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路過
宛正寬毫不避人,當衆談論宛苑的親事。
楊凝連忙道:“已在相看了,好幾家打聽咱們女兒,都是十分樂意的,家世也都不錯。”
宛正寬不以為然:“安陽城就這麽大,再怎麽好,能好得過席世子?我倒有樁親事,真算得上不錯。”
宛苑看向楊凝。
這天底下,還沒有當着一大家子二十餘口、并滿屋子婆子侍女談論自己女兒婚事的父親。
楊凝躲開宛苑的目光,終究是站起來,柔聲道:“也不知夫君看中的是哪一戶?書房裏萍兒才溫了些熱酒,我與你去書房裏細談吧。”
萍兒是宛正寬才得的侍筆丫頭,柔嫩可人,他正在興頭上。一聽這話,迫不及待要回書房,又叫宛苑:
“宛苑,你也跟來。”
宛苑面無表情跟上。
這天底下,真沒有哪個父親,會這樣毫不尊重的談論女兒婚事。
連宛芝芝都覺得大伯父做事太糊塗,低低在席重羽耳邊嘆了口氣:“宛苑也是可憐。”
席重羽眉目低垂,慢慢飲酒,似乎什麽也沒聽到。白瓷杯盞擱下時,杯身卻印下兩個深深的指紋。
宛正寬一坐下,就揉着萍兒的手,開門見山:“讓宛苑給榮王做個側妃吧。”
宛苑疑心自己聽錯了,還是這爹聲色犬馬,終于把腦子給搞壞了?
楊凝不敢相信:“夫君,您說什麽?”
宛正寬仰面躺倒,道:“榮王與榮王妃成婚多年,并無子嗣,早就該多納妾室,開枝散葉。榮王妃對宛苑不錯,尚算心喜,理當不會拒絕。府臺的小鄭夫人近來常去榮王妃處走動,也能說得上話,她已經應承我,向榮王妃提起,讓宛苑做個側妃。”
這是誰去提的問題嗎?
小鄭夫人和她姐姐鄭夫人共事一夫,也只是知府的小妾,她是哪個臺面的人,哪來的顏面去榮王妃面前說話?
楊凝真覺得,宛正寬是瘋了。
“夫君,我父親三朝太傅,宛苑又一直養在他膝下,怎麽可能去給人做妾?”
宛正寬驟然發作,啪的把書全都掀了,風一吹,書頁裏好多圖畫不堪入目。
楊凝連忙蹲下,把書全都合上,滿腹心酸,不知從何說起。
宛正寬看見她這幅木讷樣子就來氣,聲音也大起來:“養在你爹膝下怎麽了?就比我們宛家所有人都金貴了?我是她老子,她還是宛氏女,我做不得她的主?”
楊凝只是據理力争:“她是宛家女不假,那宛家女就能給人做妾?”
宛正寬道:“那是側妃,榮王側妃是一般的妾嗎?只要她誕下子嗣,就是榮王府的貴人。宛家起複,指日可待!”
“楊氏你少瞧不起人,前朝時我們宛家先祖也是丞相之家,可惜時運不濟,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原以為你父親能提攜一二,可他自命不凡,根本看不起我們,自己又是個沒眼力的,起起落落,如今也被陛下厭棄,是指望不上了。宛苑若是個孝女,就該為家族分憂。”
“楊氏,你也不要哭了,我并非沒有替女兒着想,小鄭夫人都說了,榮王妃也喜歡宛苑,會善待她的。”
又看了宛苑一眼:“你就留在宛家待嫁,不要再出門丢人現眼了。”
說完,書房外進來兩個婆子,竟是要把她軟禁起來。
從頭至尾,宛苑不發一言,随婆子回了自己房內。
傍晚時分,楊凝才來看女兒。
宛苑問:“阿娘,事情如何了?您和父親說了嗎?”
楊凝目光躲閃,半晌才憋出一句話:“若是榮王殿下的側妃,原也算得上一樁好親事,你若誕下子嗣……”
宛苑大失所望,目光漸冷:“我若誕不下呢?我生而為女子,最大的用處,莫非就是傳宗接代?”
楊凝嗫嚅道:“母憑子貴,未必沒有道理。”
宛苑冷笑:“狗屁的道理。”
楊凝張皇失措的望着女兒:“好孩子,您一向是個孝女,怎能說這樣的渾話?”
宛苑又問:“阿娘可知,小鄭夫人和席秋舫的表姐郁如新是閨中密友,讓我去給榮王做側妃,未必就沒有席家慫恿。我若真做了榮王側室,別人難道不會認為,我當初退親就是為了攀龍附鳳?”
楊凝含混道:“或許只是你多想了,但榮王殿下為人和氣,倒是真不錯的。”
宛苑轉過臉去,失望心酸滿積于懷。
楊凝怎會是這樣的人?
她的母親怎會是楊凝這樣的人?
楊凝并非沒有退路,卻單單要這樣活着。
從小到大,在宛家所受的屈辱、打壓,樁樁件件,難以細說,到最後只問了她一句:
“阿娘給我帶飯了嗎?我今日還一頓沒有吃。”
楊凝驚道:“都沒有人給你送飯嗎?我看門外的婆子都吃了湯飯,啃了一只雞……”
她聲音慢慢弱下去,見女兒眼神不馴,又乍然跳起來:“你這麽看我做什麽?你有本事就只會瞪着我?剛才在書房,你父親提起的時候,你怎麽不說?”
宛苑涼涼道:“我若說了,就能有用?他會聽你的,會聽我的?”
宛苑深吸口氣:“楊凝,你聽好了,在宛家人眼裏,在宛正寬眼裏,我們母女連人都算不上!女兒什麽都不說,只是想看看,您要如何取信一個根本不信您的人,又要如何說服一個根本不尊重您的人。”
“啪!”
月光被彩雲籠住,屋子裏黑沉沉的。宛苑頭偏向暗影,慢慢擦了擦嘴角。
楊凝看不見女兒的神情,恨恨的道:“你就只對我有本事!你沖着我撒什麽氣?”
宛苑回敬:“你也一樣。”
楊凝轉身就走,身後宛苑的聲音越來越大。
“你還要趕回去,給祖母跪經吧?如今要跪多久?半個時辰,一個時辰?還是跪上半夜?”
“當年你不惜和外祖決裂,敗壞自己的名聲,和未婚夫退親,也要嫁進宛家,指着外祖的鼻子罵他眼中只有家世,看不起商人,現如今,你悔不悔?”
楊凝再沒理她,心裏恨恨的想,她這一張嘴怎麽這麽讨厭?餓死了也活該。
她悔什麽?她這輩子,只活兩個字——“不悔”。
宛苑摸黑找到凳子,坐了一會兒,覺得冷起來,就爬回床上,裹着被子坐着。
正預備睡下,窗棂被人敲了兩下。
宛苑一激靈,摸到枕頭下的匕首,正要喝問,窗外傳來琴師低低的呼聲。
“宛苑。”
說着,人已經輕巧的挑開窗棂,翻了進來。
宛苑問:“孟櫻?”
孟濯纓輕笑一聲,屋內雖沒有點燈,但他目力不凡,大步流星走到床邊,把懷中揣着的雞腿和梅菜幹肉餅塞進她手裏。
“快吃。”
宛苑剝開紙包,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看他在懷裏摸什麽東西,連忙囫囵道:“別點燈。”
不知為何,眼淚突然落了下來。
她要填飽肚子,但眼淚不聽自己指揮,心想反正黑乎乎的他也看不見,破罐子破摔,一邊吃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吃。
孟濯纓無聲的嘆了口氣。
宛苑把啃得幹幹淨淨的雞骨頭用油紙包好,剛想開口,就被孟濯纓接過去,原樣揣回兜裏:“我一會帶出去。”
宛苑已不哭了,問:“你怎麽進來的?”
孟濯纓胡說八道:“我們跑江湖的,翻牆越院都是小把戲。”
宛苑不疑有他,話本子裏還說很多江湖人會穿牆術呢!
“那你怎麽來了?”
孟濯纓道:“宛家的打算,楊老太傅已經知道了。”
這一點,宛苑倒不吃驚。
雖然她和湘弦都被扣下了,但宛家那院子,跟篩子也差不多。
何況,席重羽還在呢。
他要向外祖投誠,眼下豈不是最好的時機?
“席重羽去拜見楊老太傅,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沒走。”
說到這裏,孟濯纓不知為何,有點不得勁,特別“随口”的問:“你與席重羽交情匪淺?”
宛苑搖搖頭:“尋常吧?”
孟濯纓道:“我見他對此事很上心,讓楊老太傅早日定下你的婚事。雖說榮王定不會娶側妃,但宛家難免動別的心思,他們又能做出什麽好事?反反複複,于你清名無益。”
宛苑:“嗯。”
她有點蔫蔫的。
孟濯纓脫口而出:“要不要我用些手段?”
宛苑破泣為笑:“你能有什麽手段?”
孟濯纓道:“江湖人嘛,總有些江湖手段。”
宛苑笑道:“暫且不用,我心裏有數的。”
她緩緩靠在床邊,說了一句真心話:“宛家的人我早不怎麽在意,只是因為阿娘傷心。”
女子閨房,孟濯纓不便久留,只說幾句話就要走。
離開宛家前,孟濯纓“路過”書房,宛正寬還在裏頭厮混。他摸摸下巴,一塊石頭破窗而入,緊接着聽見一聲凄厲慘叫。
宛正寬從美人榻上摔下來,赤條條的胡亂翻滾,府裏頓時燈火通明,鬧騰起來。
他出了一口惡氣,又“路過”佛堂,楊凝正在跪經,宛老太太躺在榻上,已經發出細微的鼾聲。
孟濯纓又撿了塊石頭扔進去,玉菩薩碎了!
被驚醒的宛老太太親眼看見菩薩玉像破開,吓的連忙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跪拜連連,又聽說大爺岔了氣,頓時六神無主,揪住楊凝厮打起來。
“定是你這喪門星跪經不誠,菩薩怪罪下來了。”
楊凝垂目跪着,一動不動,任由她打罵,等她沒力氣了,才道:“母親何不想想,今日府中是否有什麽決斷?或許,是菩薩見兒媳跪拜心誠,特意警示,也未可知。”
宛老太太“呸”了一口:“你給自己貼什麽金?別看你一日日悶不吭聲,一肚子壞水的東西。”
說罷,匆匆忙忙去看寶貝大兒。
楊凝等人走了,理了理衣裳,從懷裏摸出一個木頭做的小馬,塞進了香爐灰裏,然後把香爐打翻,徑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