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如今碧歐拉在塔尼斯的營帳,面貌已經完全改變。
原本那只是一座矗立在城市邊緣荒灘上的孤立營帳,被圍欄圈起。
現在這營帳四周早已染綠,圍欄內種上了一排小樹,樹下盛放着不知名的野花——都是碧歐拉拜托他人,從遠處移植來的。
營帳圍欄被特地改建過,專門圈了小小的一塊,作為羊圈,養着三只羊,兩大一小,平時就在附近散養,專心地吃着地表鮮嫩多汁的青草。
一只小羊忽然咩咩地叫起來。營帳內随即傳來動靜,一名金發少女一掀帳幕,從裏面走出來。
她不再需要刻意裝扮成埃及宮廷少女的樣子,此刻只随意穿着一個布口袋式樣的亞麻長袍。但在腰身上用腰帶一束,立即勾勒出纖腰一握。
她的大波浪金發散落在肩後,顯得既随意又灑脫。少女走到小羊跟前,柔聲對小家夥說了幾句話,然後一伸手,将它抱起來,走到水槽跟前,用雙手捧出清水,小心地喂羊羔飲了。
少女随即在羊羔身邊坐下,伸出右手輕輕撫摸小家夥那柔軟的皮毛,同時喁喁細語,不知在說些什麽,然後又開始用不知名的曲調哼起了歌。
打扮成塔尼斯商人模樣的雷恩此刻就站在營帳附近,默不作聲地望着這副田園牧歌式的美好情景。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為了好友之死,而随意遷怒碧歐拉的雷恩了。
從開始真正了解這個女孩的那天開始,雷恩就無法繼續痛恨她——畢竟沒辦法真正痛恨一個好人。
他目睹着她頂着巨大的壓力生活,親眼看着她從被塔尼斯人畏懼、排擠到漸漸接納。
他意識到她的聰明,她把傳聞中的詛咒從一項與人交往時的障礙硬生生轉變成為對她自己的保護。
但她是,被埃及法老裝在心裏的女人。
如果不是大将軍一力為他們邊境軍争取權利,而與法老叫板,這名少女現在或許會出現在孟菲斯的宮殿裏,頭戴羽冠,端坐在法老身邊——
雷恩一想到這裏,立即對自己搖了搖頭:她不會喜歡那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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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歐拉喜歡自由,喜歡無拘無束,她不喜歡繁文缛節,不喜歡濃重的妝容與繁複的發飾。
她最願意做的就是和平凡的人打交道,幫助他們,并欣賞他們真心實意的笑容……
至此,雷恩甚至生出了想要幫碧歐拉逃脫的心——就算是有違大将軍的軍令,他也想要幫助這個女孩,逃向她想要去的地方。
想到這裏,雷恩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從栅欄的縫隙裏鑽入這片禁地,“碧歐拉小姐——”
他要問問她從何處來,又想往何處去。
就在這時,雷恩忽然感受到了氣流的怪異湧動。他瞬間警覺,低吼一聲,抽出了一向佩戴的青銅長刀。
碧歐拉也随之擡起頭來,先是看見雷恩,然後視線越過雷恩的肩膀,望向他身後遠方。
少女漸漸地擡起頭,碧綠色的一對明麗眼中似乎映出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人和事,那眼神随即轉為狂喜。
她不顧自己的長發被風揚起,随手放開小羊,迅速奔跑,直接越過雷恩,跑到營地的盡頭,雙手撐在木制栅欄上。
雷恩也轉過頭。他只看了一眼,雙眼立即瞪大——
天空中出現兩個人影,正攜手而來。
這是一男一女,男的身形板正,女的婀娜多姿。男人頭上紮着一枚紅色的發帶,上面插着一枚藍色的鴕鳥羽毛。
而女子腳下與身周,似乎始終籠罩着一層若有若無的白色水霧,正托着她的腳步,讓她在空中邁步邁得如此自如。
兩人向這邊靠近之後,雷恩才看出他們都已經年紀不小,額頭與眼角,被歲月刻畫,皺紋叢生。
碧歐拉靠着木栅欄,高舉雙手歡迎他們。她那張明媚的臉上寫滿了興奮——是遇到了新挑戰的那種興奮。這種表情,雷恩還從來沒有在別的女人臉上看見過。
“風神神使,雨神神使,兩位大人,碧歐拉在這裏等候你們多時了。”
雷恩耳中轟隆轟隆地響過這個聲音:舒神神使、泰芙努特神使……這兩位即便在空中也如履平地的,竟然是神使嗎?
盡管雷恩此前有過這樣那樣的想法,他根骨裏依舊是個忠于職守的士兵。
此刻見到來了怪異的客人,雷恩唯恐又是赫梯人那一類。于是他高舉長刀迎了上去。
“碧歐拉小姐,小……小心……”
風越來越怪異,朝他口中嗚嗚地灌進去,雷恩無法開口,也無法睜眼,似乎他每向前一步幾乎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盡力用右肘護着雙眼偷眼瞧去,只見那位老人已經将頭發上插着的藍色鳥羽取了下來,那枚鳥羽瞬間已經長大至一人高。
碧歐拉的營帳跟前,她新種植的小樹已經被吹彎了腰,在猛烈的風中向一側歪倒。
營帳上繃着的亞麻布帳幕一致向另一個方向揚起,營帳的木制框架則發出岌岌可危的咯吱聲。小羊羔咩咩叫着躲回了母羊的懷抱裏。
而碧歐拉只能轉過身去,大聲喊:“哎呀,風神神使,請您手下留情!”
這時,喀的一聲清脆響起,像是吃堅果的聲音,落在每個人耳中都清晰無比。
風瞬間停息了。
氣流恢複了和緩。帳幕垂落,樹木重新挺立,人也終于能夠直起腰。
碧歐拉和雷恩同時驚訝地看見,手持羽毛的老先生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身邊的老夫人,盯着她往口中送……核桃仁?表面不知是用焦糖還是蜂蜜裹了一層的核桃仁?
老夫人又扔了一枚核桃仁進口,發出喀的一聲脆響,然後滿意地閉着眼慢慢咀嚼享用。
老先生盯着她享受的模樣,似乎連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他手中那枚藍色的巨大羽毛瞬間又縮回了原來的大小,被順手戴回頭上。
雷恩周圍的風速已經完全恢複正常。而碧歐拉也伸手背擦擦額頭上的汗珠——沒想到這個照面打得如此驚悚,還好這位風神神使……是個饞貓?
“真是對不住……”
老夫人牽着老先生的手,一起降落到地面上。
她望着碧歐拉營帳附近的一片狼藉,那些被連根拔起的花草,受到驚吓的小羊。頓時滿眼的過意不去,上前拉着碧歐拉的手,說:“小姑娘……”
碧歐拉本能地一縮手。最近她一直假裝身有詛咒,因此避免與人肢體接觸,已經全習慣了。
老婦人頓時滿含溫情地望着她,說:“怕什麽,我們早已打聽過了說你身上帶有詛咒。可是你的靈體顏色十分健康,根本不像是被邪魔侵染的樣子……”
碧歐拉聽得傻住:靈體顏色健康……這種判斷有沒有詛咒的方式,怎麽聽起來不大科學?
呸呸呸——碧歐拉随即反應過來,都穿越古埃及遇見神使的她還追求什麽科學?
“這片地方,我會讓老頭子幫你清理妥當的。”
老婦人一面說,老人家就一面伸出手,面帶無辜地撓撓頭,似乎在說:剛才我也不想的。
誰知碧歐拉望向這位老先生的眼光,卻十分熱烈,就像是尋寶獵人突然發現了一項深藏多年的寶藏線索。
“咳,那些都是小事,您二位千萬別往心裏去。”
碧歐拉對這場見面造成的小型損害渾不在意。
“是阿蒙神的眷者提示二位找到我這裏來的嗎?”
上了年紀的老夫婦相互看看,一起沖碧歐拉點了點頭。
“小姑娘,我們想請您幫助我們……”
老婦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碧歐拉打斷了。
金發少女滿眼興奮:“兩位神使大人,你們太客氣了,哪裏是我在幫忙,分明是你們,是你們正在憑借自己的超凡能力幫助這裏的人,幫他們的大忙呀!”
碧歐拉沿着一條小道,立即帶兩位上了年紀的神使大人前去碼頭附近參觀她的發明基地。
她輕輕松松地推開那扇專門用來關押她的栅欄門,仿佛那根本是一項擺設。忠于職守的雷恩則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
很快,兩位神使便欣賞到了塔尼斯的工匠們按照碧歐拉的授意做出的各種機械。
這裏有專門适用于碼頭裝卸貨物的起重機,可以調節力臂長度的杠杆,随時能夠轉向的起重臂,用來控制繩索長短的索盤……
除此之外,還有碧歐拉專門請工匠們為她打造的各種零部件,其中各種用黃銅鑄造并打磨成型的圓形車輪外緣非但沒有像通常那樣被打磨光滑,反而被削成了一枚又一枚的齒,不同尺寸的鋸齒相互絞在一起,絲絲入扣……
“這是直角齒輪,它的用處是把水平方向的力轉化為垂直方向的……”
“這是曲柄……”
“這是夾板錘……”
“呃……”碧歐拉的态度既驕傲又謙虛。
驕傲,自然是因為她頭腦中的這些知識,在這個世界是絕無僅有,沒有第二個人能像她一樣,提出這麽多具有創見的發明;
謙虛,是因為這也并不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而且讓這些圖紙上的工具能在現實世界裏出現,得到了塔尼斯商人們的鼎力支持,而且是由工匠們一錘一錘,盡心盡力地造出來的。
泰芙努特神使努力睜大她美麗的雙眼,聆聽這些聞所未聞的名詞,最終實在沒忍住,問了一句:“請問,您和工匠之神克努姆是什麽關系?”
這位神使提到了克努姆的不完整尊名:“畢竟那位是一切工具與機關的始作者,也是技術與工匠的保護之神。”
“工匠之神克努姆?”
碧歐拉已經不止一次聽說過這位神祇。但她還從未聽說過克努姆的尊名,這時候忍不住一呆,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其實落在了那位神明的權柄範圍之內。
但很快碧歐拉就反應過來,鎮定自若地回答:“我信仰的神明是阿蒙神,但是我在塔尼斯得到了諸多工匠之神信徒的幫助。因此我對祂給外感激。”
言下之意,但這絲毫不會改變她對阿蒙神的信仰。
“但是……這,頭腦裏裝滿奇思妙想的小姑娘啊,在這裏我能為你做什麽呢?”
這是舒神神使在發問,他陡然進入一個陌生的新環境,在短時間內接觸到很多從未見過的物品,竟然讓注意力一向無法集中的老先生感到事事好奇,一點兒都未走神。
“請您跟我到這裏來——”
碧歐拉做出一個邀請的動作,帶兩位神使去見她日前事先準備好的一具模型跟前。
這是一組安裝在一枚銅軸上的一組風帆。
舒神神使一看到就傻眼:“你竟然把船上的帆都摘下來,插在了一起?”
作為風神的神使,這位老先生常年在大河上空來回穿行,制造供人們航行的風,因此他只認得那些是船帆。
碧歐拉點點頭,大聲解釋:“您只要制造出風……嗯,穩定的風,千萬別像是您剛見到我時的那種,風就能帶動這一枚傳動軸轉動,這種能量就會通過齒輪的轉動改變方向,帶動其它機械——”
“就我設計的這座風車而言,它就可以磨麥子了。”
“磨麥子?”
舒神神使一呆,“你是說我扇出的風能夠用來磨麥子?”
碧歐拉嗯了一聲,又有點緊張,生怕惹惱了眼前這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家,補充說:“目前是只能磨麥子,等之後其它器械一件一件都造出來,它就還可以用來鋸木頭、碾碎礦石、捶打工具、鼓動風箱……”
碧歐拉越說越虛,意識到她引用的這些純體力勞動,都不大像是一位神使老爺爺會親手去做的。
誰知舒神神使突然拍着雙手仰天大笑:“磨麥子,好玩好玩!”
“小姑娘,快帶我們磨麥子去……”
碧歐拉與泰芙努特神使頓時對望一眼,泰芙努特神使面帶憂傷和幾分尴尬,而碧歐拉眼裏立即顯出了理解與安慰。
金發少女上前,輕輕牽住年長婦人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似乎在說:會好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試用風車場景幾乎在艾麗希面前獲得了重現——畢竟碧歐拉的唠嗑式祈禱總是東拉西扯,事無巨細地一一向阿蒙神報告。
“雷恩指揮工人們把風車葉片和傳動軸都安裝好。然後在傳動軸通往地面的一端裝上平民們平時用來磨麥粒的石磨。”
“風神神使立即摘下了他別在耳朵後面的那枚鴕鳥羽毛,并且讓它瞬間放大,拿在手裏,迅速一扇,我們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強風。然後同時看見風車開始吱嘎、吱嘎地轉了起來。”
“我趕緊跑去看那些石磨,誰知道一個在面包作坊裏幹活的苦力竟然一直待在那裏,盯着石磨。這時他啊啊大叫地跑出來,向我張開雙臂,險些要撲上來,然後突然反應過來,想起了我身上的詛咒,吓得又縮了回去。”
“我被他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可是他卻看着我呆了半天,突然大叫一聲:碧歐拉小姐,那石磨動了起來,它會自己磨磨啦!”
“是啊,偉大的阿蒙神啊,我幾乎無法表述在那一刻我的激動,我們把自然界存在的風能……哦不,把風神的羽毛創造出的風能轉化成為其它形态能量,讓人類使用!”
“當時我的面頰上流淌着激動的淚水,我無法描述我的心情。偉大的神明,您能想象嗎?人類在公元前300年才有了水車,公元前200年才有了直角齒輪,公元100年才有了風動力的轉輪裝置,公元900年才有了第一架真正意義上的風車①……”
說到這裏,碧歐拉的聲音突然啞了,應該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公元紀年什麽的,一出口就洩露了她是穿越者的事實。
“我……我只是在感慨,這個年代的普通人,也能因為新機械的引入,能夠稍許免除繁重的勞動……”
碧歐拉小心翼翼地向她心目中的神明解釋——
突然,她的聲音重新變得輕快起來:“哎呀,我險些忘記了,偉大的神明尊號中有一段——時間的守護者,您是知曉一切的神明,定然知道後世人們會采用公元紀年的吧?”
艾麗希聽着聽着,差點兒沒笑出來。
竟然還能這樣腦補?
也罷,沒有哪位神明會承認自己所知有限,無法知曉一切。更何況是這位向來默認一切的阿蒙神?
她在聆聽這段祈禱的時候,維持着屬于神的尊嚴,并未向碧歐拉提出任何異議,或者催促她說重點。
碧歐拉很自覺地轉向了重要的消息:“在我們完成了試驗,用風之羽帶來的風能磨完了一整袋麥子之後,我突然發現,風神老爺爺似乎有哪裏不同了。”
艾麗希:哪裏不同……難道是這個辦法真的有用,确實能夠提升風神神使的位格,從而逆轉老人家被迫降智的過程?
但确實,此前風之羽的能力僅限于幫助大河上的船只行船,有了風車之後,風能這項自然界最常見的能源,終于可以用來幹別的了。
“我發現,老爺爺似乎對蜜漬核桃仁不再那麽感興趣。他态度和善地向我行禮,開始旁敲側擊地詢問我的來歷,想知道我是怎麽知道這麽精巧的機械的。”
“我無法作答,只好把一切功勳都推給了您,偉大的阿蒙神!”
艾麗希:……
“後來,看到了風神老爺爺這副冷靜了好多的樣子,雨神奶奶捂着臉就哭了……到此刻我才意識到,她此前身上是背負着多重的擔子啊……”
艾麗希無情地在內心吐槽:是呀,還總得擔着那些毫無必要的擔心。
“偉大的神明啊,我現在似乎有些思路,能夠幫助風神老爺爺了,雨神奶奶那邊,我還需要再想想辦法。”
說到這裏,碧歐拉的唠嗑式祈禱總算是告一段落。
艾麗希嗯了一聲,表示聽到。
此刻她坐在自己的營帳裏,以手支頤,陷入思考。
碧歐拉能夠針對兩位神使的能力,發明出前所未有的物品——
這在她意料之中,因為碧歐拉本就是擁有女主光環的人,做這些事有比較高的概率能夠獲得成功。
艾麗希思考的是——碧歐拉引導舒神神使,共同創造出的,竟然是風車。
現在問題就到她這裏來了,如果應用相似律,她能夠創造出什麽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