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喂藥

除掉巫馬真。

惑啓的眼神表明他此刻終于進入了狀态,開始認認真真、從頭到尾打量眼前這個深不可測的人。

除掉巫馬真,意味着西厥這個國家四座角轟然倒塌其中一座,能傷及根基毀其元氣。這對現在的惑啓來說,實在不是一件說到就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

惑啓将目光深深落在此人身上。此刻月亮高懸于頭頂,銀白的月色毫無吝啬地全部籠罩在涼亭中央,給夜色中這抹鮮紅鍍上一層若即若離的白光。

“我可以替你除掉此人。但不完全除掉。”惑啓說。

他能感受到淩曲危險地眯起眼睛。狹長的狐貍眼此刻看不清任何多餘的情緒。

“你是指,不讓人知道此事,悄然取而代之?”

“對。”惑啓點頭,目光篤定,“我能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坐上涼朔城城主的位置。偷天換日。”

他本想說“貍貓換太子”的,可他瞧着眼前這只紅毛狐貍怎麽看也不像憨态可掬的貍貓。

“若真是如此,也不是不行。”淩曲瞧着天上的月亮,思考事情,“只是——”

“只是什麽?”惑啓問。

“放眼整個西厥朝堂,衆人皆可糊弄。只是有一人,我瞞不過他的眼睛。此人若不妥善處理,後患無窮,萬劫不複。”淩曲道。

西厥竟然有如此棘手的人物?惑啓忍不住皺起眉頭:“何人?”

“涼朔的副城主——京望。”

此言一出,惑啓沉吟三秒,道:“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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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曲目光一瞥:“認識?”

“曾經聽手下言官談及過此人。說得一京望,勝過得涼朔十八府。我當時以為是句玩笑話。此人有何特殊之處讓火軍統領你都不敢正眼瞧他?”

這句“不敢正眼瞧他”令淩曲不由自主笑了一聲。說實話,他自打童年告別地下城,在西厥這座都城鬼混十餘年之久,還沒“不敢正眼瞧過誰”,他是挺想嘗嘗這種不敢的滋味的。

“此人大慈大善。是涼朔乃至整個西厥不可多得的正常人。”淩曲收起笑意,淡淡地說。

“哦?”惑啓皺眉,“那此人棘手于何處?”

“棘手就棘手在他的善。我這雙手,自打殺出地下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沾滿鮮血,索性從今往後都沾下去,做個徹徹底底不可一世的惡人。而每逢這京望,不知着了什麽魔,總能念及他的話,苦苦下不去手,誤了正事。你說此人棘不棘手?”

懂了。這京望有通天的感化能力,而淩曲拒絕被他感化卻又奈何不了他。

對淩曲來說,此人的确挺棘手的。典型的看不慣卻又幹不動他。

果然,這人不一般。惑啓內心琢磨。

“憑你對他的了解,可知他有什麽弱點?”惑啓問。他也只是無心一問,并不期待淩曲回答。

若是淩曲知曉其弱點,還不早就痛下毒手了?還用等到現在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豈料淩曲想了想,回答:“有。”

惑啓啞然,半晌問:“什麽弱點?”

“京望為人十分崇佛,涼朔城邊的太和寺就是他苦心經營出來的結果。若是從佛寺入手,或許這件事情會有意想不到的轉機。”淩曲說。他想起那日初見思衿,小和尚不卑不亢的模樣。

那時他看見的眼睛,跟此刻天上的月亮一樣透亮。

“太和寺?”惑啓手指摸着下巴,“我想想。”

“你仔細想着,我只要結果。三日之內,我要入住城主府。”淩曲說罷,作勢要走。

“哎,等等。”惑啓笑着擡頭,“非直,你是不是過于心切了?我還有話沒說完。”

淩曲皺眉,整理好衣裳重新坐回去:“你說。”

“此事事關重大,我一人肯定不能直接出面。屆時我會讓蒼府的一級暗線與你配合,見機行事,你看如何?”

一級暗線?難道不是還在吃牢飯的慕雲初嗎?

難不成蒼府一級暗線不止他慕雲初一人?

“他的身份,告訴我。”淩曲一個字都不多說。

惑啓道:“涼朔城主巫馬真的原配夫人,邵溫香。”

淩曲皺眉。這不是巫馬真那個癱瘓在床二十餘年的大老婆嗎?怎麽,難不成她這幾十年來的重疾都是裝的?

仿佛看出他的不解,惑啓解釋:“巫馬真同她伉俪情深的佳話是假的。巫馬真只是利用她樹立自己的溫善形象而已。邵溫香被囚城主府二十餘年,終日不見陽光,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恨不得手刃此敗類。她熟悉巫馬真,有她助你,事半功倍。”

“知道了。”淩曲打了個呵欠,躍下涼亭。

“明日晚間巫馬真會在城主府設宴宴請佛會衆僧。你跟她說,當晚我們動手。”

“哦對了,”淩曲想起來什麽,轉身,“既然動靜要小,那就幹脆小到底。”

“所以務必在宴會開始之前,除掉他。”

淩曲走後,惑啓依舊注視岸邊。江月已經斜移,過不了多久,一輪嶄新的日月将會重新籠罩在涼朔的上空。

思衿沐浴之後,不小心“阿嚏”一聲,他自己都懵了。

天氣并不冷,他平日裏的穿着都是按照慣例,因此不可能是受涼。所以,是有人在背後議論他?

思衿不懂,他有什麽好議論的?

他趕緊系上裏衣,收拾好熱水,将髒衣裳放進髒衣竹簍裏,等明日得空時清洗。

據說明日傍晚城主将宴請所有參加此次佛會的僧人,他不由有些期待起來。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又可以吃到那些驚為天人的素點心了?

該死。思衿趕緊搖搖頭,将這些雜念從腦子裏面甩出去。

身為出家人,腦子裏怎麽可以全部用來裝點心呢?

推開偏門,師兄正盤坐在床榻上,閉眼念經。

這是師兄的一種休憩方式,思衿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他放輕腳步,想将髒衣簍子捧出去。

他睡裏屋。

輕手輕腳地繞過師兄,思衿開門,關門,動作輕之又輕。

好不容易放下髒衣婁子,他剛直起腰,鼻尖就被一絲纏綿悱恻的香味給裹住。

錯愕地對上淩曲好整以暇的眸子,思衿口鼻呼吸不了,氣得他只能用眼睛用力瞪淩曲。然而不久,雙眸突然一陣迷離,他失了力氣,差點站不穩腳跟。

上回用的劑量小,這次憋足勁兒用大招了是嗎?!

思衿腦子在想,自己只因身體一次沒買他那該死的毒的賬,就活該一而再再而三受他這樣折磨是嗎?

太過分了!

“不是毒。”淩曲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不要這樣瞪我。”

“放——放開——”思衿艱難地說,他快要透不過氣了!

淩曲聞言,笑了笑,聽話地松開他。

思衿作勢揮拳。

淩曲見狀,恰到好處地提醒他:“注意武戒。”

思衿放下拳頭,低着聲音說:“出去。”

不知道淩曲給他撒了什麽東西,他現在眼前像是有一片霧,看淩曲忽而近忽而遠,暈暈乎乎的。

“要立夏了,客棧潮濕,必多蚊蟲,剛才那香劑是給你驅蚊用的。”淩曲選擇性忽略對方的話,拉開椅子坐下來,甚至高高翹起自己的腿。

這人真是到哪兒都不把自己當外人。

“驅蚊用的你往我臉上撒做什麽!”思衿道。他低頭一看,果不其然,月白色的裏衣上面都沾上一塊一塊的紫色。雖然仔細看難以看出來,可就顯得不倫不類的。

令他不快活。

淩曲慢條斯理地說:“臉上最是叮不得。被叮一口多難看。”

“不過。”淩曲擡眸,“你果然是不怕我的毒。一丁點兒都不怕。”

面對思衿無語的神色,淩曲繼續說:“我在這驅蚊香劑裏,灑了少許三丁末,這東西無色無味,只需少些就能殺死一頭健壯的牛。”

只是,這驅蚊散裏的三丁末劑量,足以殺死整個涼朔城的牛了。

但是淩曲沒說。

“你果然放/毒了!”思衿忿忿,“我現在眼睛看不清了!”

淩曲收起笑意,擡起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一絲一毫都看不見嗎?”

思衿拍掉他的手:“只能勉強看清你還是個人。”

借着藥性發作罵他。

淩曲嘴角上揚,小和尚還挺敢的。

“不是什麽大事。只是香劑質量厚重,迷了眼睛而已。溫水敷一敷,睡一覺就好了。”淩曲道。

說罷他環顧四周,發現客棧簡陋,除了桌上半壺溫水之外別無其他。

他從袖中拿出一塊方帕,用溫水沾濕,對眼前的人道:“過來。”

思衿看不清他在垂眸做什麽,警惕地站在原地,以不變應萬變:“你想幹什麽?”

淩曲好脾氣地拉過他的袖子,将人拽到身前來。

毒物再對思衿無效,雙眼都是脆弱的。此刻思衿的眼睛受驅蚊散影響,處于睜不開的狀态,畏光,懼寒。

淩曲拿着濕帕,避開他擋在面前的手,輕輕替他擦拭雙眼。

思衿驚得倒吸一口氣,卻又不敢出聲驚動外屋休憩的師兄,只能咬牙忍着,獨自發抖。

或許是他抖得實在厲害,淩曲的動作停下來,等他不再抖了,才繼續擦拭。

的确是很輕柔的動作。

思衿的右眼先被擦拭幹淨,淚眼婆娑,勉勉強強看清眼前人。一只眼睛的他從淩曲的瞳孔中,看清了那個委屈得要命的自己。

“去榻上躺着。別睜眼。”另一只眼睛也被擦拭好,思衿被輕輕推了一下離開淩曲的身邊。

思衿只能聽淩曲的。

他躺在床上,閉着眼睛,感覺淩曲在他床畔待了許久。

随即他聽見窸窣的吹蠟聲,随着光線一暗,周遭安靜下來。

思衿動了動,想要試探淩曲有沒有離開,正當他翻身之際,一只手将他按了回去。

“不要亂動。”

差點翻身翻到淩曲身上的思衿道:“你怎麽在我榻上?!”

“噓——”淩曲睡得安安穩穩,漸入佳境,“借宿。”

“你事先沒有同我說!”思衿不幹。

“現在說也不遲。”淩曲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仿佛嫌他太聒噪,“不早了。睡了。”

趕估計是趕不走的,思衿不樂意歸不樂意,內心深處也不願意見花孔雀睡到一半被趕出去留宿街頭。

借宿一晚就借宿一晚吧。

況且今日多虧這位兄臺,他才能吃上城主府的點心。

算是欠他的。

思衿閉着眼睛躺了一會兒,發現身邊這位呼吸聲過于平穩,反而令自己睡不着。于是他帶着三分幹壞事的心思,輕輕推了推淩曲。

他以為淩曲睡得這麽沉,肯定沒動靜的。

沒想到淩曲背對着他,用慵懶的聲音問:“有事?”

幹壞事被戳穿的思衿臉紅了紅,小聲道:“眼睛有些癢,你說我是不是中毒了?”

很長一段時間聽不見淩曲的回複。

思衿心想:算了。人家在睡覺。這麽打擾人家挺沒趣的。

淩曲忽然翻過身,嘴裏含着一顆黑褐色的藥丸。

“把眼睛睜開。”淩曲道。

思衿照做,正當他适應夜晚的光線,忽然一個朱紅色的黑影壓下來。

思衿驚呼一聲。

外屋的師兄也入睡了,聽聞動靜起身,想要進裏屋:“怎麽了思衿?”

“沒事!師兄你睡你的!”思衿趕忙說。

撐着胳膊壓在他身上的淩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師兄的腳步聲遠了。思衿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把目光放在與他咫尺之遙的人臉上,質問他:“你想做什麽?”

“喂你清熱的藥。”淩曲答。

“可是藥在你口中。”思衿道。

“換個法子喂。”淩曲撐起胳膊,将頭發撩至身後,悄悄道,“待會兒別叫。”

思衿發誓,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麽,他都不叫。

打死也不叫。

淩曲滿意地笑了笑,一只手按住他的雙手,将之扣在枕頭上,壓得實實在在。

思衿突然有些後怕。

這人要對他做些什麽?

叼着藥丸的淩曲俯下頭,嘴唇貼住思衿的眼睛。

明顯能感覺到身下的人狠狠顫抖了一下。

手同他十指相扣,似是一種無聲的安撫。他感覺到身下的人漸漸平靜下來。

淩曲坐直身子,從桌邊取了半杯水漱口,吐幹淨之後又含入一枚新藥。

“實在害怕,你抓着我。”淩曲眸子幽深。

思衿喘得厲害,上藥的眼睛除了冰冰涼涼很舒服之外根本感覺不到其他,但他就是莫名緊張,對未知十分害怕。淩曲的話仿佛是根救命的稻草,思衿聽後來不及做出思考,直接将人當胸抱住,抱得緊緊的。

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的淩曲愣了幾秒。

本想随他去的,但是這樣終究不是個辦法。

淩曲将人抱起來,讓他靠牆躺着,将化成水的藥一點一滴地送進他的眼睛裏。

期間思衿的手一直緊緊拽着淩曲的腰,腰間的衣服都快被抓褶皺了。

“沒事了。”淩曲道。

沒有回應。

抱着他的人已經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

淩曲:睡不着的小醜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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