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蛇

“你可知地下城的晉奴出逃,最終倒黴的會是誰!”案幾被重重一拍,油跡斑駁的燈都跟着閃了幾下,差點燒掉他手裏那本點卯冊。

扶正油燈,他不慌不忙:“左不過是一幫監管不力的奴監吃點皮肉之苦,若事情鬧大,天塌下來,也該他巫馬真頂着。”

“哼,你倒說得輕松。若他巫馬真誠心想找只替罪羊,我火軍在劫難逃!”又是重重一拍。

這回不僅油燈拍滅了,連案幾都跟着散了架,吓得趕來彙報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眼底閃過一絲揶揄的神色:“漆雕将軍說笑了,您統領的火軍可是三軍之首,當今西厥王都敬您三分,他巫馬真哪敢拿貔貅當替罪羊?”

此話初聽确為奉承之語。漆雕弓臉色有所緩和。

“萬萬不可連累我火軍。此事事關重大,你切需加派人手嚴加搜查,定要在明日之前将這個晉奴捉住。不能走漏一絲風聲,尤其是王城那裏。”

他收回眼神,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是”。

話畢,暗暗踢了那彙報的一腳,人猝不及防滾将出來,抖出皺巴巴的一封信。

漆雕弓這才移回目光:“呈上來。”

密探弓着腰呈上去:“小的是在那晉奴的換洗衣物裏找到的這封信,許是那晉奴逃得匆忙,忘将如此重要的信件帶出了。”

他目光幽幽,暗中煽了一把火:“如此重要的信件?這麽說來,你看過這封信了?”

密探回過神,豆大的汗珠沿額頭滑落:“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該死——”

“罷了。”漆雕弓将信件遞給他,道,“讀讀看。”

一張薄紙,字跡着實潦草了些,昏暗的視線看不真切。但那赤紅的朱雀印他還是認得的——東晟國天子國印。

自打大晉滅亡,中原一分為二,西厥東晟分庭抗禮宛如鬥雞,互相看不順眼。暗中各自眼線也是此起彼伏,屢不消停。他連日來捉到過不少東晟眼線,可持有朱雀印的實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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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晉奴竟然同東晟天子有聯系。将軍看這事應該如何處理?”他秉持職責,問了一句。

“不能讓巫馬真先知曉他的身份。”漆雕弓眼睛一眯。

懂了。他嘴角露出微笑。

晉奴出逃,必然傳進巫馬真耳朵裏。要想讓他無從查起,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這世上,沒有什麽比死人更安全。

利器抵在思衿脖間要害,無聲之中透露出危險。

但是思衿發覺,這刀刀口看似鋒利,其實鈍得厲害,縱使他常年飽食齋飯勤加習武皮膚順滑,也是不容易割破的。

思衿從袖口中摸出佛珠。此情此景,他并沒有半分掙紮的打算。

反正有師兄在,橫豎師兄會做考量。

忽然,拿刀的人手一松,腳底一滑跪倒在地上,不住地朝兩人磕頭:“二位師父救我!”

思衿和淩凇面面相觑。

“菩薩保佑!救救我,天下之大,只有你們能救我了——”

兩人對視完畢,都覺得此人言語懇切,不像是危險之徒。只是該人面色蒼白,眼睛蒙上一層灰翳,稍微有光透進深巷便畏手畏腳如臨大敵,像是從亂葬崗裏爬出的活死人。

“火軍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會搜查到這裏,若我被火軍的白蛇發現,斷不會留有活口的。求求你們,救救我——”該人雙眼流出渾濁的淚,依舊不停起身、趴下、起身、趴下,重複下跪的動作。

忽然,一只手将他扶起。

思衿的聲音像是一汪甘洌清甜的泉水:

“我們幫你就是了。”

“當真?!”那人猛地擡頭,激動到面部扭曲。

“佛門弟子不打诳語。”淩凇道,“只是——”

他垂眸,平靜地看向對方:“敢問施主,如何能看出我們是太和寺的和尚?”

此言一出,對方一時語塞。

衆所周知西厥有三大寺廟,金麓寺、蕖清寺和太和寺,并小寺廟若幹。而唯獨太和寺私屬涼朔副城主京望,非得京望口谕,縱使三軍将領齊聚也不得擅自盤查。

佛會在即,各路雲游僧人衆多,此人竟然一眼就能認出他倆來自太和寺,屬實不簡單。

忽地一聲自耳邊響起:

“白蛇有令,今晚務必捉拿逃奴!給我仔仔細細地搜!一條臭水溝都不許放過!”

聽聞這聲音,原本就蒼白的臉頓時面如死灰。

“走。”淩凇抓住該人的衣領,沉聲道。

三人走至山野,夜風将雲霧吹得四散。

淩凇忽而站定:“思衿。明日佛會我一人參加便可,這條路一直往下走可直達太和寺,你先帶他去躲避幾日,待風平浪靜之後,再自謀生路也不遲。”

“可是……”思衿欲言又止。

“若主持追根究底,你便如實禀告。若他提起我,你便說這都是我的主意。”淩凇道。

思衿臉上寫滿憂慮。

“主持生性謹小慎微,此等大事絕不會擅自作主。放心去吧。”淩凇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一次出寺修行經歷就如此坎坷,實在難為思衿了。

所以淩凇又道:“有什麽事,師兄會替你擔着。”

就此別過。

思衿帶着該人一路下山,終于在天亮之前趕到太和寺。

敲響寺門時,黎明第一縷光線刺破雲層。該人似是百般難受:“勞煩小師父,能否将鬥笠借丘山遮一遮?”

“自然。”

思衿見他戴上鬥笠,将自己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實在疑惑:

畏光症真有如此嚴重?

看出他的疑惑,丘山答:“小師父有所不知。我出生于地下城,地下城常年無白晝,因此眼睛能适應黑暗,卻近不了光,此等光線就足以讓我生不如死了。”

“地下城的人都如你這般嗎?”

“是。”

思衿攥着佛珠,內心喟嘆:也許,那裏便是佛祖口中的阿鼻地獄吧。

半盞茶的功夫,寺門才打開。掃地的思湛揉了揉眼睛,從門縫中露出眼睛,待确定站在他面前的是思衿後,急忙問:“可是出什麽事了?今日不是佛會嗎你怎麽就跑回來了?首座師兄他人呢?咦,這位施主是?”

他一連串問題抛出來後,才看見有個俗家弟子。

“我要見主持。”思衿沒有回答,直截了當地說。

“主持在知客堂,這會兒恐怕不能見你。”思湛遺憾。

“可是有誰來了?”思衿問。

果不其然,透過門縫,能看見院子裏幾匹裹着銀甲的馬。

“早上一支隊伍帶着副城主的手谕入寺,主持被喊過去問話,現在也沒出來。”思湛憂心忡忡地說。

不好,被火軍搶了先機。思衿望着緊張到發抖的丘山,嚴肅地說:“太和寺暫且不能待了,我們得另想辦法。”

“前些日子監院在西山新辟了間禪院,寺裏沒幾個人知曉,你若實在有要緊事,可以去那裏避兩日。”思湛用掃帚指了個大概的方向。

思衿眼睛一亮:好主意!

禪院藏在西山密林之中,環境清幽人跡罕至。

思衿安頓好丘山,這才說:“這裏僻靜,大概無人能發現你。你好生将養,待身體痊愈後再謀生路吧。”

丘山欲言又止。只能道謝。

“師父可有什麽要問我的?”丘山鼓起勇氣,道。

思衿看了看他,一雙通透澄澈的杏仁眼驀然帶了幾分笑意:“不會為難你。”

佛家子弟,救人便是救了,哪有什麽要問的。

“既然這位小釋子不問,我可要問了。”

忽然一道清亮的聲音自梁上傳來,讓整個屋子瞬間布滿涼意。

思衿一擡頭,愣住了。

他敢在佛祖面前發誓:此生從未見過如此花裏胡哨的人。

只見一頭飄然如瀑的黑發下,是翠□□滴的雀金裘,金燦燦的裹腹下方,裙裾則如火焰一般赤紅。與其畫風格格不入的,是一條粉嫩的披風,輕飄飄從梁上掉下來。仔細一看,上面竟然綴滿含苞待放的白蓮,帶着若有若無的香氣。

就沖這極度奪目的色彩,哪怕是下輩子,估計也難見了。

淩曲裏裏外外被看個通透,卻并沒有要從梁上下來的意思。珠光寶氣的七星傘一晃,他露出狹長上挑的狐貍眼,恬不知恥地說:

“小師父,能否将那披風撿與我?”

思衿抿了抿嘴,瞥見一旁丘山的臉色很不好。

能讓丘山臉色差成這樣,眼前這位仁兄八/九不離十是他口中的火軍統領“白蛇”了。只是這“白蛇”實在不像是條蛇,倒像是一只急于求偶的孔雀,一個勁的亂開屏。

“小師父,那條披風是我愛妻贈予我的心愛之物。愛妻仙逝之後,它便是我唯一慰藉了。”

“若我棄之于不顧,就等于棄愛妻于不顧。”

“所以,可否懂我的意思?”

“你為何不從梁上下來,親自來拿?”思衿表示疑惑,“既然是愛妻之物,又怎能經他人之手?”

仿佛思衿說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似的,梁上孔雀兀自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說得十分有道理。”

話畢,他如同一只輕便的飛鳥,從梁上躍下來。

落地的那一刻,思衿才看清,原來他身上方才奪目的顏色,近距離看更加奪目。全身上下的顏色加起來,開一間染坊都不為過吧?跟五彩斑斓的他相比,思衿足足淡成了一幅水墨畫兒。

只見五彩斑斓的孔雀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白蓮披風。

輕輕拍掉上面灰塵,他遞到思衿面前,鄭重其事地說:

“既然你說得如此有道理,我将這披風贈予你可好?”

“你看上去跟它很配。”

作者有話要說:

我愛妻的。

你和它很般配。

言外之意:你=我愛妻

注:攻沒老婆,他還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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