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身處隔絕一切的黑暗裏,艾麗希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內心,有一只名為恐懼的怪獸正在蠢蠢欲動。
一聲尖叫将将卡在她的喉嚨口,随時能沖口而出——
她似乎在一瞬間理解了當初那些在豐收節上捂着臉開口尖叫的民衆們——
當內心充滿恐懼,就算用雙手緊緊捂着臉,手背上照樣能裂開一張用來呼號的嘴,作為恐懼的宣洩途徑。
但艾麗希還是把這種浪費體能、影響理智的舉動給壓了回去。
畢竟害怕也不頂事啊。
艾麗希盤膝坐下,索性閉上眼,伸手捂住耳朵,暫時不去想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失明失聰這件事。
反正只要她不睜眼,就可以當自己沒有瞎;
同樣的,不松手,就可以當自己不是聾子。
在觀照內心的同時,艾麗希的恐懼漸漸平息,理智重新占了上風。她開始分析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在她看來,現在出現的情況有兩種可能:
一是她的軀體還留在原地,在王船上,但是她的靈體被擄走了。
二是她的身體被人用特殊的方法瞬間轉移,來到了一個完全封閉、完全黑暗的空間裏。
哦不,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以上兩種情況疊加。她既被人擄走,離開了王船,又被屏蔽了所有感官,控制住了靈體。
就第一種情況而言,艾麗希不算太擔心——只要她的身體還留在王船上,有南娜和神符尤米爾在,他們總能想出辦法,把她給找回來。
但艾麗希認為是第一種情況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她能夠使用荷魯斯之眼,說明她和身上佩戴的荷魯斯之眼護身符是物理聯通的。也就是說,她和她身上的物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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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是第二種情況,甚至是第三種可能,那她就麻煩了。
艾麗希在黑暗中繼續坐了一會兒,嘗試恢複自己的感官。她暫時摒棄了視覺與聽覺,她向周圍伸出手,去體會周遭空氣的流動,嘗試去摸索自己所坐的地面……
大約一刻鐘之後,艾麗希略感沮喪地放棄了嘗試。
她一無所獲。
自己就像是身處一間條件嚴格的實驗室裏,這裏沒有光,沒有聲波,沒有任何空氣的流動……
又或者說,她就像是活在原初,也就是第一時間之前,造物主還沒有創造世界的時候。
想到這裏,艾麗希竟對整這件事好奇起來。
她想:要看清自己究竟身處在怎樣的一個空間裏,其實還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她還從未嘗試過——
就是用荷魯斯之眼觀察自己。
這種舉動有一定的危險性。因為她不知道用荷魯斯之眼指向自己會出現什麽後果。
這只是一次簡簡單單的照鏡子,還是說她會因為用自己的靈體觀察真實的自己而陷入瘋狂?
艾麗希等待了一會兒,她周圍的環境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不能就這麽幹等着——
南娜他們遇到這樣的變故肯定已經急瘋了。
艾麗希伸手至胸前,握住了那枚繪有荷魯斯之眼的護身符,果斷催動靈性。那枚荷魯斯之眼再次向外析出六邊形的光線。
而艾麗希默念指向——
“指向,我所在的空間表面,正對着我右面側後方的位置。”
她長了個心眼,沒有讓自己出現在正面面對自己的位置,這樣或許能有個緩沖。
畢竟是側面觀察自己,一旦察覺有什麽不對她還可以馬上從荷魯斯之眼裏登出來。
當然,這種指向也不一定有效。
它有一個前提:她所在的必須是一個封閉空間,存在牆壁,才能有牆壁表面。
但萬一不成功,艾麗希也就能推斷出自己所在的環境沒有邊界。
艾麗希确定了指向之後,她的荷魯斯之眼迅速将她的靈體帶入。
幾乎是一瞬間,艾麗希感覺到自己無聲無息地浮現在了某一處牆壁表面。
成功了——
艾麗希還來不及高興,她馬上意識到看見了自己,坐在黑暗中的自己,似乎唯有她的軀體正身處高光之中。因此艾麗希毫不費力就能看清她現在的狀況。
“咦,我的側臉還挺好看!”
是的,閉目盤腿,坐在一團黑暗中的年輕少婦,确實擁有一副極致美豔的外表。
她的妝容并不繁複,也沒有佩戴太多首飾,甚至因為近來身體的變化,她并沒有穿着埃及女性通常穿着的貼身筒裙,而只是一件松垮寬大的袍子——
但她确實很美,面龐輪廓鮮明,五官比例精準,皮膚嬌嫩得似乎能透出水。
她的頸項修長,此刻正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女性的柔美氣質和身為王室成員的貴族氣概。
但她卻又是缺乏生氣的,年輕女人坐在那裏,仿佛一尊塑像,一團死寂。畢竟她的靈體已經從軀體中分離出來,正從旁打量着自己。
艾麗希趕緊摒棄自己那些臭美的第一反應。
她回憶起以前看過的透視學書籍,理論上,她可以按照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眼中顯現的大小,從而判斷出對面的自己距離她現在浮出的牆壁大概有多遠。
目測距離在七八米的樣子。
到這時,艾麗希已經心定了,她不再驚慌。
還是那句話:小場面——她并沒有進入虛拟空間或者是回到第一時間之前,她依舊身處一個有形有質的空間。
如果艾麗希反複使用自己觀察自己的方法,繼續探測自己上下左右的空間,那麽就可以得出整個空間的大小。
但艾麗希并沒有急于這麽做,因為知道空間的大小。對于她脫困并沒有顯而易見的用處。
她的靈體沉默着,懸浮在牆壁上,繼續冷靜地觀察這個空間的一切。
同時她的靈體也在嘗試恢複自身的各種感官,聽覺、嗅覺和觸覺。至于視覺,艾麗希在第一眼看到自己的時候,已經确認恢複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片黑暗而沉寂的空間依舊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但艾麗希努力讓自己保持耐心,冷靜地觀察着這片空間裏可能發生的一切變化。
忽然,在這片空間的一角,突然出現了一點點亮光。
那團光線微弱、幽暗,可那是這片深沉空間裏唯一的一點變化。
艾麗希的視線迅速轉移至那裏,那點黑暗中的幽光卻像是受了驚吓,瞬間消失了——艾麗希直接撲了個空。
根據阿努比斯祭司晉升儀式上的經驗,艾麗希能認出,這一點幽光,正是所謂的靈——一個膽小的靈。
不要着急,艾麗希一邊告誡自己,一邊盡力讓自己的靈體面帶微笑,保持一種友善的态度,免得将這個空間裏可能出現的膽小的生靈就此吓跑。
她告誡自己要保持耐心、盡量徐徐圖之;她告訴自己,同樣是來自快節奏生活的現代,碧歐拉能做到的事,她又憑什麽做不到呢?
于是,她的靈體就這樣帶着微笑,靜默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保持不動。
果然她的策略是正确的,很快,空間的另一角再次出現了一點光。
艾麗希沒有移動,甚至沒有轉動目光。
一點,兩點,三點……
越來越多的細小幽光從黑暗的空間中亮起。它們遍布于艾麗希軀體的四周,頭頂上也有。
它們在靠近,它們似乎也很好奇,正在好奇地圍住艾麗希。
艾麗希的靈體看似沒有任何舉動,事實上她緩慢地控制住自身,正從牆壁中一點一點地浮出。
當她整個靈體完全脫離牆壁的時候,她已經來到這些細小光點們中間。
她完全放低了姿态,承認自己只是這世間一枚最普通的靈。
她嘗試去感知它們,也敞開心懷,任由它們毫無障礙地感知自己。
漸漸地,它們在艾麗希眼中開始擁有形狀。
小小的一個個身軀,擁有散發着淺淡光線的四肢,微小且看不清形狀的頭部。
頭部的形狀也越來越清晰,艾麗希似乎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人類,也有別的動物,這裏有很多種動物,胡狼、鷺鳥、野兔……
那是一個又一個,微小的靈魂。
在這裏,所有的靈都是平等的,憑借意識溝通,不區分人與動物。
在神明依舊行走于人間的年代裏,曾經在這裏逗留過的人們、動物,神明經過這裏的時候,他們的一部分靈魂就此被投影,被永遠留在這裏,附着在這座洞窟的牆壁上……
洞窟嗎?
艾麗希的心悄無聲息地發問。
很快她得到了肯定的答複:是的,這是一座洞窟。
也就是說,她竟然被從在大河上航行的王船上,瞬間搬運到了這裏——
大河?
光點在艾麗希面前漸漸群聚起來。她意識到它們想要了解大河。
于是她集中精神,開始回想她陷入河岸之前見過的大河:日頭暴曬下河面上蒸騰起的水霧,揮之不去的濕潤氣息,一槳劃過水面裂開泛出的無數泡沫,在陽光下反射出晶瑩的七彩光線……
哦,大河……
在這一瞬間,艾麗希感覺到了她的被理解——
無數的靈在回答她:我們也見過的,水面、叢生的水草、從水中躍出仿佛帶着羽翼的大魚……
艾麗希心頭一喜:這證明她應當沒有離開太遠,想辦法脫困之後應當能很快回到大河畔,與南娜重新會合。
她加快了與這些靈的對話,同時她在意識裏反複強調她的感官:大河那永遠單調而重複的濤聲,鼻端萦繞着的水腥氣,冰涼的水花飛濺在臉上……
你會好的,你會重新見到你的大河的……
艾麗希聽見身邊的靈在安慰她:你會好的。
謝謝你們,我萍水相逢的朋友們——
艾麗希心裏這麽想着,重新将意識收歸自身,開始将注意力專注于自己,審視起自己的精神狀态。
最明顯的變化是恐懼。
曾一度高漲無比的恐懼此刻已像潮水一般退去。因為她不再感到孤獨,所以有足夠的信心去控制恐懼,讓它為己所用。
她的感官在回憶的刺激下也開始逐漸恢複知覺,她正強烈地渴望着感知:她深知自己身處于已知世界中的某一個空間裏。但是她的靈魂被一層屏障所籠罩,所約束——
艾麗希的意識開始左沖右突。她努力在找一個洞口、一條通道、一絲縫隙,好讓她被拘在此的靈魂重新獲得自由。
她突然發現,她身邊的靈也正在跟随她一起行動,她和它們……
所有人,不,所有靈都正在模仿她的舉動,在和她往同一個方向運動。
它們會撞在屏障上,然後被彈回,和她一樣;
但是它們并沒有一絲氣餒,相反還有些興高采烈;
它們似乎并不把這看成是徒勞無功的運動,而是一種獨特的舞蹈。
曾幾何時,它們在寧靜的月光下,在呼嘯的夜風中,在向創世的神明表達敬意和祈求的時候,也曾跳起這樣的舞蹈;
邁向生命的舞蹈。
這些沉寂了百千萬年的靈魂們,此刻它們似乎也像艾麗希一樣,渴望聽見奔騰不息的河流、看見泡沫被陽光映出的色彩,還有……光——沐浴在光線的照耀之下。
就在這個時刻,艾麗希忽然聽見黑暗深處傳來一個聲音。
這聲音無法用人類的語言去描述,也無法用任何動物發出的聲音去模拟。
但這個聲音裏充滿了驚訝,以及一點點的好奇,艾麗希感知它之後,心中自動将它翻譯成為一聲:咦。
緊接着,黑暗崩塌了。
光明乍現,随即如潮湧而來,緊接着是聲音——
艾麗希的靈體頓時承受不了。
她此前一直待在絕對黑暗與絕對死寂中,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腦袋仿佛到猛烈的擊打,似乎能将她擊碎。
好在她早就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她直接登出了“荷魯斯之眼……”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而艾麗希的軀體此刻還維持着緊閉雙眼,伸手捂住耳朵的狀态,這幫她躲過了感官剛剛恢複時的第一波沖擊。她的靈體妥當地回歸身軀之中,腦袋也不知感知疼痛。
但艾麗希心中湧起難言的遺憾。
她的朋友們,在剛剛流逝的時間裏曾經和她友好交流,甚至曾和她并肩反抗,幫助她擺脫那層無形約束的靈……大約會在光明出現的一剎那完全消散吧。
艾麗希最先恢複的應該是觸覺。她感受到所坐地面的凹凸不平,甚至令她覺得怎麽坐都不舒服。
艾麗希輕輕地松開雙手:耳邊依舊是安靜的。但她已經可以聽見氣流穿梭山谷的摩擦聲。看來她确實置身于一座山洞裏。
她緩緩地睜開雙眼。
她的确身處一個岩洞中。
這裏的地面起伏不平,完全由土黃色的砂岩構成。此刻岩洞中泛着溫柔的光,是已然西斜的日頭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順着崎岖的洞口投射入內,将洞內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橙子表皮的顏色。
艾麗希扶着地面緩緩起身。
她的一切知覺,一切感官,已經全都回來了。
“感謝你們,我的朋友們——”
在這一刻,艾麗希唯有以自己的方式,向曾經幫助過她的靈表達感激。
這句話她剛剛說出口,艾麗希的視線停留在岩壁上。
她看見了砂岩構成的洞窟岩壁上,一個棕紅色,巴掌大小的圖形。
那是一個人——一個用清晰的棕紅色顏料繪制在石壁上的人。
他擁有清晰的軀幹與四肢,盡管微小的頭部依稀難辨,可還是能清晰地辨認出這個歡快的人。
他身體水平,正伸展着四肢。這簡單的岩畫卻極富動感,畫中人似乎正歡快地拍打着水面,在水中盡情游動,如此自由,如此無拘束。
寥寥的色塊與線條,卻讓勃勃的生機躍然于石壁之上——
這是岩畫,看表面的風蝕痕跡,這些岩畫從它們被畫在岩壁上到艾麗希現在所站的這個時代,少說也有數千年。
這一刻,艾麗希心中油然而生親近。
果然是喜愛水,向往大河的先民們,他們在這岩洞石壁上留下了屬于自己的印記,也留下了自己的一小部分靈魂。
在洞外呼嘯的風聲中,在時光的流逝中,他們,它們……漸漸地成為永恒。
她轉頭,看向這個洞窟內其它各處。
映入眼簾的,是越來越多岩畫:水中泳者,站立着的人,胡狼、鷺鳥、野兔……
似乎曾經落入她眼中的靈,此刻全部以岩畫的形式又出現了。
艾麗希的眼光頓時再也挪不開了,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她認得這個地方,是一處著名的岩畫古跡,她以前曾從書中讀過。
它有個名字:泳者之洞。
這個洞本身或許并沒有那麽特別,特別之處在于——它的位置,在現代的埃及與利比亞交界之處,在撒哈拉沙漠之中,距離尼羅河的位置,至少有……上千公裏。
大河上,王船早已停止了行駛。水手們全都呆在原地,有些人痛苦的抱着頭,有些人還沒能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麽王妃會在眨眼間從王船上消失。
他們檢查了整條王船,甚至還有人跳下大河,潛泳尋找,依然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禦用領航者格裏高嘴裏反反複複地念着完了完了完了,他的膝蓋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因此軟軟地跪了下去。
而戰神眷者南娜,此刻已将她的硬弓拉滿,帶有淨化之力的黃金箭簇對準了蒼白少年孔斯。
她嘶聲大吼着怒問:“你說,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你究竟看到了什麽?”
孔斯沒有答話也不準備答話,他微微突出的雙眼此刻正緊緊地盯着南娜,眼裏有一抹猩紅的血色正慢慢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