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這是第一王妃的船嗎?”

“船嗎?”

來人的聲音貌似不太響亮,但随風傳來,到艾麗希耳邊時竟似乎成了混響,轟隆轟隆,四下裏回蕩,劇烈牽動她的心神。

如果不是艾麗希顧及禮貌問題,她幾乎想要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

她扭頭看自己身邊,只見南娜也緊皺起眉頭,似乎也随時想去捂耳朵。

但是南娜身邊的烏拉尼娅等人卻全無任何反應,一切如常。

艾麗希心想:難道這也是一位受神明眷顧的阿蘇特?所以這一位的聲音只能夠影響到其他阿蘇特?

但她往船身後看了一眼,發現化名斯孔的蒼白少年孔斯,此刻也擡起頭來,但卻只是若無其事地瞟了來人一眼,然後又自顧自低下頭,趴到王船的船舷一側繼續望着水邊的葦草發呆。

艾麗希頓時明白了:這是位格壓制……

孔斯的位階在正神這邊排列應該算是神使級別,他聽見聲音就沒有特異的反應。

在這個存在神明和阿蘇特的世界裏,位格高一級簡直能壓死人。

這些神使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艾麗希——盡快晉升!盡快謀求晉升!

艾麗希忍不住有點懷念大祭司森穆特,那一位位格如此之高,卻從來沒有試圖對其他阿蘇特進行位格壓制。

艾麗希基本可以判斷:來人也是神使級別的人物。

她凝神觀察快步趕來的男人……老人……

來人的臉型四四方方,五官鮮明而大氣。但額頭、眼角與嘴角都爬滿了細密的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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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巴上留着一撇銀灰色的山羊式小胡子。而這把胡子就像是用發膠膠過,一絲不散,并呈現出末端微微卷起的模樣,很像是法老經常佩戴的假胡須。

他身着埃及人最常見的腰衣,赤着雙足。已現花白的頭發上沒有像法老或者大将軍那樣的高位者戴着壓發一類的裝飾,而是僅僅紮着一枚鮮紅的發帶。發帶上高高地插着一枚被染成藍色的鴕鳥毛。

鮮紅發帶搭配藍色羽毛,襯着偶爾夾雜幾枚黑發的一頭銀絲,非常醒目。

雖然這位的頭飾略顯特別,但放在老者身上沒有任何違和的地方——他看起來就像個地道的埃及人,相貌周正,衣着普通。

違和的,是他作為一名老先生走路的方式。

他每邁出一步時,都會雙腳離地,一只腳前一只腳後,整個人在空中歡快地一蹦——

艾麗希難免暗中吐槽:就連她認得的七歲小孩罕蘇都走起路來都要比這位莊重不少。

如果這位能夠年輕個好幾十歲,碼頭上的人見了他,都只會伸出手拍拍他的腦袋。

可是眼下這副情景,只是讓人心裏莫名生出一種怪異。

然而這位蹦蹦跳跳的阿蘇特走得又快又盡興,瞬間已經從碼頭旁的孟菲斯大道上趕到艾麗希王船邊的棧橋上。他那嗡嗡作響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這是第一王妃的船嗎?”

這次距離近了好多,艾麗希聽在耳中,反倒沒有那種回蕩震撼之意了。

似乎剛才完全是風的影響,風加強了來人說話的音量,造成了混響效果。

她意識到這位很可能就是阿努比斯祭司所說的那位朋友。年紀和位格看起來都能對得上。

艾麗希不敢怠慢,将随身佩戴的神符尤米爾反向轉過了一個圈——這是提醒這位神符不要急于暴露,又向南娜使了一個眼色。

在南娜的授意下,岸邊的王室衛士給予來人肯定的答案,并準備将跳板搭上棧橋。

而艾麗希也端坐于王船的船艙之中,做好了與來人見面的準備。

誰知老人家卻長笑一聲,豪邁地一揮手,說:“把帆都揚起來!”

南娜看看艾麗希。

艾麗希點點頭。

王船上裝有十二腕尺高的雙桅杆,桅杆上系着亞麻布做的船帆。這是為了航行中減少對人力的使用而專門設計的。

埃及這個國度有一項上天賦予的優勢,南北走向的尼羅河貫穿上下埃及,河水由南至北流動,而一年到頭風向則幾乎都是由北至南。

因此,大河上的船只,由南至北靠水流,由北至南靠風帆。

風力強勁時,溯河而上根本不需要水手劃槳。

大河的水運貫通上下埃及,讓上下埃及的不同出産得以相互交換。

原本王室船隊就是打算升帆的,此刻既然來人提起,艾麗希便大方地點了頭。

一時間號令傳出,不止是艾麗希乘坐的王船,一時間連所有載着艾麗希的随從和物資的船只,也全都升起了帆。

“這位……大人……”艾麗希想起對方的位階,果斷采用了這個稱呼。

“請到王船上來坐坐吧。”

這次可不比從薩卡拉回孟菲斯那次,艾麗希只能借用提洛斯留下的一條供随從乘坐的船只。這次艾麗希端坐在王室最高等級的船只上。

這座王船不僅船身龐大,每一舷有五十名水手劃槳。而且船身上安裝着可封閉的船艙。船艙內有直接固定在甲板上的桌椅。

而此刻她面前的桌椅上,擺着新鮮烤制的面包和焖至完全軟爛的香甜麥粥,搭配焙幹後香脆無比的各式幹果,松子、核桃、榛仁和杏仁……

此外還有大串大串收獲未久的新鮮葡萄和石榴。

飲品方面,因為艾麗希執意不願飲用啤酒或者葡萄酒,現在擺在她手邊的,是鮮榨的葡萄汁和柑橘汁。

這已經是埃及王室招待王公大臣的規格,艾麗希心想:這應該足以招待阿努比斯祭司的這位朋友了。

誰知頭插羽毛的這位大人見到各船上風帆揚起,突然哈哈一聲長笑,瞬間躍至空中。

他沒有像驚呼着的水手們想象的那樣,落入大河,濺起水花。

他直接懸停在半空,穩在河面上空大約八到十腕尺的位置上。

老人家伸手取下別在頭上的那枚藍色羽毛。

那枚羽毛迎風長大,瞬間變得幾乎有一人高。這位神使手持羽毛,沖着大河上的升起的片片風帆輕輕地一扇——

瞬間,連坐在船艙中的艾麗希都感受到了勁風鼓蕩。

她偏頭向船艙外看去,只見預定要出發的王船和其他陪伴輔助的船只上,所有挂起的風帆全部鼓至最滿。

船只飛快地向同一個方向移動,船上的水手此刻正手忙腳亂地操控風帆,調帆的角度,以此來避免船只撞在一起。

原來這就是阿努比斯神使請來幫忙的大人物。

艾麗希由衷地想。

她忍不住向背後靠去,眼帶欽佩,坐在船艙裏觀看那枚羽毛的表演。

藍色的羽毛,應該就是這位神使大人所擁有的法寶,重要的特殊物品。

艾麗希的眼神掃過船艙,卻留意到王船上一名滿面焦慮與憂愁的中年男人,正沖水手們嚷嚷着什麽。

這名男子她肯定見過,卻不知道叫什麽名字——應該是上次提洛斯去薩卡拉時帶在身邊的人物。

明明王室船隊在大河上飛快行駛,兩岸的景物在迅速倒退,這名男子卻一臉愁容地搓着手,似乎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艾麗希轉頭看向南娜,後者已經會意,趕緊過去,三言兩語,将那名男子帶來艾麗希面前。

這人奉命來見艾麗希,竟然還一步三回頭,似乎依舊在挂心水中行船的事。

然而南娜一瞪眼,這男人立即笑出一臉褶子,在艾麗希面前恭敬地行禮。

這是這個世界裏平民出身的位卑者被提拔官職後最常見的表現。

“小人是禦用領航者格裏高,見過第一王妃。”

艾麗希馬上明白了:王室船隊出行,必然要請禦用領航者出馬,這個男人曾經為法老去薩卡拉時領航。

“格裏高,那位是我的朋友阿努比斯祭司請來幫助我此次出行的人。但我看你很有些驚訝,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格裏高一聽說,滿臉的笑褶子立即又轉為發愁時的魚尾紋。

“王妃殿下,您的朋友真是高明啊,能夠送來如此強勁的河風。如此一來,我們的水手幾乎完全不用劃槳……”

說了一通漂亮話以後,格裏高将手按住胸口,極小聲極小聲地說:“尊敬的王妃啊,雖然小人此前服侍過陛下,但小人從來沒有對陛下或者王妃殿下心存任何的偏見,小人只是想要一心一意地完成各位吩咐的事,按照各位的指點航行——”

他的話說得謙恭而卑微,顯然是跻身官員之後學會了王室和官場裏那套左右逢源。

艾麗希無奈地閉上眼,随後睜開,吐出三個字:“說重點。”

“可是您的這位……幫手,只會讓我們一輩子也無法抵達底比斯。”

“為什麽?”

艾麗希對此很好奇。

明明那位神使的能力很好很強大,竟然送來這樣一個出行大禮包。

在沒有蒸汽船的古代,這種清潔能源或許能成為遠途航行的最優動力。

格裏高一臉愁容地說:“他送來的風向是由南向北的,現在王船和随行船只都在駛往……大河下游。”

艾麗希頓時伸手扶住了額頭:這……

竟然是這種失誤?

而她也毫無察覺?

這難道也是位格壓制的影響,讓她在不知不覺中臣服于對方的決定?

她馬上擡起頭,正視格裏高:“你的意見提得很對。但不能向神使提醒一下,請他改換方向嗎?”

格裏高頓時一指船艙外:“您看!”

只見那位手持羽毛的老先生似乎玩得正在興頭上,他高高興興地左一扇、右一扇。

無論下方的水手怎麽向他喊話,他都毫不在意,似乎此刻大河上高高升起船帆的船只們,全都是他手裏的大玩具。

艾麗希頓了頓,轉臉望向格裏高:“您難道不能讓人把船帆先降下來嗎?”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格裏高聽見,一時間恍然大悟,連向王妃行禮都顧不上,飛奔出艙向水手們號令。

靈巧至極的水手們紛紛爬上桅杆,解開繩索。以王船為首,船只上鼓起的船帆就此緩緩降下。

原本被河風推動,迅速前行的船只就此紛紛慢下來,不再急速前進,只是循着水流慢慢向下游漂去。

手持羽毛的神使見狀,頓時不高興地鼓起了腮幫子。

他一副上了年紀的面貌,此刻卻還像個孩子似的嘟嘴,不合心意就耍起小脾氣,實在是違和到了極點。就像是在一枚成年人軀體裏置入了一個孩子的靈魂。

格裏高遠遠地站在船頭,額頭汗津津地望着艾麗希,似乎在說:您看,這是不是得罪了那位厲害人物啊?

艾麗希卻伸手一扶烏拉尼娅,由貼身侍女陪着來到船頭,向飛在半空中的羽毛神使笑着說:“能請您過來坐坐嗎?”

只聽噗的一聲,羽毛神使将腮幫子裏的一口氣放掉,大河上方的氣流頓時一亂。

他手中的羽毛一收,立即變回正常羽毛大小,被插回紅豔豔的發帶上,然後他在空中縱身一躍——

“咚!”

這家夥重重地落在王船上。

艾麗希:好家夥!

要不是王船使用最上等的赫梯雪松木制成,甲板堅硬如鐵,羽毛神使這樣一躍,很可能就會砸出一個洞。

他來到艾麗希面前,大喇喇地往船板上一坐,手一伸,說:“渴了!”

艾麗希向烏拉尼娅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即倒上了一陶杯甜甜的葡萄汁遞了過去。

羽毛神使咕咚一口飲下,突然就笑得眯起眼睛,說:“我不喜歡那些酸酸的飲料,所以還是這裏好——”

酸酸的飲料顯然指的是這個時代人們自釀的葡萄酒或者果酒。

想必人們看在這位神使的外表和年紀,總是選用這種成年人的飲品招待對方。然而卻并不受神使的待見。

艾麗希與烏拉尼娅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悄無聲息地走出船艙。不一會兒,又取來一罐用蜂蜜腌漬之後再風幹的核桃仁。

艾麗希很喜歡這種零食,但她為了控制體重的增加,不敢吃得太甜,就索性讓烏拉尼娅藏起來。

羽毛神使眼裏一亮,立即用手抓着大快朵頤,吃得連頭都不擡。

艾麗希含笑問他:“您一定是阿努比斯祭司大人專程請來幫我的,對不對?”

羽毛神使低着頭撿大個兒的核桃仁吃,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那個胡狼頭……啊,不對,他現在已經沒有胡狼頭了,說是第一王妃幫了他老大的忙,臨行了不知有什麽可送的,就讓我來幫忙送一程。”

艾麗希拿出對罕蘇說話時的那種溫和,問:“那你是誰,能告訴我嗎?”

羽毛神使一擡頭,眼中露出狡黠,扔給艾麗希兩個字:“你猜。”

艾麗希微微一笑,反問:“你是風與大氣之神,也就是舒神的使者對嗎?”

羽毛神使頓時僵在原地,流露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躲貓貓被人第一個抓住似的,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怎麽知道的?”

這就完全不打自招了。

但這對艾麗希來說完全不困難,擁有風和空氣動力學方面的神力,這樣的神明原本就數量有限,而頭插羽毛這一特點,更加令人無法忽視。

舒神是埃及神話中,被最初造物主阿圖姆從口中吐出的神子①,掌管着與風和幹燥天氣相關的權柄,祂在壁畫上通常是做出一副托舉天空的形象,祂的象征是佩戴一枚鴕鳥羽毛。

艾麗希立即也笑着反問:“你猜我是怎麽知道的。”

舒神神使又是一呆,想了半天沒想出,突然一虎臉,做出一副兇巴巴的表情,說:“我好心為你鼓起大風,你們的船為什麽把船帆降下來?”

他見艾麗希一副毫無畏懼的樣子。頓時伸手将頭上戴着的藍色羽毛緊握在手中:“只要我揮動手中的羽毛,立刻就能把你們的船全都掀翻,讓你們都去大河裏和河神玩躲貓貓。”

他手中的羽毛只是微微顫動,但他面前的人,艾麗希、南娜、格裏高……都感到了迅捷無比的空氣流動。

他們身周似乎存在一個能量場,這個能量場的力量蘊藏着龐大的力量,并且随時可以被舒神神使使用。

領航者格力高面帶驚恐,雙膝一軟就向舒神神使的方向乞求:“不要啊……”

而艾麗希也敏捷地留意到:王船的另一邊,原本一直安靜玩水的孔斯,此刻也長身起立,緊緊盯着舒神神使手中的羽毛。他的雙眼已經開始泛紅,随時可能變成殺戮者。

原本阿努比斯祭司請舒神神使是來幫艾麗希的忙,送船隊一程,現在看起來,卻像是給艾麗希添了一個巨大的麻煩。

在艾麗希身邊,南娜緊張地捂住了盛滿黃金羽箭的箭袋,斜着眼警惕地瞄着孔斯,而格裏高繼續唉聲嘆氣,滿臉愁容。

艾麗希卻別開臉孔,微不可察地向烏拉尼娅點點頭。

只見貼身侍女一伸手,突然将舒神神使手裏盛着蜜漬核桃的罐子一抽,抱在懷裏,不再讓舒神神使抓裏面的核桃仁。

舒神神使登時大驚失色,圓瞪着雙眼,頗不甘心地砸吧兩下嘴。

随即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把手中那枚藍色的羽毛放下,放在甲板上,推到艾麗希面前,小聲說:“我不吓唬你們了。”

“可你們為什麽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忙呀?”

年紀一大把,這位舒神神使卻緊抿着嘴唇,眼睛裏似乎有盈盈水光,完全是一副小朋友委屈至極的表情。

艾麗希身邊,南娜和領航者格裏高的表情幾乎是錯愕與扭曲的。如果他們識字,此刻一定會在臉上寫:這樣也行。

但艾麗希自始至終都很鎮定。

她的想法很簡單:對方年紀一把,位格也高自己一截,但心智卻只像個孩子。

那麽,就像管教一個孩子似的對付他,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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