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涼朔
涼封三年。西厥都城涼朔。
一場春雨過後,萬物勃發。熹微的光線穿過鴻蒙,透進這一方天地。
陰暗的巷口,泥濘狹窄的街區鬧市。
街頭空地邊,三位涼朔少年舉着火把,把一樣東西圍在中間。兩個身穿蓑衣頭戴鬥笠的人從他們身邊經過,後者擡了擡鬥笠,好奇地回頭望了一眼。
那一眼,差點讓思衿吐出來。
三人中間的那個東西,竟然是被斧頭砸斷的半邊人臉。人臉早已腐爛,眼珠渾濁不堪。少年将人臉翻來覆去,其中一個将那眼珠子摳下來,用衣服擦幹血跡,塞進兜裏。其餘兩個一把火,将人臉燒了個幹淨。
也許是無知者無畏。思衿心想。額頭上滲出汗。
“思衿。留神腳下。”師兄側眼,鬥笠底下露出森然的眉眼。
心神不寧的思衿回過神,貼緊師兄往前走,再也不回頭。
涼朔,着實不似他想象中美好。
這裏角落都散發着腐爛的味道,不像是天子府邸,反倒像是猛獸的巢穴,連暗中,都藏匿着無數雙心生歹意的眼睛。
“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麽嗎?”
思衿回答:“佛會。”
他和師兄要去參加涼朔金麓寺舉辦的佛會。
“可曾記得主持臨行前的告誡?”
思衿點頭:“遇事戒急用忍,切勿破戒。”說罷他将目光放至師兄背後的長形布袋。裏面是兩根武棍,師兄的,和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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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說過,等他過了十五歲,落星便由他自己保管。思衿正苦苦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哈哈,兩個禿驢!”一群野孩子經過,像是長滿獠牙的小野獸,張牙舞爪,出口傷人。
思衿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的鬥笠被風吹斜,露出頭上的戒疤,确是與周圍格格不入。
心中有了戒律,便有一座大山壓在心中,雖遇風雨,巋然不動。
思衿垂眸,靜靜地看了野孩子一眼。
他少年初成,眉目清秀,眼中藏着山水。哪怕身披粗陋的蓑衣,也似一顆渾然天成的珠玉。
那群野孩子終究是色厲內荏,被他平靜的眼神震懾住,扭頭跑遠了。
“佛會明日一早舉行,今日趕路也累了,你我可在客棧先行休息。”師兄道。
思衿點頭,跟着師兄進客棧。師兄跟這家客棧很熟,幾乎每次出來參加佛會,都會住在這裏。但這是思衿第一次來,但凡新奇的玩意兒他都樂意多看兩眼。
客棧一樓是堂食,二樓往上才是住店。兩人的到來吸引了不少食客的目光。思衿不由自主地看了師兄一眼,師兄目不斜視,走到櫃臺前。思衿也跟着師兄走到櫃臺前。
“一間地字客房。”師兄道。
“一間弟子客房。”思衿按葫蘆畫瓢,沒畫好。
食客有幾個在笑。思衿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
思衿身邊倚了個閑散的店小二,店小二在他畫瓢的時候摸了他的腦袋。嫌不夠,又摸了一次。
莫名其妙被摸腦袋的思衿很不适應,但又不敢說話,只能默默受着。在太和寺,大家腦袋都一樣,沒人喜歡摸的。怎麽一出來,人人都拿他的腦袋做文章了?
但店小二實在沒什麽壞心思,摸了兩下就去幹活了。
于是思衿跟着師兄準備上樓。
邁腳的那一剎那,他的僧鞋被一雙手給箍住了。
思衿頓時渾身上下僵硬。低下頭,他看見一個不過四歲的幼女用趴在地上,用髒兮兮的手捉住他的鞋。
原來在涼朔,孩子都在地上爬的。思衿想。
他俯身将孩子抱起來,先前那夥野孩子便像狂風一般進了客棧,一把從他手裏逮住幼女。
“終于找到你了。你個肮髒坯子!”野孩子們舔着獠牙,扯住她的頭發。
思衿目光一沉。
“救我——哥哥救我——”幼女發出痛苦的哀嚎,無措的手在空中揮舞,想要抓住思衿的衣服。
思衿不忍,說:“放開她。”
“呦,原來小禿驢不是啞巴!怎麽,看到跟自己一樣下/賤的坯子起了保護欲嗎?”為首的野孩子從孩子堆裏站出來,他個子最高,頭發編成十幾股辮子,蛇蠍一樣盤在頭頂,用鮮紅色布條裹着,布條上是繁雜的圖案。
思衿不認得這個,但所有堂客都認得。大家心照不宣縮起腦袋,沒有一個聲張的。
野孩子首領箍住幼女的脖子,高高舉過頭頂,當衆晃了一圈。幼女猛烈咳嗽,兩腿亂蹬,小臉脹得通紅。
“咳——咳咳——小哥哥——”
思衿的眼神逐漸冷下來。
在心中的弦即将要崩斷之際,思衿的肩膀被一雙大手按住。
淩凇說:“戒急用忍。”
可是……幼女何辜?況且,她還叫自己哥哥。哪怕這世間充滿罪惡,她還秉持最後一絲希望。自己就是她的希望。
如何能做到冷眼旁觀呢?
“師兄。”思衿目不轉睛道。
淩凇知道他的意思:“星落一出,你便破了武戒。”
“佛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塔成,破戒又算得了什麽!”思衿咬着牙說。
淩凇眉目緊鎖,看破一切:“你又何嘗能救得了她。”
“哎呀——”野孩子首領故意叫了一聲,舉着幼女脖子的手忽然毫無征兆地一松,重重将人摔在地上。幼女猛嗆一聲,腦袋悶悶砸在地面,雙腿蜷縮,嗆了一口血昏迷過去。
“瞧她那樣兒,像個王八似的!哈哈哈——”其他野孩子都圍着她笑。
首領一腳踩在她的臉上。力道之大讓幼女蒼白的嘴角和鼻子滲出血絲。
衆孩笑得更加猖狂。
旁邊的食客小聲道:“看樣子是不行了……”
“小首領……”客棧掌櫃姍姍來遲,見前臺烏煙瘴氣,面露難色,“今明是金麓寺佛會,您父親交代過不能在這一帶多生事端,您看……”
“你是想說我生事端?我收拾一個地下城妓/女生養的野雜/種怎麽了?”被叫小首領的野孩子嘴上不屑一顧,可礙于他爹的威名,還是不自覺地收起腳,帶着衆野孩子離開客棧。
烏煙瘴氣的人走後,思衿抱起幼女。幼女早已在別人腳下斷了氣。
“也是可憐人。”掌櫃的上來瞧了一眼,不忍再看,“我出些銀子,麻煩兩位師父替我找個合适的地方葬了吧。”
零星幾個食客舉手:“我也出些。”
“還有我!”
……
思衿怔怔地抱着幼女走出客棧後院。
後院是一片荒山,人跡罕至。師兄默默替他鏟土,不一會兒鏟出一個足夠容納幼女屍身的土坑。他将幼女放進去,緩緩用濕潤的土将她掩埋。
“師兄,你們都說業果報應,可為何依然有惡人安然活在這世上?”思衿問。
他撿了幾朵杏花,放在土堆上。白裏透紅的杏花成了美好的點綴,也算是給孩子的慰藉。
“罪孽深重者,處處即地獄。”淩凇回答他。
“再有下次,哪怕破戒,我也定要出手。佛不願救者,我救。”思衿一字一句道。
少年,渾身上下是棱角。自己少年時,又何曾不是這樣呢?
“你可知,今日那人是誰?”淩凇将他扶起,替他撣落身上泥。
“思衿不知。”
“那人是當今西厥王親信、涼朔城主巫馬真的獨子。巫馬真老年得子,視之如命。也就是說,整個涼朔都是他的天下,這裏的百姓如同蝼蟻,可任他踐踏。”淩凇答。
“巫馬真……”思衿喃喃。
他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太和寺外,衆生皆苦。人的生命在權力面前真的太渺小了。
回去的路上,日頭西垂。
思衿腹中饑餓,師兄弟二人這才想起自打進入涼朔城,沒有功夫吃一口東西。這幾天佛會,街邊時不時有齋飯售賣給遠道而來的僧人,于是淩凇帶着思衿去街邊尋齋飯果腹。
思衿自打進入街區,目光就放在一盤一盤顏色各異的精巧齋果子上,移都移不開。這些果子是平日寺裏見不到的。
淩凇見他實在喜歡,就出錢讓他自己選了兩個。
捧着果子,思衿這才後知後覺體味到一絲進城的快樂。
“捉住他!快!!別讓他活着逃出涼朔!”突然淩空一喝,迎面撞來一隊烏壓壓的人馬,頓時擁擠熱鬧的街道雞飛狗跳。
混亂中思衿的果子都被撞掉了一個。他連忙把另一個塞進嘴裏。
“杵着做什麽!”淩凇大喊。
因為嘴巴裏塞了果子此刻腫成包子臉的思衿被師兄拽進深巷中,堪堪避過疾馳的駿馬。
“地下城的奴隸出逃了!!快!!!捉住奴隸人人有賞!!!”人馬疾馳過深巷,沒人誠心朝深巷多看一眼。
百姓指指點點,人心惶惶。
“師兄,剛才就想問了,地下城是什麽?”好不容易吞下果子的思衿問。
一天之內,他竟聽到兩次這個詞。不怪他不上心了。
他沒等到回答。
回過頭,黑暗中,一柄短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
攻下章出現。
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