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法老與大将軍所在的棋牌室,位于金字塔塔身高處約三分之二的位置。

此刻室外天風鼓蕩,将索蘭的黑發向後揚起。索蘭在風中搖搖晃晃,似乎随時能摔倒。

“這就是王的賽尼特棋。”

法老的聲音在索蘭背後響起。

“想要分享王的權柄,就必須接受這盤棋的考驗。”

“将你所有的力量,和王所有的力量,全部押上同一副棋盤,一局定勝負。”

說話之間,法老來到索蘭身邊,站定,身形板正,如同一尊優雅的塑像,與滿面驚愕,牙齒上下格格打戰的索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艾麗希心想:難怪法老一再提醒,确認索蘭不會反悔。

早知道是這種棋,索蘭一定不會下的。

她在心裏暗暗嘆息:法老果然是贏在了信息不對稱上。對于王者之棋這樣的特殊物品,索蘭沒有任何了解,提洛斯卻對此門清。

可以這麽說,就在這盒賽尼特棋打開的那一刻,索蘭就已經輸了。

又或者,在法老言語相激,誘使索蘭答應與他下這一盤棋時,法老已經勝券在握。

在法老與大将軍的共同注視之下,金字塔腳下碩大的棋盤中,一組由民伕們組成的棋子,已經完成了對邊境軍棋子的第一次襲擊。沙漠色服飾的士兵紛紛倒下,被從棋盤中拖出,棄置在一邊。

索蘭忽然意識到什麽,大聲指着地面上聚成一團一團的棋子,說:“這不可能!”

風聲劇烈,幾乎将索蘭剛說出口的話卷走。

但法老還是聽見了,并且淡然反問:“有什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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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是兵強馬壯,所向披靡的邊境軍——”

“怎可能,怎可能打不過一群修築陵墓的民伕?”

索蘭氣不過。

法老淡然回應索蘭的質疑:“你忘了,這是一局棋——”

“他們只是這副棋盤上所有的棋子。”

“無論是民伕,還是精銳的邊境軍,我們雙方能做的,只是把各自的所有力量推上棋盤,他們對陣時的輸贏,都以棋盤上的勝負決定。”

“你的邊境軍縱然實力強大,可萬一你棋差一着,他們縱使再精銳也只會一敗塗地——”

“索蘭……”提洛斯溫和地提醒,“你身為大将軍,帶兵在邊境征伐數年,這個道理你不可能不懂。”

索蘭被法老說得啞口無言,他眼中滿含痛惜,望着被從棋盤上清理出去的邊境軍戰士,似乎想起了曾親身經歷的無數戰役——

的确,一招決策失誤,除了付出人員上的巨大代價之外,這種失誤是很難由個體的強悍武力彌補的。

“在王的棋盤上,這些力量都不再是個體,他們只是力量。一切驅動力都在于你如何推動這些棋子前進,如何攻擊與防禦。”

“更何況……”說到這裏法老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我的每一枚棋子在人數上都數倍于你,從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勢均力敵吧。”

索蘭這才留意到,雖然金字塔腳下的棋子數量相等,但是法老的民伕棋子,人數明顯要比索蘭的多很多,土褐色的棋子看起來要比沙漠色的棋子更大一些。

在法老的陵墓修建工地服役的民伕。雖然遠沒有索蘭的大軍來得精銳,可要他們真的以多為勝,一擁而上,确實也可能和邊境軍勢均力敵。

“事已至此,你我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地下完這一盤棋,為整個埃及決出勝負。”

法老的嘆息聲裏明顯帶有幾分不舍與惋惜。但是他馬上雙眉一軒,振作精神,對索蘭說:“走吧,讓我們就此決定埃及的命運。”

法老提洛斯與大将軍索蘭都沒有留意到浮現在金字塔表面的艾麗希——除了在夢中,他們都看不見艾麗希的靈體。

艾麗希聽了法老的話,暗自低頭咀嚼:法老說事已至此是什麽意思,是說這局棋一旦開始,就必須走完,不能中途停止?中途停止反而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居高臨下地望着那一大群活人聚集而成的棋子,艾麗希不由得也心生寒意。

确實,站在這樣的高度俯視,每個人都變成了螞蟻一般的小點,他們的喊殺聲、慘嚎聲、哭聲,也變得如此遙遠。

執棋者因此變得冷漠。

索蘭還好些,畢竟他與邊境軍曾經朝夕相處,彼此扶持,宛若手足。

站在高處看見他的棋子被清除出棋盤,索蘭臉上肌肉抽動,仿佛被對手一劍刺中般疼痛。

反觀提洛斯,法老雖然将他所有的力量都推上棋局,但這些棋子都只是為他這位法老修築陵寝的民伕。

事實上,修築陵寝的民伕每年都有大量的傷亡,過勞與疾病是主因。但是修建過程中發生的事故也導致了不少人員損失。

然而這些人員的損失,對于法老而言,一向都只是紙面上的數字而已。

因此,面對這一場真實較量的賽尼特棋局,艾麗希認為,法老天然就占據了心理上的優勢。

因為他能夠抛卻對于棋子的眷戀,純粹從戰術的角度下棋,在關鍵時候勇于棄子。

當然,索蘭出于對他那些下屬的深厚感情,肯定也會全力以赴,沒準能夠突出奇招,也說不定。

但是艾麗希沒有再去關心法老與大将軍正在進行的桌游,也沒有登出荷魯斯之眼。

此刻,她突然做出了一個極其冒險的舉動。如果碧歐拉或者是森穆特在此刻看見她如此,一定會吓一大跳,驚呼出聲——

艾麗希的靈體直接縱出宏偉金字塔的巨石表面,沿着塔身的斜坡飛速向下。

她的靈體遠比身體輕盈,在無遮無攔的半空中像鳥兒般行動自由。

艾麗希迅速俯沖至金字塔塔基附近,然後開始集中意念,調整她靈體的形态,極其細微的風阻讓她的靈體迅速慢下來,并且穩穩地落到地面上。

金字塔跟前的廣闊平原上,竟然一片死寂,此前的呼喝聲、打鬥聲、傷者的呼痛聲……一切都無法耳聞。

在落地的一瞬間,艾麗希只能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禿鹫越過金字塔尖時的凄厲鳴叫,還有她自己的心跳。

艾麗希揚起頭,眼前已經無法見到宏大棋盤的全貌,也見不到聚成一團一團的棋子。

她只能見到烏壓壓的人群——都是一樣的埃及人,按照服色分為索蘭的邊境軍和提洛斯的民伕隊。

在艾麗希看來,這些人并沒有區別——

他們每一個都表情麻木,僵直地立在原地。

作為棋子的士兵和民伕們,此刻都像是一座座不言不動的雕塑,沒有任何自主的意識與生命,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問問題,沒有人對自己的未來有任何能力去質疑。

他們就是棋子,是權術創造出來的血肉機器。

這種寂靜只維持了片刻。

忽然,艾麗希耳邊響起尖嘯,她瞬間感到劇烈的頭疼,然後又馬上消失了。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她的腦電波在片刻之間被幹擾,随後馬上複原。

随即灰塵揚起,她身邊的棋子們開始移動。

艾麗希立即明白——金字塔上的法老和大将軍,終于又開始了他們的對弈。

邊境軍移動之後,再次遇上了民伕隊的襲擊。

這次艾麗希是在地面上目睹雙方的戰鬥——這戰鬥和傳統戰争中并無區別,人們手持兵器:邊境軍是刀是劍是長矛。而民伕手裏是大棒、鐵錘、鑿出了千千萬萬塊巨石的石鑿子。

戰場不再安靜,人們張開口,盡全力發出吶喊,向面前他們的敵人撲去,并在相遇的那一瞬間盡可能發起攻擊。

失利的竟依舊是索蘭的邊境軍。

目睹這一切,艾麗希終于明白法老所說的——這個戰場上并沒有所謂的個體。

即使再骁勇善戰的士兵,在他們作為棋子的時候,也完全無法對抗迎面推進的普通民伕。

他們手中的刀劍無法擊中對手,相反,那些大棒、鐵錘與鑿子,正正地擊中他們的頭頂、胸前、要害……

身穿沙漠色袍服的身軀一個接着一個倒地。

兵刃互斫聲、慘嚎聲漸漸停止。

待到邊境軍倒下整整一大片時,那些表情麻木而冷硬的民伕們,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大棒、錘子和鑿子,開始從棋盤中清理邊境軍的遺體。

艾麗希看着那些邊境軍被一個一個地擡出棋盤,并被整齊地擺放在地面上。

他們的身體被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依舊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宛若棋子的圖形。

四周又重歸短暫的安靜——

沒過多久,這片宏大的棋盤上,又有一枚棋子開始再次移動。

下一個回合,遭到攻擊并失利的是法老的民伕隊。

這一次,艾麗希看見邊境軍們板着面孔,将躺了一地的民伕們一個一個地擡出來,堆在一旁,形成新的犧牲棋子。

這些士兵會經過他們的同袍——平躺在地面上一動不動,仿佛早已喪失了生命的同袍們。艾麗希留心觀察,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有任何觸動。

他們臉上只有木然與平靜,似乎早已認命——

他們天生就只是士兵與平民,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遠離了屬于王者與權貴的命運。

艾麗希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查看那些躺倒在地面上的棋子們。

這些人,都是在相互攻擊的過程中失去了生命嗎?

但出奇的是,他們的身上根本找不到明顯的傷口,沒有一個人死于外傷。

就算艾麗希已有能力開始應用縫合這一類治療性質的咒法,也沒法幫助他們。

再看他們的面孔,艾麗希只想到兩個字——邪咒。

無論是倒下的邊境軍還是民伕,他們都像是被瞬間做成了木乃伊——

他們都睜大着眼,似乎保存着最後一刻的意識。但他們都面頰凹陷幹癟,似乎失去了身體裏的大部分水分。

屬于法老的賽尼特棋,竟然有這樣類似邪咒的功效,将被犧牲的棋子們都變成接近幹屍的狀态。

這令艾麗希想起了神符尤米爾和阿努比斯神使都向她提示過的一件事——在很久以前,力量就是力量,是沒有正邪之分的。

法老的賽尼特棋,也許就是那時候留下的特殊物品。

目睹這副場景,目睹一個個好端端的生命被操縱、被使用……

最終成為大片大片倒伏在地面的木乃伊,像是瞬間被收割的蘆葦或者紙莎草。

艾麗希忍不住想要把提洛斯和索蘭從那高高在上的棋室裏揪出來,逼迫他們看看眼前:

你們難道真的狠得下心?

她偶爾會假想自己是這個國家的君主——她的國度,勢必完全建立在這個國家的人之上。有人才會有國家。

在生命這件事上她估計會比最摳門的守財奴更加摳門,她不想損失任何一點有生力量。

因此也格外不能容忍法老與大将軍以這種方式進行所謂的對決。

她抱着能救一個是一個的心态,俯身去查看附近身邊每一個木乃伊的狀态,很快發現他們或多或少還保留了一點點生機,都沒有完全被剝奪生命,可是也差得不遠了。

艾麗希不清楚他們是否會在整個棋局完全結束時,徹底被剝奪生命。但她猜測很有這個可能。

就在她用靈體的視線掃視面前的棋子們時,她忽然留意到了一道眼光——

那是一個身穿民伕服色的年輕人,古銅色肌膚,長方形臉龐,長相相當樸實,頭發大約是為了易于勞作而被剃成了類似寸頭的發式。

他有一雙深棕色的眼睛,此刻因為賽尼特棋所造成的影響,雙眼突出,顯得格外痛苦。

他似乎是唯一一個依舊擁有自己意識的棋子,此刻才有這可能與艾麗希對視。

當然,能與艾麗希的靈體對視,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特異,在這個世界裏目前只有碧歐拉與森穆特能夠做到——或許可以再加上一個赫梯王子卡爾夏,但他必須依靠角色之門。

因此,艾麗希觸及這道眼光時,竟然也吓了一跳。

見到艾麗希的眼神,這年輕人的雙眼登時發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似乎想要使勁,想要開口說話,想要求援……

但是他都做不到。

而她,眼睜睜地看着他眼中的光彩一點一點消失。年輕人眼中的希望被痛苦所取代。

最終連這痛苦也完全消失,一切歸于永恒的平靜。年輕人的深棕色眼眸變得宛若一對漂亮而有光澤的琥珀,卻失去了其中所有的靈魂。

艾麗希親眼目睹了一枚生命的消散。

她忽然轉身,靈體迅速越過那面龐大的棋盤,向金字塔的塔基靠近。

她抵達塔基之後,想要沿原路返回,卻發現她的靈體向下俯沖很快,爬金字塔确實還需要費一點功夫。

艾麗希靈機一動,果斷從荷魯斯之眼裏直接登出,順便還向南娜打了個招呼,然後重新登入。

下一秒,她的面孔再次浮現于法老的棋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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