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金字塔高處的棋室內,棋盤上勝負已大致顯現。

提洛斯勝局已定,法老有完全的把握率先抵達棋盤的終點——賽尼特棋的規則就是,先抵達終點者勝。

但是棋盤上依舊擺放着索蘭的幾枚棋子,只要大将軍願意,或者是手氣格外好,擲出了非常好的點數,他依舊可以用這些棋子向法老發起攻擊,繼續拖住法老兩敗俱傷,但是卻無法阻止法老獲勝。

索蘭這時已轉為沉靜,他面色如常,似乎緊張與焦慮都抛去了九霄雲外。

他起身來到法老面前,單膝跪下——

“我王,這一局,索蘭輸了。”

索蘭說這話的時候态度相當坦然,坦然且光棍。

仿佛這并不是他犯上作亂,與一國的國王決定勝負生死的終局之戰,而只是一場兒時玩伴之間的尋常游戲。

“接下來的幾步,您可以毫無阻礙地走下去,我不會再動盤上的棋子半步。”

“您可以風風光光地走到終點。”

索蘭特意加重了風風光光這幾個字,聽起來相當諷刺。

提洛斯默默将眼光轉向索蘭,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保住你餘下的邊境軍嗎?”

索蘭一斂雙眉,反問道:“難道不是?”

提洛斯眉頭微斂,露出一副你未免太過天真的表情。

“王說過,這副賽尼特棋太過古老,無人知道下到終局意味着什麽。縱使你現在認輸,輸家的棋子也同樣可能在終局之後全部銷毀,這副棋才能被收入旗匣,重新來過。”

索蘭揚起眉反問:“所以,您提出下這一局棋之前,已經做好了打算——如果您輸了,您将失去下埃及的一部分權柄,失去您所謂統治下埃及的基石;如果您贏了,将以失去整個邊境軍為代價,失去下埃及最重要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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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說,法老一面颔首:“确實如此。”

“我別無選擇。”

索蘭頓時冷笑:“那我是不是還應該很驕傲,硬是将您逼到了這種境地。”

提洛斯臉一紅。

當初他用言語擠兌,并誘騙索蘭答應與他對弈,确實有為人君的風範。

誰知索蘭突然挺直腰板,重新站在法老面前,說:“那麽——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随即邁大步上前,伸出雙臂,在石桌上猛地一掃。頓時只聽乒乒乓乓砰砰,賽尼特棋的棋盤與棋盒、放在桌上的棋子。頓時全部被掃落,掉落在棋室的石制地面上,發出響聲。

他瞬間就以這意想不到的方式毀壞了棋盤,破壞了盤面上的局勢。

索蘭在法老面前傲然而立,大聲說:“我只是想請您知道,有時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能……”

提洛斯神色不變,語調柔和地打斷了索蘭的聲音:“大将軍,聽說你的外號是狂将軍,因此王自然也對你有所期待。”

索蘭能得到一個狂字作為外號,自然幹得出這種違背規則,臨時毀壞棋盤的事——

如果所有的嘗試都得不到想要的結果,為什麽不試一試這個法子呢?

“只是……”

此刻法老的面容莊重,眼神裏竟然流露出一絲悲哀。

“大将軍,你知道為什麽今天早上你會在衆軍衆将的注視之下,當衆答應與王的棋局嗎?”

聞言,索蘭的表情突然變得凝重而茫然。他剛才的話語,“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能……”人也能做什麽?這句話就此卡在口中,再也沒辦法吐出任何一個字來。

“再往遠一步想,你當初又是為何會答允,與王同來吉薩?”

提洛斯說到這裏,臉上沒有半點得意之情。

“你已經離孟菲斯如此之近。幾個諾姆盡落入你手,繞行吉薩,并不符合你一向的風格。”提洛斯提醒。

索蘭雙眼漸漸睜大,他像是已經隐隐約約猜到了什麽,卻又不敢去細想。

“去把那棋盤撿起來——”

提洛斯不是在命令,更像是在請求。

但是索蘭立在原地,望着提洛斯,身體漸漸開始發抖,以至于他已将那副賽尼特棋完全抛在腦後,根本想不起要去撿起。

最終是法老自己起身,去牆角拾起了那只賽尼特棋的棋盒,将它重新放置在桌面上。

那只棋盒表面,縱五橫十的棋盤上,棋子們此前在哪裏現在還是在哪裏,就像是被牢牢粘在棋盤表面一樣——

明明片刻之前,提洛斯與索蘭曾經挪動這些棋子,在棋盤表面有來有往。

索蘭完全怔在原地,望着棋盤的眼神苦澀到了極點。

他終于完全體會到了自己的絕望——的确如法老所說,當他答應法老下這局棋的時候。

甚至當他自以為大方地下令全軍轉向吉薩的時候,他的失敗、整個邊境軍的覆滅,可能就已經注定了。

而提洛斯一動不動地凝望着索蘭,眼裏有理解,也有同情。

如果人生是一場棋局,那麽我們每個人就都是被命運擺布的棋子——

法老對此的感觸比大将軍更為強烈,至此他也已大致明白,以前他為什麽會做那些連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的決定了。

就在此刻,金字塔塔身的棋室中忽然有光影閃爍,似乎有無數枚細小的光點越聚越多,漸漸彙聚出人形——說是人形,卻頂着一枚胡狼頭。

提洛斯吃驚之餘,趕緊上前打招呼。

法老見到神使,通常不會行禮,而是反過來——由神使向擁有等同于神身份的法老行禮。

但這次提洛斯大踏步走過來,伸手便握住了阿努比斯神使的雙手,大聲問:“神使到此,可是偉大的拉神、奧西裏斯神、阿努比斯神……衆神們對這局王者之棋有什麽看法?”

阿努比斯神使的胡狼耳朵微微一轉,雙手從法老手中不客氣地抽出來。

他冷然道:“神明們對于王如此貿然地使用不知後果的聖物頗有微詞……”

索蘭在一旁插嘴:“就是……”

阿努比斯神使的胡狼頭馬上向索蘭轉過去:“對于大将軍有損瑪阿特的行為表示格外不滿!”

索蘭的話一下子都被堵了回去,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格外倔強:似乎在說,我這也是為了實現尤其重要的政治理想——

只聽轟的一聲,索蘭頭頂頓時銀蛇亂竄,毛發被燒焦的味道頓時傳來,大将軍頭頂雞窩一般的滿頭亂發,牙齒不斷上下的的輕叩,眼神抽離,應當是被這一記雷劈轟得不輕。

而提洛斯見到索蘭的慘狀,就像是感同身受一般,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雙臂——

如果不是他僥幸擁有法老這個身份,他的行為大概也值得這麽一下吧。

“我奉奧西裏斯神之命,用生命之匙拯救這副賽尼特棋的棋子們。”阿努比斯神使莊重站在兩人面前。

提洛斯與形容狼狽的索蘭頓時相互看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有一絲僥幸與釋然。

他們随即都将眼光轉向眼前的神使,卻見這位一向左手權杖右手生命之匙的神使,現在卻只剩左手的權杖——

生命之匙哪兒去了呢?

早在艾麗希上次從塔尼斯,赫梯王子卡爾夏手邊薅來了角色之門的那次,她就确定了自己可以在通過荷魯斯之眼攜帶物品。

這次攜帶生命之匙也不在話下。

她的靈體穿過荷魯斯之眼,直接來到金字塔下的時候,手中就一直緊握着那柄泥土色為基底,遍布酒紅色花紋的大理石制品。涼沁沁的手感莫名讓她心神寧定。

艾麗希這次沒有去棋室,而是直接來到金字塔下真實的棋盤。

她對上面兩個男人為了權力你争我奪并不感興趣,她更關心的是眼前倒在棋盤之外的人們。

就在她腳邊,早先被清除出棋盤的棋子們像是剛剛被收割的葦草一樣,倒伏成一大片。艾麗希剛剛着陸的時候甚至被絆了一跤。

她留心觀察将自己絆倒的人,那是個裹着沙漠色長袍的邊境軍,嘴上有一圈黑色濃密的髭須,看年紀大約在二十七到三十,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

但此刻也和周圍的人一樣,面部臉龐失水收縮,眼睛向外突出,露出頭骨的清晰輪廓。

艾麗希伸手檢查他的頸動脈,卻發現他竟然還有一點點脈搏,并未直接邁入死亡。

這難道是因為棋局還沒有完全結束的緣故嗎?

艾麗希心想:這下得趕快了。

上次豐收節那次,艾麗希在奧西裏斯的神廟外見過阿努比斯神使使用生命之匙對受了拼接怪物影響波及的群衆進行淨化。

她料想現在應該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情況,她當即手持生命之匙,心中默念着淨化兩個字,并且試着将少許靈性灌注進入手中的生命之匙。

連她自己都未意識到,靈性灌注的時候她其實是在模仿森穆特——

這位大祭司曾經當着她的面将靈性灌注進入荷魯斯之眼,她對此印象極其深刻。

瞬間,生命之匙上方的圓環內釋放出一道清晰而明亮的綠光——

艾麗希搖搖頭,眨眨眼,才發現這道光芒其實純淨無色,只是她剛才盯着生命之匙的鮮紅花紋看了好一陣,導致現在看什麽都綠油油的。

純淨的光芒籠罩在那名邊境軍的頭上、身上,他的面頰就像是被迅速充氣,肉眼可見地再次豐盈,擁有水分。

片刻後,艾麗希收手,将生命之匙移開,等待觀察淨化的完整效果。

只見那名邊境軍骨碌一下坐起身,奮力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但看見他周圍和他穿着同樣服色。但是身體幹癟、僵直平躺着的木乃伊們,邊境軍的瞳孔陡然一縮。

他伸手想要去搖自己的同伴,但看見同伴們恐怖的面容,到底還是沒忍住,把手縮了回去。

是人都怕邪咒——這名邊境軍士兵也不例外。這一點側面證明他已經恢複了絕大部分理智。

這名邊境軍站起身之後,将視線投向了他那些還站立着的同伴們——那些還未被逐出棋盤的棋子們。

他立即向那些和他穿着相同服色,緊緊站成一團的同袍們疾奔。

跑到同伴們身邊,這名老兵扯開嗓子大聲吶喊,伸出手去拽同伴的衣袖、肩膀,推他們,試圖把他們拉出棋子們所在的圈子。

竟然沒有一個人響應。

随後這名老兵砰地一聲,雙膝跪在了昔日同袍們的面前。

依舊沒有一個人随他離開棋盤,每個人都緊握着手中的兵器,呆滞地目光向前。

此時此刻,這名剛剛被生命之匙所淨化的老兵竟成為金字塔腳下龐大的棋盤中,唯一一名徹底清醒過來的人。

艾麗希正忙于動手救助其他人,此刻她忽然聽見一聲凄厲的大吼聲,扭頭見到已經清醒的那名老兵正跪在地上,痛苦地以手捶地——

衆人皆醉我獨清醒,這滋味确實不大好過。

“過來,幫我将他們都喚醒,阻止他們争鬥。”

艾麗希面向那老兵,随口喊了一聲幫忙。

當然她對此并不報什麽希望——畢竟她現在是以靈體形式存在,能看見她聽到她的人都屬于特殊人群。

誰知,艾麗希話音剛落,邊境軍老兵竟真的踉踉跄跄奔過來,見到幾名艾麗希剛剛使用生命之匙淨化過的邊境軍和民伕,已經不再是木乃伊那樣的幹癟模樣,并正迷迷瞪瞪地蘇醒。

老兵竟真的伸手,去一個個地把人都拍醒。

有些邊境軍反應很快,一骨碌爬起來,見到眼前的情勢就立即抄家夥、拔兵刃,随時準備向醒來的民伕們發起攻擊。但都被那名老兵勸住了。

艾麗希站起身,她敏感地意識到,使用生命之匙拯救眼前的棋子,很可能會給她帶來一件好處:

被她拯救的人們有可能會聽命于她。

如果這是真的,豈不是意味着,只要她能夠趕在棋局結束之前,淨化盡可能多的邊境軍和民伕,這些力量就将歸她所有?

會有這麽好的事嗎?

想到這裏,艾麗希當機立斷,馬上告訴那些剛剛蘇醒的人們,要他們去把那些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棋子們排列整齊,好讓她每一次為生命之匙灌注入靈性時,小小的聖物映出的那片純淨光線,能夠淨化盡可能多的棋子。

有了幫手,不用她這個靈體事事親力親為,艾麗希的淨化速度頓時快了很多。有越來越多的人醒來。

但放眼望去,金字塔跟前那片大到恐怖的棋盤,棋盤上和棋盤四周的棋子數以萬計,又豈是她在片刻之間就全部能夠淨化得了的?

“第一王妃——”

突然有個聲音在身邊響起,将正在聚精會神淨化的艾麗希吓了一跳。

她看見阿努比斯神使站在自己身邊。但是狗頭人那雙琥珀色的雙眼眼神并未在她臉上聚焦。

“阿努比斯神使……”

還未等艾麗希開口說出話,狗頭人自顧自打斷了她的聲音——

“我的位格還不夠高,因此看不見您的靈體。”

原來是這樣——

但狗頭人又是怎麽找到她這兒來的呢?

艾麗希低頭看看手中的生命之匙,馬上明白了。

她見到阿努比斯神使面對她的方向攤開手掌,果斷将生命之匙放在對方手掌心。

“您真是一位務實的聰明人——”

阿努比斯神使望着手心中那枚泥土底色鮮紅花紋的生命之匙輕聲感慨。

對于阿蘇特們來說,每升一級,位格與能力都呈數倍增長。

因此艾麗希很清楚阿努比斯神使的實力不知比她強了多少。由對方來使用這枚生命之匙,一定比她用起來更快更好。

再說,生命之匙本來就是人家的東西。

所以艾麗希想也沒想就果斷還了回去。

“但現在我既看不見您也聽不見您。因此我建議您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您的靈體想必沒有什麽重量,我可以很輕松地帶着您前進。”

阿努比斯神使的雙眼依舊沒能在艾麗希眼前聚焦。但他說完這個建議之後,停頓了一會兒,才柔聲開口:“我将數到三再出發,您不必着急……”

艾麗希心想:不愧是阿努比斯神使,一如既往地體貼。

她将手搭在阿努比斯神使肩上,只聽對方柔聲數了一、二、三。

神使的三字剛出口,艾麗希瞬間感受到了一股強勁力量,從她手臂傳導至她的整個靈體。

她右手緊緊搭在阿努比斯神使肩上,猛地獲得了速度,身體頓時向後揚起。

她看見身邊的景物在飛速向後倒退——那些不是別的,正是金字塔塔身上異常龐大的巨石。

那些正是由當年主持修建金字塔的法老發動十萬民伕,從法尤姆和卡爾加附近的石礦裏開采了巨大而珍貴的石塊,千裏迢迢運送到這裏,才鑄成了偉大的金字塔。

每一塊石塊都有十腕尺左右的高度,差不多相當于後世的四到五米。

然而阿努比斯神使邁出的每一步,都輕輕松松地踏在一塊巨石上。因此他的身形每一秒都在以無以倫比的速度迅速拔高。

艾麗希讓自己的靈體緊緊依附于神使,并目睹被她抛在身後的真實棋盤越來越小,終于能毫不費力地看清它縱五橫十的全貌。

這樣一看,艾麗希剛剛使用生命之匙救助的那些人,就像是滄海一粟,數量不到所有棋子的萬分之一。

恰在此刻,阿努比斯神使的身體驟然停住,艾麗希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才讓自己的靈體完全停了下來。

“王,大将軍,生命之匙已經帶到了。”

艾麗希定睛一看,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金字塔塔身高處的棋室內。

她環視一圈,将眼神停留在索蘭身上:咦,老哥,你怎麽就這樣,突然變成了雞窩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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