等留在塔尼斯的邊境軍們飲食。
幾天一過,雷恩發現,這面包房的生意正在迅速地轉好,面包房老板整日笑呵呵地站在用磚頭和陶泥砌起的面包爐旁邊忙碌。
又過了幾天,面包房的老板甚至把那枚金瓜子給碧歐拉退了回來。
碧歐拉再三推卻,面包房老板卻表示他已經得到了很多,這麽貴重的報酬,他真的不敢收。
“小姐,您這幾天的指點,讓我每天多賺的錢,已經足夠支付您每天食物的開銷了。再讓我收這麽貴重的報酬叫我怎麽好意思?”
雷恩臉上一僵,心想這小姑娘究竟有什麽魔力,竟能驅使那麽多人為她心甘情願地做事。
他可不知道,碧歐拉在他離開之後,壓低聲音問面包房老板:“大叔,拜托您打聽的事,有點眉目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