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還有呢?”
艾麗希強壓住心中的怒火,聲音冷淡地繼續詢問。
耳廓狐被強行降格之後沒有半點屬于半神的氣度,從地面上猛地跳了起來,尖細的聲音在繪滿岩畫的洞中回蕩。
“沒有了——”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了!”
“女人,在你指控他人之前先拿出你的證據來。”
艾麗希冷然反問:“那豐收節上,在奧西裏斯神廟裏,蠱惑皇家司庫的書記官,讓他異變成為拼接怪物,這難道不也是您或者塞特神的手筆?”
“什麽?”
耳廓狐先是不敢相信地詢問了一回:“你們認為這是偉大的塞特神做的?”
然後它仰天躺倒在洞內的地面上,捧着泛起白毛的肚子哈哈大笑。
“人類……那麽愚昧,又那麽多疑?”
艾麗希并未被激怒,因為她心中本就沒有一個先入為主的準确答案。
“那麽,那件事的幕後是誰?”
她的聲音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耳廓狐的大笑聲卻還在繼續:“你們都是傻子嗎?”
“人是在奧西裏斯神廟裏被邪異侵染的,異變之後從奧西裏斯神廟裏爬出來,你們卻還認為幕後主使還有別人?”
艾麗希被它笑得一時竟無法出聲。
耳廓狐點出的是她根本無法反駁的一項事實。即使在當時,艾麗希也相當疑惑:她很難相信,身為奧西裏斯神,可以容忍自己作為邪神的弟弟,将诋毀祂的壁畫畫到神廟的內壁上。
“你再想想,那異變之後的怪物是什麽模樣?”
耳廓狐笑聲未停。
艾麗希頓時睜大了眼睛。
她頓時回憶起了那副恐怖的畫面,黑猿、狒狒、河馬、獵豹、鹿、豺狗、鱷魚……各種野獸的各種部位,被拼接為同一枚身體。
“被拼接為同一枚身體,難道不是只有奧西裏斯才有過這樣的經歷?”
艾麗希被鎮住,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這并不代表她就此相信了耳廓狐的話。而是她從自己的理性判斷出發,也認為奧西裏斯神,在那次豐收節事件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可偏偏,那次出面善後的,是她的朋友兼引路人阿努比斯神使。她甚至出手幫助了對方的晉升……
如果那樣的事件真是奧西裏斯神的手筆,而阿努比斯神使也在這圖謀中有他的位置,那麽她……
“哈哈哈,感到受騙了吧?嘗到背叛的滋味了吧?”
小小一枚耳廓狐,竟然前仰後合,笑得如此開心。
卻只見艾麗希嘴角一勾:“你以為我會就這樣相信你?”
耳廓狐笑聲頓歇。
它似乎感受到了對面這個女人冷峻的意志:她是不會輕信任何人的,無論哪一方。一切都應由證據說話。
“那麽,塞特神是否像傳聞中那樣,真的曾經對祂的兄長做過那樣的事?”
這事自然是指神話傳說中的,塞特神殺害兄長,分屍抛屍,霸占埃及的廣闊土地,并且迫害兄長的妻兒,不讓荷魯斯繼承父親的國土。
艾麗希本想稱那位為邪神塞特。可是一想起這位剛剛才用閃電和雷擊将自己的半神強行降格,沒準此刻祂就徘徊在這附近。那麽用詞最好還是尊敬一點好。
“當然不是。”
“這其中涉及太多力量的變遷,以及神明之間的隐秘。”
耳廓狐表情嚴肅——如果它也算有表情的話。
“塞特神原本是力量的擁有者,并被太陽神拉所驅使,擊殺了這片土地上無數野獸和邪異生物,為人類創造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先決條件……是一位任勞任怨的神。”
“但是祂的力量卻漸漸被拉神所忽視,太陽神為了在人類之中樹立信仰,需要執掌豐饒權柄的新神,以鞏固自己的力量。這才有了奧西裏斯神。”
“新神誕生,舊神卻尚未隕落。用什麽方法能夠讓新神與舊神迅速與舊神平起平坐呢——當然是讓他們成為一家人。”
艾麗希:……也對……
她曾經聽當時的阿努比斯神使介紹過,不止是塞特神和奧西裏斯神這兄弟倆,整個九柱神的神聖家庭,都是在神話演變的過程中,将不相幹的神明拼成一家子的結果。
“再後來,所謂的正神們,忌憚塞特神的力量。因此對他予以诋毀,才有了塞特神弑兄的傳說。正神們以此表示他們與偉大的塞特神劃清界限,勢不兩立。”
“我所信仰與追随的神,是一位光明磊落的神,絕對不是會把人騙進棺材悶死。然後再分成八塊的騙子和謀殺者。”耳廓狐的聲音裏充滿了驕傲。
艾麗希默然無語:的确,關于塞特神如何弑兄,坊間有無數傳聞,其中一個就是塞特将兄長奧西裏斯故意騙進了一個和人體形狀大小一模一樣的木箱,然後将他悶死殺害。
她想了想,又問:“那麽,塞特神是否信仰伊斯法特,是否與秩序為敵?”
在她看來,甭管什麽仇什麽怨什麽傳說。無論是神是人,治理一片土地的政治理念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塞特神信奉伊斯法特也就是混亂,而與瑪阿特為敵,那麽無論關于祂的傳說是真是假,塞特都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邪神。
誰知耳廓狐這時驕傲地一動那對大大的耳朵,異常驕傲地回答:“當然——”
“混亂是宇宙的本質,一切事物的運動都趨向于混亂,最終達到伊斯法特的最大狀态,也就是這個世界最混亂最無序的狀态。①”
“任何違背宇宙本質的行為,都是徒勞無功的你懂嗎?”
艾麗希低頭沉思:忽然覺得這個道理有點耳熟——
她趕緊搖搖腦袋,總不能讓自己被一位邪神的半神……耳廓狐給忽悠了去。
于是她轉向了另一個話題:“那麽,殺戮者孔斯……你和這件事有關嗎?”
這是她曾經歷過的所有懸案中的最後一件。
“孔斯?孔斯和我有什麽關系?”
耳廓狐茫然地問:“孔斯去刺殺你,只是遵循他自身命運的安排,追逐他的宿命而已。”
追逐宿命?
艾麗希緊緊地盯着耳廓狐,似乎單憑眼神就能把對方炖了吃掉。
耳廓狐此刻的位格可能還不如艾麗希,抗拒不住這種壓力,只好向後伸爪,指指洞外的天空,示意它此前是發誓要坦誠的,不可能不說真話。
“那麽好——”
“讓我們來談談這次。是你從大河的王船上把我帶到這裏的。而且還阻擋了我向其他神眷者求助的可能。”
“是的……”
耳廓狐發出一聲尖細的應答聲,隐隐約約流露着些無聊的惡作劇心态。
“我把你從王船上瞬移到了這裏——沙漠是塞特神的權柄範圍,因此在這裏你無法向其他人求援,其他人也不會知曉你被帶到了這裏。”
但是風神和雨神兩位神使卻已經都知道我失蹤了,一定是南娜把這消息送了出去——艾麗希心中暗暗地想,然後那號稱瞬移的咒法又是什麽?
就在這時,耳廓狐突然發出了一聲語氣晦澀的感慨:“我只能說,你真是有恃無恐啊……不愧是被原初選中的女人。”
被原初選中的女人?
艾麗希鎖起眉頭,反問:“你這什麽意思?”
她覺得對方越說越沒譜。
小小的耳廓狐似乎被她的氣勢所懾,身體向後縮了縮,趕緊解釋:“你不必太擔心,這只是一場安排好的考驗。”
“安排好的考驗?”
艾麗希兩道秀美的長眉略略挑起,語帶威脅,重複一遍,繼而冷然道:“什麽考驗?”
“看你有沒有資格接受原初的賜予。”
耳廓狐的聲音裏有一絲發顫。
原初的賜予?
艾麗希一想起那原初還有一個名字叫深淵,頓時也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也是來自塞特神的神谕,要你這麽做的嗎?”艾麗希不帶感情地問。
“是的……”耳廓狐回答。
“但是你破壞這場考驗破壞得太快了。否則你應該至少能體驗三到四種成神的途徑——”
“你說什麽?”
成神的途徑?
艾麗希到此刻終于覺得她身體的疲勞、饑餓和缺水正在嚴重影響她的聽覺和理解力。
她聽到了什麽?
一位信仰混亂的邪神,派遣手下的半神把她搬運到沙漠裏,就是為了讓她體驗成神的途徑?
但現在她仔細回想,終于體會到了一點隐含的深意——
原來這就是成神的途徑啊!
她在場景一裏,遇到了非常淳樸而善良的人,她選擇了溫和的方式,幫助他們,一點一點地收獲他們的感激,最後他們對她的信任無以複加,終于轉化為信仰——
但是這耗費了漫長的時光。在第一個場景行将結束的時候,她初遇的那個小女孩,已經垂垂老矣,一陣風吹來就化成了灰。
這或許說明,用幫助與引導的方式建立人類的信仰,最終能成功,但是耗時很長,終其一生未必能行,而是需要幾代人的積累。
在場景二裏,她遇上的人對她始終有敵意,看輕她,甚至要搶奪她的物品。
她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在關鍵時候展現出了一場狂野的沙暴——
當然,這不是她自己的力量,只是場景本身在那個情緒點上火上澆油,為她具現出的而已。
艾麗希在那時選擇了先顯示力量,而後保護,打一耳光之後再給個胡蘿蔔。
最終她還是保護了那些曾經輕視她搶她物品,甚至與她為敵的人——
從而贏得了人們的敬畏。
在這種場景下,要收獲人們的信仰,要比第一種快得多的多。
接下來在兩個場景之間的間隙,她就找到了幻象的破綻,直接打破了這項考驗,回到了現實中。否則,她确實有可能能再體驗一到兩種成神途徑的。
“你在這場考驗中表現出的婆媽簡直令人鄙視。”
耳廓狐對艾麗希做出了貶低的評價。
“但你竟然能在那種情況下找到唯一打破循環的方法,卻又是極其難得的——至少我身為半神,還從未見過。”
耳廓狐說道我身為半神的時候,将狐貍胸脯挺得高高的,唯恐艾麗希不把它當半神看。
但艾麗希卻疑惑地問:“可是這為什麽……”
“我不過是阿蒙神的一名眷者。”
“并沒有什麽阿蒙神。”
耳廓狐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直接将盤腿坐在泳者之洞地面上的艾麗希給震得直接站了起來。
“你才是原初挑中的對象。”
“祂要你成神。”
越說越離譜了。
艾麗希斷然道:“這不可能。”
“我是阿蒙神的眷者,我能夠感受到祂的存在——”
“祂是我陷入絕境時,唯一伸手願意幫助我的神明。”
更何況,祂雖然一向默認,從不響應艾麗希的祈禱,但祂真正為艾麗希做過兩件事,一件是改變了天狼星偕日升天象出現的時間,另一件是改變了大祭司為她占蔔出的命運。
但是仔細想想,除了這兩件事之外,阿蒙神就真的好像不曾存在。
祂從未被這個時代的人們所聽說過。當然了,負責向她傳話的阿努比斯神使除外。
祂未有尊名,也沒有象征符號。
這些都由艾麗希親自設計,之後神明就認可了。
當時艾麗希将其理解為默認。但現在回想,如果她就是阿蒙神本神,其實也一樣說得通——她自己批準了自己的設計。
不,這絕不可能,艾麗希眼神轉為清明,沖狐貍那對大耳朵堅定地搖了搖頭。
一定是這片沙漠屬于塞特神的勢力範圍,阿蒙神無法靠近,才暫時容忍了耳廓狐的胡言亂語和胡思亂想。
“你似乎不大願意相信你所聽見的——”
耳廓狐眼裏出現笑意,他正在為艾麗希所遭受的震驚與抗拒幸災樂禍。
艾麗希脫口而出:“當然不願意!”
試想,你原本一直弱小,突然得到了個靠山,憑借那位靠山你擺脫了厄運積聚了力量,一切開始走上正軌——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告訴你:你沒有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自己。
此刻艾麗希很想一翻白眼:願意相信就怪了。
“你再回想回想,你成為祂眷者時的情景——”
耳廓狐面對震驚到無以複加、滿臉抗拒的艾麗希,似乎非常開心。
艾麗希提醒自己冷靜,同時低頭凝神——
她是怎麽成為阿蒙神的眷者的?
那時她置身于防腐者的作坊,走投無路。
阿努比斯神使代表衆神向她發出邀約,條件是她返回法老身邊,好好做一個乖巧獻媚争寵的寵妃;
而她給出答案是:不,我不想苦苦追求法老的寵愛。既然如此,就讓我取代法老,成為這個國家的主宰。
“那是因為我沒有答應其祂神明的要求。相反,只有阿蒙神願意在那種情況下對我施以援手——”
“我才會有幸成為祂的眷者。”
艾麗希突然擡起頭,她根本沒有看着耳廓狐,她正凝望着耳廓狐身後洞外那一片晦暗的光線,望着那些從隐秘中凝視她的眼睛,她給了祂們這個答案——
不知為何,耳廓狐眼中忽然流露出幾分嫉妒。
只聽它突然提氣高喊:“你提出的要求是什麽?”
“成為法老!”
艾麗希瞬間情不自禁地大聲說出了她當時給出的答案。
“這不就是?”耳廓狐反問。
法老是行走于人間的神。
成為法老……就相當于成神。
“你難道從沒有想過,法老那時已經封你為第一王妃,你為什麽還會流落到防腐者的作坊裏?”
艾麗希微微張着口,她發現她也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能夠絕妙地解釋當時情形的可能。
那既不是提洛斯為愛癡狂也不是和人争權奪利——
在那場事件中的每個人,都好像是塞尼特棋的棋子,被操縱着,走向被他們認為是注定的命運。
然而,那很可能是一場考驗。
以挑選/考驗她能不能幹淨利落地舍棄與法老的情與愛,走上這條艱險而決絕的成神之路。
想到這裏,艾麗希索性閉上眼。
她将所有的震驚與情緒盡數收起,才重新睜眼對耳廓狐說:“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事實上她內心裏的聲音正在說:此事尚且存疑,必須小心求證。
“随你!”
耳廓狐也無所謂的站起來,後腿着地,一對前爪向艾麗希一攤,說:“反正你不久也會知道。”
“知道什麽?”艾麗希反問。
“至高存在的意願不可抗拒,至高存在的意圖不可揣測。”
耳廓狐似乎很高興能讓艾麗希摸不着頭腦,它一轉身,向泳者之洞的洞外走去。
洞外早已陰雲散去,雷電不見蹤影,灼熱的陽光再次炙烤大地。
就在這時,耳廓狐突然轉身,面向艾麗希。
正目送他離去的艾麗希突然發現,耳廓狐的形态發生了改變。
他正在迅速恢複人類的形體,直立起的一對後肢變成了強健的兩條長腿,腰上自帶一件腰衣,前肢則重新成為手臂。
還沒等艾麗希有所反應,她胸前挂着的神符尤米爾突然發出一身尖叫,懸挂着它的銅鏈自動轉了一圈似乎尤米爾正在把它的臉藏起來。
誰知眼前的人卻最終沒有顯示出恐怖的半神形态。
它依舊頂着一枚耳廓狐的腦袋,那一對極其明顯的大耳朵在風中向艾麗希搖了搖。
“這是我的神使形态——”
獸首人身——正是所有單身的神使們應有的樣子。
“其實,我剛剛是想以這個形态來見你的。”
原來,這貨沒想把她騙轉身面對他的半神形态,而真的只是開一個玩笑。
可這……一個半神……如此頑皮……如此惡作劇心态……這也太……
耳廓狐腦袋将雙手一攤,狐貍臉上露出笑意:“但偉大的塞特神似乎不認可我這種随便吓唬人的做法——”
“你的存在,對所有被認定為邪神的神明也都非常重要,世間所有的重要力量都在注視着你,等待着這場考驗的結果……”
“女人——你好自為之吧。”
森穆特在上下埃及邊境處放下卡拉姆父子。
他的視線随即轉向西方,那裏莽莽的群山,更遠處則是不停起伏的沙海。
卡拉姆有些擔心地詢問:“大人……您能找到第一王妃殿下嗎?”
罕蘇緊緊攥着父親的亞麻布袍角,也眼含擔憂地望着森穆特。
這位大祭司大人眼神虛幻,那一對金色的瞳仁中似乎有無數神秘的花紋與符號在迅速閃過。
只聽他語氣堅定地回應:“能……能找到……”
“畢竟是,我的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