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索蘭被斯芬克斯的一道眼光直接撂倒,他的坐騎也被這道視線所含的威力所懾,瑟瑟發抖,四腿發軟,連站都站不起來。

斯芬克斯卻見法老已經離開,正在向高大金字塔靠近,不再與它對答,頓時雙眼一合——

它雙眼中的那道光芒随之消失不見了,石像與金字塔周圍越來越黯淡的景物迅速融為一體。

索蘭奮力從石像面前的柔軟地面上一躍而起,憤憤不平地沖着它大喊一聲:“斯芬克斯——”

你這勢利眼的家夥!

沒有動靜——

石像沒有動作,也不發出聲音。

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就像是索蘭的夢境一般,在現實中從未真正存在。

索蘭咬牙切齒,奮力跺了幾腳,又在斯芬克斯石像面前跳了幾跳,試圖跳到和斯芬克斯雙眼平齊的高度。但事實上這只讓他看起來很滑稽,像一只跳來跳去的猴子。

終于,索蘭不再難為自己,他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縱然是為下埃及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将軍,只要不是法老,他就根本沒有令石像睜開眼的資格。

而這對法老提洛斯來說,這卻只是輕描淡寫打個招呼的事。

一時間索蘭心內微微發寒:法老……在人間行走的神,果然擁有與衆不同的位格與力量。

但提洛斯和他索蘭一樣,也是個擁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只是因為投了個好胎,就輕輕松松擁有了一切。

索蘭回想自己經歷了那樣凄慘而孤獨的童年,又在沙場不要命地征戰殺伐那麽久,才勉強有了今天的成就——

原本他覺得自己能夠帶領邊境軍,從法老手裏搶走下埃及的幾個諾姆,已經走到人臣中的極致了。

可見過斯芬克斯之後,又覺得自己付出良多,卻依舊要被與生俱來這幾個字打倒,實在是心意難平,不甘心。

Advertisement

此刻孟菲斯就在大河的另一側,距離吉薩也不過七八天的路程。

索蘭已經走到這一步,總要保住他已經得到的。他最不願的,就是自己前功盡棄,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于是大将軍壓制住心中所有憤憤不平,就像從未見過睜眼的斯芬克斯一樣,面部表情一切如常,邁步來到法老提洛斯身旁。

這時夕陽已經完全沒入地平線以下,夜風在幾座大金字塔之間來回鼓蕩,風聲宛若如泣如訴的歌聲。

索蘭麾下的士兵早已點燃了松枝火把,這時縱馬趕來,将火把送給法老和大将軍。

同時有人趕去将索蘭的坐騎從斯芬克斯像跟前牽走,那匹原本趾高氣揚的盛年公馬此刻像是受過一場劇烈的驚吓,渾身都是冷汗,走起路來一步一個響鼻,比營中最老邁的坐騎還慢。

索蘭從屬下手中接過火把,高舉過頭頂,一步一步走向法老提洛斯。

火光搖曳中,他依稀見到提洛斯立在大金字塔塔基處的一塊巨石發呆。

“這,這竟然是……”

索蘭湊過去,幫助提洛斯将眼前的景物照亮——

只見那枚巨石上,竟然畫了好幾個圖形。

圖形是用尖利的石頭在金字塔塔身上畫出來的,筆劃粗糙,但大略可以看出是畫了四個人,兩個成年人兩個孩子,還有一匹不知是馬,還是牛,又或者是駱駝的生物。

畫中人物帶着坐騎,排成一列,面前是幾個尖角,模拟着金字塔的塔尖。

這畫面雖然粗糙,但是筆致活潑,從人物和景物中自然而然透出一股靈氣。

面對這幅畫作,提洛斯的臉孔相當扭曲,而且索蘭能夠聽見他在磨牙。這位法老喃喃地說:“上埃及,上埃及來的人……”

索蘭頓時留意到這幅畫面的一角畫着一朵百合花。

百合花是上埃及的象征,就像紙莎草是下埃及的象征一樣。

于是索蘭斟酌着開口,猜測道:“這大約是上埃及的人前來朝拜先王的陵寝,在這裏畫下這個标記,表示他們來過。”

提洛斯卻突然暴怒:“上埃及那幾個諾姆算什麽東西?卑賤的臣子前來參拜先王的時候,竟然還敢在先王的陵寝表面留下印記?”

法老被索蘭所脅迫所控制,一直沒有失态與怨言,此刻突然見到金字塔上的塗畫,卻怒不可遏。

索蘭聽見提洛斯的牢騷,心裏卻突然開始得意。

這點印記來自于人,來自于最普通的人①。

索蘭似乎意識到:縱使是先代法老留下的遺跡,普通人也能夠對其施加影響,他們可以在金字塔的基石上随意塗畫——這或許意味着神明們留下的力量正在減弱。

長此以往,是否會有一天法老将不再成其為神,而是由像他索蘭這樣的普通人,來掌控這個世界。

索蘭低徊不已的心境,瞬時又被大幅提振。

提洛斯對身邊大将軍的起伏心意似乎絲毫不察,此刻緊緊咬着牙道:“王發誓,王要追查到底,在先王陵寝上随意圖畫的人必将付出應有的代價。”

索蘭在一旁幽幽潑了一陶罐涼水:“您還是等回到孟菲斯,完成對各位神明的祭祀之後,再追究這件事吧。”

提洛斯頓時無語。

法老回到孟菲斯向各位神明祭祀,是出于索蘭的要求,這中典禮将着坐實邊境軍對下埃及那幾個諾姆的控制,意味提洛斯的權柄正式被索蘭分享。

和這等大事相比,追究金字塔表面的亂塗亂畫,确實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索蘭說完,提洛斯一時竟無法答話,只能借着已轉身離去的索蘭手中火把的那一點光線,繼續盯着牆壁上的塗鴉。

然而轉身離去的索蘭并沒有留意,提洛斯面前的金字塔塔基,幾枚碩大無比的巨石之間整整齊齊地壘着條石——其中一條,似乎被人抽出來,又放回去過。

索蘭沒走出多遠,提洛斯已經從他身後趕上。

法老問大将軍:“今夜就在這裏紮營歇宿嗎?”

索蘭的大軍就是有這中本事,無論是什麽樣的地形條件,都能由他們就地搭建營地,讓大将軍和法老休息得舒舒服服。

但索蘭搖了搖頭:“陛下還是請先上馬吧。這附近有好幾個修築金字塔的民伕與匠人村落,還有督造官員留下的現成房舍。略加收拾就可以休息。”

提洛斯嗯了一聲,似乎同意得比較勉強。

但事實上,當火把移開,他的臉隐藏于昏暗的暮色中時,提洛斯情不自禁地揚起唇角,終于流露出幾分自如的笑容。

似乎提洛斯已有把握——他就要贏了。

艾麗希在孟菲斯王宮裏繪制出了一副索蘭與提洛斯的行蹤圖。

她把每天追蹤這兩位時記下的地點在王宮裏保存的下埃及地圖上标出,串聯在一起,連出一幅王與大将軍的行蹤圖。

這幅地圖始于塔尼斯,終點落于吉薩。

看到吉薩這個地面,艾麗希頓時想起了此前她與皇家司庫裏的人交談時發現的一件事,立即命人去傳召塔巴克和伊阿古來。

經過這段時間的學習,塔巴克他們對皇家司庫的運作已經擁有很深的了解,對書記官們記賬的內容與方法也都摸清,皇家司庫對他們已無秘密可言。

而伊阿古如今也早已服服帖帖的,在艾麗希面前不敢有半點脾氣。

“兩位,我記得你們上次提過,王在吉薩附近常駐了民伕與工匠,要為王修建陵墓。”艾麗希也不寒暄,直接開口詢問。

她還記得,為了這個,孟菲斯每年要向吉薩撥去大量的糧食,用以支持民伕與工匠的日常用度。

修建王陵這件事并不奇怪,埃及法老大多在剛剛即位的時候,就開始着手為自己營建陵墓。

出于他們對死後生活的重視,法老們會将大量的時間花在陵墓的選址、設計和修造上。即便如此,很多時候陵墓也未必能趕在他們還在世的時候完工。

比如艾麗希造訪過的女法老尼托克莉斯的地下陵墓,應當是女王還是公主的時候,就由女王的父親為尼托克莉斯開始修建陵墓了。

但令艾麗希感到出奇的是,如果皇家司庫所記錄的那個賬目數字是真實的,這意味着現在在吉薩,為法老修葺陵墓的,是一支龐大到令人咋舌的民伕隊。

于是艾麗希将塔巴克和伊阿古同時叫來,向他們詢問:“送到吉薩的糧食與物品,數字核實過了嗎?”

她疑心諾姆虛報數字,或者是書記官們手下留情,藏了讓人克扣的空間。

誰知塔巴克和伊阿古都一起點頭,都說是核實過,确實是這麽個數字。

伊阿古還做出一副挖心掏肺的模樣,表白說絕不敢欺瞞第一王妃。

艾麗希低頭思索片刻,伸手扶了扶腰,開口問:“那麽,在吉薩為王修建王陵的,究竟有多少人?”

伊阿古看起來對此非常了解,果斷報出一個數字。

艾麗希定定地盯着伊阿古盯了半晌,令後者擔心地回憶起自己進王宮之前沒有洗濯胡子,是不是現在胡子上還挂着早上吃東西時的痕跡。

卻見王妃扶着貼身侍女起身,轉身就走,連吩咐他們出宮的話都沒說。

艾麗希只讓他們聽見了一句:“南娜,趕緊随我來——”

腳步便消失在王庭的重重宮室裏,只留塔巴克和伊阿古兩人坐在原地發愣。

“法老已經想到對付大将軍的辦法了。”

艾麗希把自己的猜測告訴南娜。

南娜:“狗……”

戰神眷者連忙把法老兩個字吞回去。

艾麗希無所謂地接上一句,“索蘭也算不上什麽好東西。”

“但是我急需看一看吉薩那邊是什麽情況。”

她帶南娜進入寝殿,安全自然由這位戰神眷者全權負責。随即登入荷魯斯之眼,指向法老提洛斯。

現在看起來,提洛斯與索蘭的對決,将地點選在了吉薩。

按照神符尤米爾向她透露的信息,埃及的歷代法老都會把一些重要的物品隐藏在金字塔裏,需要使用的時候法老可以借口祭祀先王,去金字塔取出。

提洛斯選中這個地點與時機,很大概率将使用擁有神力遺留的神奇物品。

但索蘭竟那麽容易上鈎,答應與法老對決嗎?

她對大将軍索蘭并無特別的好感。甚至不太樂意管這位叫哥哥。

但是她很清楚:在下埃及,她需要能有一人能夠勉強抗衡法老,幫她暫時牽制住提洛斯。

這個人除了索蘭之外再沒有其他人選。

雖然索蘭這人私心過重,才具又有限,在原書各位優秀男配中實在算是比較菜的類型。

但是他的實力不至于過強到直接簒了提洛斯的位,不至于造成整個埃及的即刻動蕩。

索蘭只能以邊境軍的力量,幾個諾姆幾個諾姆地與提洛斯對抗——這正是艾麗希需要的。

另外艾麗希也很想知道,法老壓箱底的手段是什麽。

自從穿書至今,艾麗希只見識過優柔寡斷、左右搖擺、為情所困的法老——

但是提洛斯作為法老血脈的傳承,一定還有沒在艾麗希面前展示過的本事。

而且,此刻面對咄咄逼人的索蘭,退縮到了孟菲斯附近的提洛斯,也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

他勢必要反擊——因為他是原書中的男主啊!

艾麗希帶着幾分對原書男主的恨鐵不成鋼,登入荷魯斯之眼,這次她從一面石牆表面悄無聲息地浮出,面前剛好是面對面坐着的提洛斯與索蘭。

他們所在的這個空間,是個條件簡陋的屋子。

屋內四壁都是平整的石牆,灰色厚重的石牆令艾麗希回想起剛剛穿書時待過的防腐者作坊——但是這裏的牆有牆縫,不是從山中完整鑿出的密室。

另外,艾麗希注意到屋頂有一面是斜坡,在那一面開了一個巨大的窗戶。

提洛斯與索蘭腳下的地板向外延伸,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室外的平臺。

風呼呼地灌入,偶爾将提洛斯與索蘭兩人的黑發各自揚起,令艾麗希難免聯想:這裏難不成還是在高處?

提洛斯與索蘭面對面坐着,他們兩人坐在同一張石桌跟前,各自坐在面對面的高背椅上,椅子也是石制的。

艾麗希悄無聲息地低頭,能看見桌面上擺着一件東西,看起來好眼熟——

賽尼特棋……

埃及王宮裏最常見的桌游。

艾麗希不久前才和侍女們玩過,享受了一回在棋盤上大殺四方的快樂。

可是現在,提洛斯與索蘭,這是要以一局棋決勝負嗎?

“大将軍,在這副棋的棋盒打開之前,你還有最後一次拒絕的機會。”

提洛斯聲音穩健得如同金字塔的基石一般。

“陛下,您在整個邊境軍面前說了那樣的話,我不可能不應戰。”

索蘭緊緊盯着提洛斯。他神色凜然,但只要仔細觀察,就可以看到他面部緊繃,略帶少許緊張,時不時溜一眼面前石桌上的棋盤。

身為狂将軍,身經百戰未嘗一敗,以勇武著稱于世的索蘭,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他不可能拒絕法老這一局棋的要求。

“你确定可以承擔一切後果?”

“一局棋而已!”

索蘭哈哈一聲笑。

提洛斯看見索蘭點頭之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随即他低頭望向面前的棋盤,伸出手,迅速抽出了盛放賽尼特棋的棋盒。

艾麗希留神細看,只見這副賽尼特棋從外觀上來看,并沒有什麽特別,只是這棋盤比孟菲斯王宮裏的那一副更寬略寬,表面棋盤也不再是橫三縱十的方格棋盤,而是改成了橫五縱十。

這一次,即便沒有神符尤米爾在身邊,艾麗希的靈體也感覺到了這副棋盤的特異之處——隐隐約約的能量,随着棋盒的打開,迅速向外漫溢。

艾麗希斷定這是一枚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棋盤。但因為不是護身符,而且不曾直接接觸。所以她暫時無法确知這件物品究竟有什麽功用。

但她能夠确定的一點是,法老已經把自己的命運與前程,都押在了這副棋盤上。

索蘭面對這副棋盤,緊張得口幹舌燥,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法老卻鎮定自若地取出四枚用來擲點的小木棍,全部遞給索蘭。他柔聲說:“放心,這将是一場絕對公平的對決。”

“屬于法老的一切特權,在這一局開始的那一刻都會被摒卻。”

“此刻我與你一樣,都是活在這個世上的普通人。”

“你帶着你所有的,我帶着我所有的,我們以一局棋定勝負,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索蘭,這不正是你想要的?”

聽到這裏,索蘭點了點頭,伸手抓住了那四枚木棍,伸手擲出。

接着是提洛斯,他也擲出了點數。兩人的點數比較之後,決定索蘭先行,提洛斯後手。

不用他們動手,棋盒裏的棋子這時全部自行飛出,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對陣雙方的手邊。

“已經沒有反悔的可能了。”

提洛斯伸出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法老反反複複地提示不可反悔,這極大地勾起了艾麗希的好奇心。

她看見索蘭落子,接着是提洛斯。

這時索蘭大約已經察覺不對,頻頻回頭,向他們二人所面對的那座巨大、空曠的窗口,通向外界的平臺忘去。

艾麗希也凝神細聽,她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人聲,極遙遠的人聲。

兩人又各擲了一次木棍,開始走子。這次索蘭的運氣不大好,一枚棋子被提洛斯的棋子一撞,被擠得退了一格。

窗外的噪聲陡然變得異常響亮,交雜着無數人聲吶喊。艾麗希清楚看見索蘭變得毫無血色,丢下手中的棋子和小木棍,轉身立即沖了出去。

艾麗希果斷選擇登出,觀測位置不好,她就立即選擇換個目标再登。

這次她登入時心中默念索蘭。因此浮出時用的是觀察索蘭時的視角。

果不其然,她浮現的位置是在索蘭身後,眼前一下子開朗,而耳邊風聲獵獵——此前的預計沒有錯,她确實來到了戶外,而且是在高處。

但艾麗希馬上就和索蘭一樣,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此刻的索蘭,身處的位置是在吉薩三座大金字塔某一座的塔身上。

因為位置夠高,索蘭和艾麗希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地面上的情況。

金字塔前寬闊的平原上,陡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長方格,縱五橫十,從形制上看正是提擺在石桌上洛斯面前,那副賽尼特棋的棋盤。

棋盤兩側,遠遠可見有巨大的棋子在整整齊齊地列隊。

但艾麗希定睛細看,才發現那些不是什麽棋子——是人,全都是人,活生生的人。

遠看去,那些身穿沙漠色長袍的,是索蘭麾下的邊境軍,他們大約是以一兩千人的軍團為單位,密密聚在一起,就成了一枚棋子。

而另一邊,被法老提洛斯押上棋盤的人們,艾麗希也見過他們的服色,穿着土褐色的亞麻衣服,絕大多數在烈日的暴曬之下袒露着他們黝黑的上半身——民伕,這些人都是埃及法老用來修建陵墓的民伕。

這些棋子們,像是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識。不僅聚成了一個又一個圓形的棋子,而且正跟随着棋局的變化,開始在棋盤上移動。

索蘭突然發出一聲大喊——早先他的棋子被法老的碰出棋格,此刻眼前真實的戰場上,一枚沙漠色的棋子同樣與土褐色的棋子相撞,并且被迅速地碰出棋格、那些穿着沙漠色袍服的邊境軍與土灰色衣物的民伕們短兵相接,卻好似毫無還手之力,愣是一個接着一個被打倒在地,然後民伕們毫不留情地擡出,扔在棋盤邊。

艾麗希身在高處,忽然覺得遍體生寒。

原來這就是提洛斯用以翻盤的手段,賽尼特棋,用的是棋子,同時也是人。

這是王者的棋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